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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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書
●周偉
俄國作家普里什文說過:我站立,我生長——我是植物。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是動物。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思想——我是人。我站立,我感覺:在我的腳下是大地,整個大地。
是啊,母親就是大地,湖水就是大地的眼睛。大地溫暖而厚重,我的眼睛像湖水一樣清澈澄明。
——題記
小時候,奶奶教給我們一個信念:要有光,就有了光。后來,我知道,這是神說的。但在那個時候,奶奶實在是我們心目中的神。
早晨,吱呀一聲,推開厚重的木門,鄉村的第一縷光亮照進我們的生活。奶奶摸著我的小腦袋,對著這一天一地光的世界,說:生活一天天開始,人一寸寸長高,事理一點點明了。奶奶說,有光了,心里頭每個角落就亮堂了,人才會有底,講話做事、待人接物、立身處世就不會亂了方寸。
故鄉的晨曦里,出發是寧靜和美麗的事情,也是生命里每一天的最好展示。我們一群娃娃不緊不慢地趕著牛,牛追著晨曦,露珠晶瑩剔透,在葉子上打著滾,調皮地眨著眼睛,我們走在絢麗動人的圖畫中。大人們好像蓄了一晚的力量,一個個眼睛放光,或擎著鋤頭,或扛著犁耙,或掮著禾桶,弄出一世界的聲響,一腳一腳踏在厚實的土地上,走向廣袤的田野深處。
奶奶這個時候總是早早地起了床,一臉的笑,端坐在荷塘邊的木椅上,看清晨之光漸漸明亮,黑暗漸漸消退,大地上的萬物正在蘇醒。和從身邊經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打著招呼,奶奶總是樂呵呵地說,起得早啊,撿塊寶哩!大伙就笑,有打哈哈的,也有笑著應和奶奶的:承奶奶貴言。現在想起來,奶奶的笑,有如晨曦的光,甚至比晨曦的光還美,美得真實,美得簡單,美得回味無窮。
鄉村里總是有笑也有哭,有喜也有悲。我曾專門寫過一篇《三娘的哭》,那哭至今還出現在我的夢里,令人揪心和悲慟。盡管鄉村的哭是常有的事,哭也往往都是一時半會兒,很痛心,很悲苦,卻還不至于心死無望。他們哭過之后,好像又積蓄了新的力量,再和天斗,和地搏,和艱難的生活抗衡。
哭過后,還會笑。太陽落了是月亮,月亮睡了又見光亮。冬天去了,春天總會來的。
在每個桃花夭夭的春天,我和奶奶還有一個小秘密。好多年了,仍舊藏在桃樹上。一到春天,奶奶總要久久地摸摸我的頭,邊摸邊自言自語:嗯,壯了。嗯,高了!然后,牽我到門前的桃樹下,比劃著。要我站直了,貼著我的頭,用手護住,拿柴刀在樹身上劃一橫。她一臉春光,呵呵笑著說:過了年,奶奶瘦一圈,樹高一輪,偉寶(我的小名)又長高了。
奶奶劃過的印記,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更用心。每當這時候,奶奶總是笑,笑得很開心。笑過之后,也好幾次有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有一天,恍惚間,我看見桃樹幻化成奶奶。它,身上一刀一刀的傷痕,卻仍舊筆直地立著,平靜地伸展著枝條,遮風擋雨。樹上那一刀一刀的印記,越來越清晰,令人戰栗和悲傷。一棵桃樹上的印記,記錄著生命的年齡和悲喜,喻示著人生的成長和豐富。
