●商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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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天光
●商玉寶
2015年11月8日,夜
閔曉磊一口氣坐到電腦前,斷然點開了網頁,十個手指在鍵盤上一陣敲打……打了一些什么,他不甚清楚,但清楚一點,他在上網投訴。兩名副校長公示那天,他就有過這一想法,但念頭只是蜻蜓一樣在聳起的眉梢停了兩秒。他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當作什么也沒發生,但是不行,接下來的日子已然質變了,他過得悶悶不樂,像突然丟失了什么。丟失了什么呢,是這次落選了?閔曉磊認真審視過這個名頭,自己已經奔五,對此提不起半點欲望。但丟失的東西分明與這一次推選相關。這個東西與生俱來,看不見摸不著,但失去了照樣疼痛。皮肉之傷骨骼之痛只是一時,而這種疼痛會深嵌在時間里,長相廝守。他整天惶惑不安,像一個查不出病因的病人。哪里想到,這個東西躲進了夜晚。閔曉磊一眼瞥見就死死地盯住了它,怕它跑掉。它終于躲不掉,被盯得如一塊堅硬的金屬,從霧靄一樣的虛幻中咣當掉落下來,直接砸到了腳前,聲音脆亮而且真切。他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心跳陡然加速,血液直沖腦干和肢體的神經末梢。
——閔曉磊就這么驚醒了。
幾點了?閔曉磊問自己,黑黢黢的窗外,不再有往來的汽車聲,想必是深夜。閔曉磊閉上眼想睡回去,如一次起夜或者噩夢醒來,但他沒能做到。睜著眼睛,便有了視覺,盡管在黑暗里。他分明看到了那個丟失的東西,就在前面不遠處招搖,有著旗幟一樣的紅色和獵獵作響,以致他躺在床上卻不得不瞪著如炬的雙目。更驚奇的是,他那些匆匆忙忙醒來的碎片般的思緒,都自覺地攏到一塊,有序地排成一支隊伍,精神飽滿地朝著紅色的方向前進,再前進。
有那么一瞬,閔曉磊恢復了常態,覺得自己有點荒誕,夢就是夢,虛幻不定,哪有醒來對夢如此認真的呢?這么想的時候,大風就呼嘯而起,一股紅色的風,再看這一縷猶疑,沒影兒了。之后,那些暫時被攪亂的思緒害怕失散了似的,更加急迫地跟上來,急迫到了義無反顧。
閔曉磊就這樣下了床,嘴里故意嘟囔了一句“上衛生間”給老婆聽。這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別人只會讓他產生軟弱和猶豫。他要馬上行動,甚至等不到天亮,他在心里已經糾結了好幾天。幾天來,他一下子變得自卑起來,碰到同事他會不自覺地低下頭去,課下,看教師在操場上打球也沒有了加入其中的勁頭,感覺自己成了個失敗者。悲愴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失敗者,莫名其妙。三選二,自己就這么單下來,被舞臺上的聚光燈罩住一樣,想躲都躲不掉。閔曉磊悄悄帶上臥室的門,他像夢里演繹的那樣,徑直走進書房,一口氣坐到了電腦前……
他相繼登陸了渚市的民間和官方兩個網站,心中的義憤讓近千字的帖子一揮而就,筆鋒直指孰縣教育局在任用干部上的隨心所欲。不過標題上沒用“隨心所欲”,而是“毫無尺度”,口吻上要來得正式一些。他滿意這個詞語,等帖子發出來,這一表示徹底否定的詞語定會像熱油里撒進一把朝天椒那樣,直撲人的胃口。