生長如光,生命如樹。我大了。桃樹高了。奶奶老了。奶奶立在我的眼前,猶如一棵干枯的桃樹。好在,春天的枯條總是忽地生氣蓬勃。
奶奶關注桃樹,關心我們的成長。奶奶說,小孩子一個個要趁著頭上的那支光,往高里長,朝天上飛。我們一個個都往頭上去摸,摸不著,問奶奶。奶奶說,額頭的正中,熱不熱?有點熱,就對了,那兒有靈光!大伙再摸,果真溫熱,仿佛靈光來了,飛回家,告訴爹娘,要上學。爹娘早聽了奶奶的勸,正打算把娃兒們送去學堂,好早早地飛上枝頭呢。
大隊沒有像樣的教室,把一個好好的榨油坊改裝了。那些年,大隊用傳統的手工木榨榨油。“嘿喲嘿喲”的榨油號子低沉有力,撩撥心弦,黃燦燦、清亮亮的香油扯線線般流個不停。尤其,那一股股濃郁醇香的油香,裊裊婷婷纏繞在村莊的上空,遠近幾里皆可聞到,那些年里潤澤著我們饑餓的歲月和干瘦的村莊。
那一年,大隊部是下了大力的,那些油光發亮厚厚的榨木和寬寬的木門,他們毫不心痛,拆下來做了我們上課用的黑板和課桌椅。課堂上,一個個白色的方塊粉筆字,是我們眼前的一片光明。我們如饑似渴,上一堂課遠遠勝過吃一頓美味佳肴。然后,乘著夢想的翅膀翱翔在知識的海洋,我們感覺自己化成一只只沖上天空的鯤鵬。
白色的粉筆字成了我們的精神之光,指引著我們一路探秘,一路向前,一路長大。老師在講臺上講:鄉村只要有知識的光,孩子們的心靈就不會暗;鄉村只要有孩子們的心靈之光,鄉村就不會孤獨。那時,我們不懂。我想,老師是懂的,奶奶是懂的,大人們是懂的。我們的鄉村大地,也是深得其中三昧。
盡管在這樣饑餓的年代,這般貧窮的山村,鄉村的光也是知性的光,是延續不斷的光,就像陽光、水和氧氣,滋潤著鄉村大地。也是因了這光亮,鄉村的夜才不會一路黑下去,憂郁之后又會呈現出美麗的光亮。
夜晚走山路,舉一個火把,心里就會亮堂堂。奶奶站在進山的路口,把火把遞給一個個認識不認識的過路人,高聲地長長地大喊一聲,給人壯膽,給人熱情,給人力量。鄉里鄉親,熟人朋友,認識不認識的,走我們那兒的山路,都不怕。就是一下子見不到人,不要慌,進山路口的老樹上總是預備有火把和柴火。凍了時,先燒點柴火暖暖身,再“喲嗬喲嗬”大喊一聲胸有成竹地進山,黑暗中準會有人長長地答應一聲。
難怪,好多年后,外鄉人總還贊嘆不已,說我們村的人,真是善良、熱情,有情有義。
“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源,常存仁孝心”。這些都是鄉村亙古不變的信條,盡管有些古老,有些封建,卻總是能保住一方平安、寧靜和美好。他們,上敬天,下敬地,中間敬父母師長。鄉村總是有很多供養祖先的祠堂,祠堂一律修得高大堂皇。尊祖敬宗,和親睦族,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哪怕是再窮的人家也要捐款捐物,修祠堂續修族譜。邦國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譜,自古而然。所以,國盛修志,族旺修譜,于國于民,皆是財富。
鄉村的人總是怕傷了鄰里和氣,他們信奉著“報仇不如解仇”,少結怨,不樹敵,化干戈為玉帛,和平相處。在鄉村的陽光下,總是籠罩著一團和氣。他們與動物相處,和善良的雞鴨說著話,跟勤勞的老牛交換著眼神,把貪吃貪睡的豬養得白白胖胖。就連山上的飛禽走獸,也相安無事。我記得那些年,山上的野兔滿地跑,鳥雀常常飛落在我們的肩上。
現在,想來,這是一種大愛和和諧。正是這樣,孝善如光,正義如劍,仁慈如佛,鄉村的美好才能長久地延續下去。奶奶說,鄉村就是一棵參天大樹,開枝散葉間,光亮層層疊疊,千百年來都是這樣!
奶奶還總是教導我們,想想別人,再想想自己。奶奶說,你們餓嗎,你們凍嗎?不等我們回答,她說,想想那些“討飯的”,再想想自己。奶奶問我們,該不該給他們一碗米飯、一把柴火?我們盡管沒有點頭,卻馬上跑了出去,把米飯柴火送到那些“討飯的”手中,那時,我感受到了他們眼中透亮的光。溫暖如光,瞬間融化了一世界的饑餓和寒冷。
鄉村的光,看得見,摸得著,有聲響,有色彩,甚至還像人一樣,有情感,有道義,有生命。
我記起一首歌有這么幾句:“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把每個黑暗的地方全部都照亮/坦蕩是光/像男兒的的胸膛/有無窮的力量如此地堅強”。那令人振奮的旋律,讓我無比動情,讓我憧憬無限。
我猛然醒悟,這么些年,自己總是一次次回到故鄉去,在故鄉的土地上走走,在故鄉的星空下仰望,在故鄉的陽光中翻曬,在故鄉的晨曦里看著生命出發……只有在這里,我才能自由暢快地呼吸鄉村的光,然后能夠“有無窮的力量如此地堅強”回到城市的夜的黑中去。

是啊——鄉村的光,是我生長的光,是我的情感之光,是我的生命之光,是大地之光。我知道,我們的身軀、血液、骨骼都是土做的,我們的靈魂也是土做的,把光種在土里,風一吹,春光彌漫我們的村莊,千萬次地生長,希望就在身旁。鄉村啊大地,就是養育我們的地方,就是我們生生世世心靈棲息的天堂。
于是,我默默地念叨:要有光,就有了光!
又是一年清明時,我和許多人一樣,總是如期而至。
我們一起向老祖墳山上走去,向青草更青處走去,去赴一場人生的盛宴。祖先們,仿佛都從泥土中醒來,長幼有序,排排坐定,喜笑顏開,把酒話桑麻。談起去年土里的收成,今年的新打算。問起豬牛雞鴨好不好養?娃兒出息沒出息?……主事的,就一五一十向祖先們稟告,生怕漏掉一絲春天的訊息,大地上的甜美。
我們做晚輩的,依次,一一跪拜下來,跪成一地嫩綠生鮮的蔬菜瓜豆。祖先們見了,一起好歡喜呀。我偷偷地抬起頭來,一眼瞥見奶奶端坐對面。奶奶,還是那般清和、安詳,比安詳還安詳,比溫暖還溫暖,與清明更清明,與美好更美好。
方圓幾十里,誰都知道奶奶。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都喊她奶奶。我家的房子緊靠路邊那口荷塘,塘邊幾棵大樹,枝繁葉茂,像一道綠色的屏障。一條阡陌小路,載著濃濃的綠蔭,晃晃悠悠地伸到我家的門前。陽光下的走廊上,總是坐著和藹慈祥的奶奶。這無疑是個好去處。過路的,閑聊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見了奶奶都親熱地喊一聲,便能喊出奶奶的笑聲,和奶奶的茶水與坐凳。要借個物什,或者手頭短缺點油鹽錢,有奶奶在,只要一開口,都不會落空。碰上吃飯時刻,還會被硬拽著坐到飯桌上……我問奶奶,你這樣有求必應,救苦救難,不就是大家敬奉的觀世音菩薩嗎?奶奶瞬即用眼神制止我,說,可不能亂說,哪敢比啊?奶奶說,我們是善塘(我們的村名)人,就是一心向善。你們長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記住自己是善塘人,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只有這樣,你們一生,才能坐得住,站得穩,行得正,走得遠。
奶奶還說,你們都是農家娃,切莫忘了出身,切莫忘了歸家的小路和鄉下的禾田。有事沒事,常回家看看,在一塊塊禾田間走走。走進禾田,就會感受到春天的腳步。一田湯湯的白水,隨著清新的泥土嘩啵嘩啵地翻轉著;一蔸蔸嫩綠的秧苗,蒔下去,蒔下去,星星點點地起綠……荷鋤一桿煙的功夫,只見一塊塊禾田,拔節,鋪成齊腰深的一片片綠毯,你連我,我連你,放眼望去,無邊的綠毯接到天邊去了。到秋天里,落下滿地的金黃,鄉親們個個興高采烈,村莊上空飄蕩著和和美美的氣息。有一天,我邊走邊語:禾禾禾,和和和……我忽然發覺:鄉下的禾田,熟悉的禾田,原本一直都是那么地和諧!齊齊整整也好,累累垂垂也好,綠汪汪也好,黃澄澄也好,抑或是冬天的一片空曠也好,鋪在鄉村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一幅鄉村最美的畫圖,美得自然天成,美得無言、無缺。這禾田,這和諧,是不是一直在向我們昭示著什么?奶奶沒有說穿,奶奶只要我們常回家看看,在禾田間走走。也許,只有如此,我們一顆浮躁喧囂的心,才能寧靜、清醒、覺悟、明慧。和諧心靈。心善就是天堂。