操作完,并不見帖子顯現,兩個網站對上傳的帖子都要進行審核。是幾個小時,還是一兩天?閔曉磊不太清楚,他沒在渚市的網站上發過帖子,先前,他只會手握鼠標和眾多的網民一樣去瀏覽別人的帖子。現在,他也成了發帖子的人,他至少知道,在他點擊“發表帖子”的一剎那,他已然在這個不為人知的深夜,點燃了一根導火索。不是嗎,幾十年了,平壩小學從未發生過一起內訌,更不要說還將矛頭指向了教育局。閔曉磊重新躺下,世界恢復了先前的靜寂,但他彷佛聽到了有什么在“哧哧”地冒著煙……
爆炸,已經是遲早的問題。
2015年11月9日
帖子先在民間網上發表出來。閔曉磊看到時,帖子剛發表十分鐘。短暫的十分鐘,瀏覽者已經達到了三百多,還有人回了帖,可謂立竿見影。閔曉磊想,他(她)們再口耳相傳,瀏覽者勢必會成倍增加。如同江潮,風起浪涌,一浪高過一浪。
的確如此。有一組數據可以說明:到了一小時,瀏覽人數八百,有十人回帖;半天下來,瀏覽人數逾千,回帖至十五條;一天結束,瀏覽人數達兩千,回帖數超過了二十。
在互聯網,這個增速屬于小打小鬧,但足以令閔曉磊驚嘆。他終于相信一個緋聞一個事件,為何能一夜之間傳遍全國。閔曉磊的落選沒到事件的程度,他也不需要傳遍全國,他只期望當地人能看到這個帖子,看到他的學校,看到幾個握有權力的人如何信馬由韁地去開展基層干部的推選工作。
閔曉磊關注每一個回帖。回帖中有人為他鳴不平,有人借此發表感慨,也有反對者,甚至沖他拋磚頭。一個網名“汪汪叫”的人說,關鍵時候校長都不推薦你,說明你在人際關系方面不怎么樣。閔曉磊看了,不知該不該承認,心里不是滋味。他和阮仕權校長盡管沒吵過沒鬧過,但兩個人的關系確實談不上好。
原先,閔曉磊是學校教導主任,把他提到這個位子的是校長褚炳華。阮仕權當時還在鄉教委供職。褚校長不諳教學,但思路明晰,他意識到教導處是學校工作的重中之重,得有精通業務的人頂著才行。一排隊,三十歲出頭的教師閔曉磊參加過縣里的教學比賽,拿過市級二等獎,同時獲得孰縣“教壇新星”的稱號。這樣,閔曉磊就進入褚炳華的視線。閔曉磊進教導處后,教導處就活泛了,優質課評比,各科小競賽,外出教學觀摩……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一點點地在改變農村邊遠學校的落后面貌。就在這時,地方實行機構改革,撤消鄉鎮教委,阮仕權分流到平壩小學。從常理來說,他會擔任支部書記一職,工作任務輕,又不失臉面。重要的是,基本不改變舊有的班子結構。但實際情況是,阮仕權下來后,一伸手就拔掉了褚炳華手中的“一支筆”,讓他無條件地淪為了副職。在褚炳華沒有犯錯的情況下,這種做法就顯得肆無忌憚。了解阮仕權的人分析,阮仕權為人厚道軟糯,根本做不出如此強勢之舉,可能是受了別人的攛掇,他人或者老婆。老婆拿此主張的可能性更大,他老婆也是教師,性格潑辣強悍。而阮仕權對老婆素來又是唯唯諾諾,承擔了家里的所有家務,被同事戲稱為“阮大嫂”。再者,當時的大環境大氣候也允許阮仕權這樣挑精揀肥,他曾不止一次地炫耀過,他好幾個同學都在孰縣政府部門謀了職務,其中一個同學就在孰縣教育局,而且擔任的是要職。
問題是,他不可能背著老婆去上班,工作還得他自己去做,所以,剛上任那段時間,面對褚炳華的消極抵觸和過渡期教師的自由散漫,阮仕權常常是吊著苦瓜臉抱著臂膀,“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誰當一把手,閔曉磊都是在做教導工作。四月底,教導處例行檢查。這是期中的檢查,不做任何結論,旨在督促教學工作。檢查到五年級李老師,發現只備了一課,教后記也沒有。閔曉磊給他指出來,要求他抓緊時間補上。不想,李老師發作起來,說當初是學校做工作他才肯代的這個班,現在又嫌我沒備課。嘴里一陣罵罵咧咧,一把抓起桌上的書本,奮力擲了出去,書本嘩啦啦在空中展翅穿行,“叭”的一聲墜在地上。情況突如其來,閔曉磊一時發懵,其他教師都把目光投過來,看他閔主任的反應。閔曉磊搞不懂,備課上課是教師的本分,課沒備,他閔曉磊沒怎么著,這個教師倒發了飆。閔曉磊克制住自己,語調平和但又不失嚴肅地說,當初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既然接受了,課還是要認真去備,倘若期末還是這樣的話,對照考核細則肯定要扣分。李老師一聽更加來氣,你扣吧!我教他媽個×!跟著,一支改作業的紅筆也追隨書本悲壯殉情。閔曉磊依然坐著,但臉上一陣生疼,似乎那支砸在地上的紅筆是戳在了他的臉上。恰逢阮仕權走進來,閔曉磊找到了依靠,不無委屈地說,校長,這還怎么檢查?阮仕權看了李老師,又看了閔曉磊,臉上簇擁起了很為難的笑容,那種笑容比哭還難看,辦公室里因為鋪陳著這樣爛棉絮般的笑容而呈現出一片難耐的死寂。好半天,阮仕權才知道應對,朝閔曉磊說,檢查還是要檢查的。僅此一句,再沒有別的話。閔曉磊感覺自己一下子懸了空,他想起褚炳華,過去他在工作中也與教師發生過分歧,褚炳華總是站在他這一邊做教導處的后盾。今非昔比啊!此時,閔曉磊沮喪不堪,想找個地縫都找不著,他把檢查表往桌上一擱,說,校長,那你來檢查吧!
那兩天,閔曉磊暫停了手里的工作,不是撂挑子,他在等待著阮校長的反應,以為阮仕權會私下找那個教師,給閔曉磊認個錯,或者一個解釋。等了幾天,什么也沒等來。直等到周五教師例會,閔曉磊側耳傾聽,從頭至尾也聽不到阮仕權說一句教師在常規檢查中肆意頂撞教導處的話。閔曉磊懂了,阮仕權根本不敢得罪那個教師,他要的是安定民心坐穩校長的位子。閔曉磊心痛不已,是那種突然失去了依靠訇然一聲倒地的大面積的疼痛。不是為自己心痛,而是在為教導處。后來,他忍受著屈辱,把剩下的常規工作檢查完,默默地,不作任何評判。前面的例子如標志物一樣矗立在教師面前,他還能評判誰?
從此,閔曉磊靜默成一顆棋子,挪一步動一步。可他受不了無所作為的狀態,2006年,鄉政府抽調教師協助地方宣傳,郁悶之下,閔曉磊主動報了名,一時離開了平壩小學。
是眼不見為凈。是自我療傷。
也是在逃避。
三年后,他重回學校,做了政教主任。三年之間,學校除增添了一棟中石油援建的綜合樓外,面貌并沒有改變什么,陳舊而雜亂。教學上,一兩個骨干教師還是他當教導主任時培養的,再無新人跟進,更不要說什么課題研究這樣前沿的領域了。但阮校長已然“平穩過渡”,整天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縣局來人檢查,他總要陪人喝上幾杯,然后晃著一個紅燈籠一樣的腦袋,坐在教師辦公室,一面喝著祁門紅茶一面海吹,內容多半與他那些位尊權重的同學相關,——他們的人事變動,他們的軼事。身邊圍了若干同事,也有一兩個班子成員,笑聲不斷。閔曉磊從不置身其間,他反感這樣的知足常樂,更不要說刻意跟阮仕權拉關系套近乎了。
學校里的個中曲折,是那個“汪汪叫”的網民無從知曉的,他不免會說出失之偏頗的話。閔曉磊不生氣,但他有顧慮,這樣的有違實際的言論會抹黑他的帖子。他思忖著該怎么解釋一下。沒等他回復,早有人接了“汪汪叫”的話茬,一個叫“翠螺軒”的網民反駁道,有才能的員工,是沒有多少精力去經營領導關系的,相反,那些業務能力不強的,又想混個樣子出來,才會整天琢磨領導的喜好,想辦法去迎合領導……