奶奶一生,吃苦、耐勞,能干、聰慧,雖然文化不高,認不得多少字,卻把一切都看得清明。每天大清早,奶奶都要我去村頭老井挑水,把家里挑得缸滿桶滿。奶奶常說,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小時候挑水的情景,我記憶猶新。第一回挑水,挑了大半桶,水總是免不了淌出來。第二回,少挑了許多,想是不會淌出來了。挑起來,一路輕快,歡喜到家。回過頭一看,喲,星星點點,濕漉漉的,怎么淌了一路?第三回,奶奶要我把桶子里的水滿上,再看看。我依了,竟然沒再淌出來。奶奶滿意地摩挲著我的小腦袋,說,看,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厲害。挑回來,一身汗,我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手一抹嘴上的水珠,驕傲地看著奶奶。奶奶又笑著問我,甜么?我一回味,果真甜,以前咋沒覺出井水的清甜來呢?奶奶看著我一臉的疑惑,說,就是嘛,自己挑的就是甜哩……星光、月色、青草、露水、蟲鳴、狗吠、雞叫、魚肚白,天天一樣,奶奶總是吱呀一聲第一個推開大門,看得很遠、很遠,然后,清清朗朗地大聲告訴我們:山青水清,人勤水甜,大地清明……
小時候,奶奶還跟我講,奶奶是偉寶的奶奶,也是大家的奶奶。奶奶這樣說,果真也是這樣做。有好東西吃,總是這個一點,那個一點,一個小孩不漏地散發著。誰家小孩聽話了,奶奶就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腦袋,不停地夸獎;若是哪個犯錯了,也從不偏袒哪個,對我也一樣。那個時候,我很是不解,別人的奶奶就是別人的奶奶,我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怎么也是大家的奶奶呢?現在,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奶奶還總是那樣絮絮叨叨,對我們小孩說:你們還小,要懂事。本事不是娘肚子帶出來的,要靠一分一分地積攢起來,攢雞屁股(雞蛋)一樣,攢足本錢了,心里有底,就會遇事不慌、處變不驚……其實,奶奶對我們并不是太嚴格,對我們的玩耍也只是適當地加以管束。很多時候,她都是由著我們一班孩子蹦蹦跳跳,帶著我們一起去看熱鬧,趕場面。
有時候,奶奶還會帶著我們去爬屋后曬谷坪邊的小山頭。爬山時,她又絮絮叨叨,說,要昂首,要挺胸,眼要看前方;向上,向上,再向上,不得停歇。做人做事,都得這樣……我們站在山巔,一齊向山那邊喊,喊得群山響應,林海陣陣。眺望遠方,滿目翠綠,萬物迎春,千山時花。靜下來,我們躺坐在軟綿綿的山坡上,看著彎彎曲曲上山的路,一陣綠色的山風拂過,心身清怡。奶奶說,你們以后要爬的山還會很多很多,要一直保持今天這樣向上的好心情。我們一個個似懂非懂,雞啄米般的頭點個不停。現在,體味體味、琢磨一下,那時的心情,是不是應該就叫“向上的綠色心情”呢。若真是如此,在今后人生的爬坡中,我們一定要時刻保鮮著這份“向上的綠色心情”。