讀著“翠螺軒”的回帖,溫暖在閔曉磊心里潺潺流淌。后面,那個“汪汪叫”的還會跟帖,或者是別的網民,但閔曉磊相信,像“翠螺軒”這樣的聲音應該占大多數。這樣的聲音,就是炸彈爆炸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里,硝煙會騰空而起,無數個彈片會“嗖嗖”橫飛。
閔曉磊相信,某些人會被彈片擊中。
2015年11月10日
不用說,孰縣教育局應該第一個中彈。
至少,閔曉磊是這么推想的。可現在是第二天了,教育局依然蝦不跳水不動。下午,教育局基教股的幾個人來平壩小學,查看民辦幼兒園,閔曉磊以為股室里的誰會提到帖子的事,結果沒有。股室幾個人的言談舉止并無異樣,只是無端地感覺到,他們的神情比往日繃緊了些舉止端莊了些罷了。不過說回來,教育局又能作何反應?帖子里說教育局在平壩小學推選副校長拿不出任何標準:以教師無記名投票吧,沒有當場公布投票結果;以個人條件吧,他閔曉磊還能擺出獲獎情況,另外兩位啥都拿不出來;以學校推薦吧,該校校長本身就治校無方,其推薦有何威信可言?三個論據,均列出了相應的事實,邏輯嚴絲合縫,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頂得住敲打。
或者說教育局已經有了反應。不予理睬,也是一種反應。這種反應,是完全不把來襲者當作對手,當一回事,完全忽略他的存在。想想也是,閔曉磊之于教育局,是個人之于集體,下級之于上級,是百姓之于官府,對抗起來,確實存在力量上的嚴重失衡,“蚍蜉撼大樹”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他這個“蚍蜉”是不是太不自量力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閔曉磊的思緒起伏不定。
早上在西街口坐中巴車上班,閔曉磊特別注意了一下阮校長的精神狀態,他是閔曉磊希望被單片擊中的“某些人”之二。帖子里直白地提到了他,只是沒冠以姓名而已。寥寥數語,幾乎把他戳得體無完膚,但凡看到這個帖子,他的脆弱的心臟肯定受不了。別說捶桌子打板凳地跟閔曉磊開戰,鐵青著一張臉不理閔曉磊是肯定的。透過車窗,閔曉磊看見阮仕權朝中巴車走來,他眼皮耷拉,嘴唇嘟起,似乎很受傷。閔曉磊只能用“似乎”來下結論,因為阮校長跨進中巴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和司機搭訕,和同座位的人說天氣,聊時事……中巴車等紅燈,他竟然在別人難以辨別一款小車子時,一口報出了車名,從而博得乘客交口稱贊。他沾沾自喜,更加有了精神頭,追憶他最初是怎么知道這種車子的。他依舊博學而健談,看上去,他絲毫沒有受到什么壞情緒的襲擾,甚至閔曉磊在和誰說話時,他也會插進來一兩句,捧個場。
到了學校,閔曉磊洗杯子時,阮仕權主動遞過來一句,辦公室有茶葉,安吉白茶。其表情分明是跟別人套近乎才有的。更怪異的,閔曉磊下午有事請假,一時找不到阮仕權,便用短信跟阮仕權請假。這種請假,曾經有過幾次,阮仕權因為視力不濟或者是個人習慣上的原因,每一次都不會回復信息,但這一次他破天荒地又是及時地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閔曉磊疑惑,難道他還沒看到帖子?
網上,新生的帖子蜂擁而上。適逢寧安高鐵通車,是新生事物,又關系到當地百姓的出行,什么訂票、站點、停靠次數……一陣紛擾。在不斷涌現的新帖子中,閔曉磊的帖子像夾在出車站的人流中,被擠到了下一頁,下下一頁,以致一個白天,只有幾百人的瀏覽數。完全可以推想,用不了多久,他的帖子就會被超量的訊息所淹沒。
閔曉磊不免有些悵然。
下班回到家,閔曉磊去露臺上收被子收衣服,然后一頭扎進廚房煮飯燒菜。老婆孩子回來,他也很少言語。吃飯的時候,他便埋下頭吃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生怕把飯菜咬疼了似的。女兒突然說,爸爸兩鬢有白發了。閔曉磊隨口說到年齡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驟生的白發與他這段時間的心情壓抑直接相關。老婆看出來了,勸他,當那個副校長有什么好,又不多加一分錢。閔曉磊說,不是當副校長的事。老婆問,那你整天愁苦什么?閔曉磊否認,誰愁苦啦?這么說自然騙不了老婆,老婆安慰他,在平壩小學,誰都知道你書教得好,做事情認真負責。閔曉磊一下生氣了,認真負責頂個屁用?老婆問他,當了副校長就頂用啦?閔曉磊再一次說,這不是當副校長的事!話似乎又繞了回來。
閔曉磊重新埋下頭吃飯,不作聲。他覺得他沒有心情把頭抬起來,沒心情吃得吧唧吧唧,喝得呼啦呼啦,盡管是面對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慶幸這兩天沒有什么朋友聚會,他還想到再有個把月就要過年,一過年,遠近的親戚都會聚攏在一起,他突然害怕這個日子臨近,在親戚面前,他照樣無法抬起頭,意識里,似乎所有的親戚都知道他落選的事情,誰都會用一種輕飄飄的眼光看他。
2015年11月11日
跟著,政府網那邊的帖子發表了,這讓閔曉磊的心情重新明朗起來。
從兩天多的審核時間來看,政府網站不像民間網站那么隨意,彰顯出了它的莊嚴肅穆。閱讀人數,也沒有民間網那樣劇增,一整天才五六百人瀏覽。但帖子的反響不小,十幾個人回復。瀏覽者估計多半是機關事業單位的人吧,他們的回復,不像民間網站上魚龍混雜,而是清一色地支持,點贊。有個叫“林中響箭”的支持者竟然在回復上給閔曉磊提供了中紀委的網址,讓人倍受鼓舞。好幾個回帖者估計是教育戰線的,他們除了認同帖子,還進行了橫向聯系,結合孰縣一中出現的混亂狀態,從一中的視角同樣針砭了孰縣教育局在用人上的重大失誤。
一起爆炸引發了另一起爆炸。
許多同事們也知曉了。課間閔曉磊下樓,幾個同事聚在樓梯口竊竊私語,瞥見閔曉磊,一時閉上嘴巴。他們還在把帖子當作一個秘密。閔曉磊笑笑,有什么遮掩的,雖說他署的是網名,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QQ昵稱。閔曉磊不想遮掩,他從不做暗箭傷人的事,做了,就敢承認。承認,對于他來說,無需勇氣,反而是一種快意,他要的就是把事情暴露在眾目睽睽的天光下,裸露別人,也裸露自己,最后看看丑陋的到底是誰?
中午,卞同事在QQ上給閔曉磊來了一句:你真牛!后面還附了一個翹大拇指的表情。區區三個字,所指已經十分明了。同事的三個字和一感嘆號涵蓋了兩層意思:一是驚嘆閔曉磊身上具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二是帖子無形中也替他出了口氣。卞同事是下面村級小學校長,但這一次推選副校長把村小校長排除在了線外。理由是,村小校長屬于中心小學下派的負責人。該同事心緒不平,按最初的文件精神,兩名副校長原則上在45周歲以下的正職中產生,可符合年齡條件的只有一人,教育局只得把年齡擴展到50周歲。既然年齡能放寬,為什么級別上不能放寬到村級小學?難道村級小學校長從事的不是學校管理,而是飯店里的小跑堂嗎?
這是卞同事在一次酒后發的牢騷,他沒想到閔曉磊沒有這些“山雨欲來”,數天后,閔曉磊的帖子已經上了渚市的政府網。
因為帖子的支持率高,到了晚上,閔曉磊發現,他的帖子一躍上了論壇熱點。翌日早上,他的貼子再創新高,登上了首頁的一周熱帖,并且在五條熱點帖子中赫然排在了頭條,也就是說,廣大的渚市人民只要點開政府網的市民心聲,則舉目可瞻。
閔曉磊無比振奮,感覺已經不是他一個人在抗爭了。
更加令人期待的是,政府網對投訴的帖子有個規定,凡是投訴的帖子政府網都會督促辦理,三天內沒有回復的,對其亮黃牌,一周內還沒回復的,進入紅牌督辦,有章法,有力度,有點像刑事訴訟那樣規整。按照這個規定,市政府會把閔曉磊的帖子轉給孰縣,再由孰縣政府敦促縣教育局處理回復。
如此說來,教育局想裝聾作啞也不行了。
2015年11月12日
果然,教育局回復了帖子。
回復稱,推選工作是嚴格按照組織程序,符合全體教師的共同意愿,并沒有任人唯“情”。措辭冠冕堂皇,銅墻鐵壁。閔曉磊覺得好笑,那天參加副校長推選的教師,抓壯丁似的一個學校都沒能湊齊,占不到教師的三分之一,但到了教育局嘴里就成了“全體教師”;一個空洞無物的任命,卻成了“嚴格按照組織程序”。真會打官腔!這一回復,等于再一次強調:閔曉磊不具備任命副校長的條件。閔曉磊又一次想到了“蚍蜉”和“大樹”,他的拗勁上來了,熱血在血管“突突”地奔涌,這回,他這個“蚍蜉”就要撼一撼孰縣教育局這棵“大樹”!準確地說,是“翠螺軒”“林中響箭”那樣眾多的支持者給了閔曉磊莫大的力量。他不想辯駁什么,只是在后面回了一句話:三天后,帖子將出現在騰訊、新浪、搜狐各大網站……
2015年11月14日
中午,教育局托平壩中學的嚴校長跟閔曉磊通融了——嚴校長曾是閔曉磊的初中老師。
至此,閔曉磊才知道,前面教育局的那段回復只是在做表面文章,內里早就一片虛空。帖子出來的第二天,教育局就繃不住了,讓阮仕權去做下屬的思想工作。阮校長為難,理由是帖子的內容涉及到他,不好出面。阮校長說的倒是心里話,在推薦副校長這件事上,他按照人情的遠近厚此薄彼,本身就感到心虛。加上閔曉磊用了“低能”一詞把他的四兩家底子徹底抖落在世人面前,更是讓他羞憤不堪,難以面對。
令阮仕權氣餒的是,“低能”一詞如一頂帽子,難看是難看,但大小卻合適得很。
還是從阮仕權剛上任說起。
上任之初,阮仕權遇到的最大難題就是環境衛生。之所以會成為難題,是因為校內校外都存在小店。
一個小店開在傳達室,店主是護校的人。據說平壩小學建校時用的是生產隊的地,他當時是隊長,理應靠山吃山靠學校吃學校。校內的小店是一個老教師家屬開的,家屬沒工作,在西邊廢棄教室里賣點文具糖食,幫補生活。兩家小店均屬歷史問題,怎么停得了?
但衛生又不能不抓,衛生是學校的臉面,但凡來人都能看得見。
于是,一場整治校園衛生的戰役徐徐拉開帷幕。這個戰役很大,大到十年都沒能打下來,艱難程度超過中國人民的八年抗戰。細論起來,對手并非固若金湯,縱觀整個戰役,扭轉局面的戰機完全存在,并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2005年,有人向上面舉報了校內開店的事。教育局隨即做出反應,讓老教師家屬撤出了西邊的房子。護校的也識風頭,將攤子搬出了傳達室。小店的事情似乎要畫上句號了。
但一周后出現了新情況,阮校長注意到,下了課不斷有學生往教師宿舍區跑,回來手里都握著糖食。
這個情況讓他手足無措,得找誰商議一下。褚炳華的辦公室就在隔壁,但他舍近求遠地去了總務處——他沒勇氣找褚炳華商議,找褚炳華等于在給他看笑話。另外,褚炳華淪為副職后,人變得十分頹喪,除了一周代幾節《品德與社會》外,對學校的事不再過問,跟他商議自然沒結果。褚炳華這種狀態持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如今身體患病,向縣局辭去了副校長一職。
好像是搬到家里賣了!
阮校長不無擔憂地跟蘇主任說,似乎在討主意。蘇主任認為可能是在賣下腳料,少虧點本吧。阮校長也希望是這樣。觀察了幾天,依然有學生往宿舍區跑。他心里生出疑慮和不滿,他沒膽量直接問那個老教師,而是在遇到蘇主任和閔曉磊時嘟囔一句,剩下的貨還沒賣完嗎?兩個主任也給不了確切答案,那段日子,他只好一個人被這樣的一件事搓揉得水深火熱,嘟著要哭的一張嘴,無助的凄然神情讓爹媽看見了一準心疼。
閔曉磊看不過去,建議他趁教育局介入,就勢召開班主任會議,杜絕學生帶錢到校買東西。沒學生買東西,校內外的小店都會自動關門,這也是對學生養成教育的一次契機。阮校長聽了,有所觸動地點頭,但他沒有開會,他總感到那樣會起風浪,風浪起了,他屁股下的椅子就會跟著搖晃。
數周后,往宿舍區跑的學生沒有減少,反而在增多。顯然,老教師家屬已正式在宿舍里賣了。護校的見狀,也把攤子挪回了傳達室。阮校長這才急了,連忙召集班主任開會。阮校長第一次板著個臉,態度嚴肅地三令五申。看著他烏云壓頂的凝重表情,班主任不知道深淺,規規矩矩地抓了兩天。阮校長也背了手站在學生必經之處監督。但校長不能總在那里站著,學校的事情還有很多。不站在那里,嘴巴饞自覺性差的學生就會見縫插針地越過三八線。這樣的學生像感冒一樣有著傳染性,很快更多的學生越過了界限。教師也有傳染性,看到別的班級學生去買東西班主任不去過問,自己也就睜一眼閉一眼。

一周后,學生買糖又恢復了原貌。阮仕權沒轍了,只好再度抱著手臂,站在三樓的走廊里,愁苦滿面。不同的是,閔曉磊和蘇主任再也不過來進言了。
這樣,校內小店終于在阮校長無限憂戚的目光里奇跡般地活轉過來。
第二次是閔曉磊從鄉政府回到學校,校內小店已經停掉了。不是阮仕權的原因,而是老教師的家屬在外找到了工作。校內沒小店了,課間,學生就過馬路上護校的人家去買——護校人的家和學校僅隔一條三米寬的馬路。阮仕權看見了,要求護校的上課期間關上大鐵門。關上鐵門后生意大減,護校的趁阮仕權不注意,把糖食又搬到了傳達室。阮仕權盯緊了,護校的再將其挪回去,就這么跟阮仕權來回拉大鋸。阮仕權沒這份精力,加上看門人答應幫學校倒垃圾,阮仕權最終竟默許了。這樣一來,逢到上面來人,校園衛生只好臨時突擊。當校園喇叭突然響起要求各班學生打掃衛生時,誰都知道是教育局來人檢查了。
第三次是2015年。學校在小學部南邊征了一塊地新建中心幼兒園。為了統一布局,學校大門改到東邊。這樣,原來的大門封閉成圍墻。這意味著,傳達室小店將徹底消亡。阮仕權也看到了這一點,他以學校有保安為由,不再讓護校人看門——當然工資照發。為防止門口再有攤點,校門口二十米處還設了一道電子門。關隘重重,學生課間出不了校門買零食了。9月份開學,新建的學校大門,新鋪的塑膠操場,新筑的水泥路面……讓人耳目一新。但不消一個星期,這些地方就落上了垃圾,酸奶盒,香蕉皮,吃烤腸的竹簽,海母一樣隨風漂浮著的塑料袋……偌大的校園,成了一個沒有爹娘照管滿臉污垢的野孩子。教育局領導突發性下來檢查,就會一眼看到這個野孩子,一頓批評是免不了的。挨了批評的阮校長竟然在坐車時跟同事們訴委屈,說攤點已經擋在校門二十米外,學生不買,但上下學家長買給學生吃,叫學校有什么辦法?說著,無奈而倦怠地將腦袋耷拉到一邊。
閔曉磊也聽到了,他想插嘴說,學生聽老師的,家長也會聽老師的。他沒說出口,經驗告訴他說了也白說,這就是一個扶不起來的劉阿斗。可扶不起來,照樣有人愿意去扶,所謂貴人自有天相,以至于他可以在校長的位子上穩當當地坐了十多年。這樣來看今天的副校長推選就不奇怪了,年代不同對象不同但異曲同工。
壓抑一時,沒必要壓抑一生。現在閔曉磊說了,在帖子里不管不顧地說了,他說,一個平庸的教師,只會影響一個班級,而一個低能的校長、弄權的局領導,他們對一方教育的影響,不啻是一枚集束炸彈。
真話總是那么刺耳,但它畢竟是真話,你讓阮仕權就這個帖子來做閔曉磊的思想工作,除了自尋難堪之外,還會有什么結果?他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在閔曉磊跟前陪著小心了。
2015年11月15日
周日,閔曉磊貼出“事情已得到解決”字樣,給這件事打上句號——老師出面是一個因素,重要的是,教育局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卞同事看到后問,你說解決了,解決了什么?
教育局低頭了。
這么說,教育局要重新組織推選副校長了?
不是。
不是重新推選,算解決了什么?
解決了。
……
卞同事搞不懂。
無需別人搞懂,自己懂就行。從頭至尾,閔曉磊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2006年,面對眼前的憋屈,他無奈,他沉默,最后只有去鄉政府躲清靜;但2015年,他不再去逃避,他站在現實里痛快淋漓地對世界喊了一聲“不”,世界聽到了,這就是他所需要的結果。
這個晚上,閔曉磊酣然入眠。
睡前,他想到明天是周一,又是一個星期的開始。但這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周一——上班時,他可以抬起頭走進平壩小學了,迎面而來的學生、同事,都能看見浮在他臉上的神情,那神情應該是久違的微笑……
編輯手記:
《多角家庭》這篇小說的一大特色就是營造了諸多的矛盾和麻煩給小說的主角江川和他的妻子,無論是孩子的姓氏問題、夫妻異地分隔問題,還是雙方老人多邊居住的問題等等,這一系列問題都是當下獨生子女家庭普遍碰到的問題。作者以此介入現實生活,但卻不急于闡釋和解答,他只是以江川的口吻和江川的角度將所遇到的事情緩緩敘述出來。并捕捉到江川及其家人在這種多角生活中內心和情感的變化,把一種時代情緒中的波動鮮活地呈現出來。開放式的結尾,是作者給讀者留下的開闊空間,促其在想象和余味中思考。
《七日天光》這是一個自己和自己較勁的故事,在七天的時間里主人公在激烈的心理活動中對抗著自己和現實。小說高清晰,高像素地講訴了閔曉磊心理的暗夜,又細膩地呈現他被時時咬噬和壓迫的痛楚,以及其發帖復仇的濃濃火藥味。用發帖揭發縣教育局及阮校長在推選副校長任命時的“毫無尺度”是他的目標。卻最終在無任何改變的情況下失敗了。教育局及阮校長都無比堅固,卻又似乎脆弱不堪,閔曉磊與校長、教育局的“無聲戰爭”其實質是一個人與自己的關系,是一個人與自己、與現實不能和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