奶奶說,春天了,春天了,大地迎春,大地仁春。奶奶認得“仁春”二字,我也從小認得“仁春”二字。奶奶就叫王仁春,她有一個小小的印章,字雖小,筆劃也細,卻一筆一畫,清清楚楚。奶奶常常拿著這個小小的印章,時不時地又拿回一張手掌寬的紙片片(匯票)。然后,奶奶鄭重其事地戳下一個個紅砣砣后,我們就會有好吃的、好玩的。那個時候,我們圍著奶奶,踮腳看著那張小紙片,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小小的紅砣砣。奶奶笑了,笑得很開心,用手指指著,說這是個“仁”字,這是個“春”字。“仁”字是什么?是一個人正直地立著,說一不二。“春”字是什么?是三個人過好日子哩!我們一個個不解。奶奶要我們一個個伸出手掌,用手指頭在我們每個人的手心里一筆一劃寫著,肉肉地,癢癢地,溫溫地。奶奶說,仁嘛,左邊是個立人旁,右邊是個“二”字;春嘛,分開來,上邊是“三”、“人”,下邊是個“日”字。我們一個個恍然大悟,都跳起來,一個個像中了彩一樣,連聲說,就是嘛,就是嘛。奶奶說,三個人過好日子,就是你們的爹,你們的娘,還有你們這些娃娃。講文一點吧,就是男人、女人和孩子;講大一點吧,就是天、地、人,泛指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魂和大地上的生靈。我們聽不了這許多,一個個都急急地問:奶奶,奶奶哪去了?奶奶笑著說,我在看著你們,你們一家家在過著好日子就好。別管我,我開心還來不及哩。
后來,我們一個個都離開了鄉下。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回鄉下去看奶奶。奶奶很高興,絮絮叨叨說她敬過神的,神靈保佑著我們!她說神靈得很,不然你們都身體硬邦邦,精神興旺旺,工作頂呱呱,平安無事的一個個!奶奶送我們走時,要送好遠,一程又一程,看著我們說:你們趕上好時候了,要攢起勁!別老想著奶奶。邊說邊回過臉去。我問: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擦著眼睛,爽朗地一笑,說:奶奶高興著呢!走,走好!奶奶會敬神保佑你們的。奶奶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疑惑,說,傻小子,你們記著,神就是自個兒!這樣,啥都不怕,啥都不愁。又很響地拍著胸脯,讓人不能懷疑。是啊,春來自意,月安于心!
奶奶的絮絮叨叨,就如同她的那架紡車,咿咿呀呀地,悠揚而綿長,一直唱到火塘邊的油燈快干的時候,還是那樣地好聽,令人動情。奶奶要走的時候,把我叫到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人嘛,一生一世,就兩個字,一個是生,一個是死。生就好好地生,死就靜靜地死。心存清明,一世淡好。”奶奶還說,“想奶奶了,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疑惑,清明那天,都要一古腦兒告訴奶奶,讓奶奶放一百個心。”奶奶說得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眼角竟還露出淺淺的一絲笑意。聽到這里,我心酸了一下,眼里簌簌地掉下幾滴熱淚。我動情地品味著奶奶的絮叨,心海洶涌。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山青水清人更親,故鄉星星亮晶晶,雨天心想夢清明。
也許有人會問:眾生蕓蕓,置身塵世鉛華中,人生看得幾清明?
想想,其實,如奶奶說的一般,簡單明了——心路靜好,大地清明,九天敞亮。
近來常常做夢,夢見一個人立在大地上,四顧茫然。孤獨的我四處游走,找尋,盼望,總是找不著一處熟悉的風景,聽不到一聲親切的鄉音土語,看不見一個親人和鄉鄰,只有無窮無盡的黑和深不可測的寂靜纏繞著我。我想,我是找尋不到我最初的童年了;我想,我是回不到故鄉的懷抱中去了。我怕,無比地怕。我怕無邊的黑把我的目光和心一點點地浸蝕,我怕再也等不到天亮;我怕會迷失方向、迷失自己。我在夢里抓呀抓,哪怕是故鄉的一根救命稻草……
故鄉的路程其實很近,卻離我很遠。我想,這些年也許是我走得太遠了,飛得太高了,遠離了故鄉的心臟。我一個人在城市的胃里行走,是那些湯湯水水把我的胃傷得不輕,整日里的熙熙攘攘更讓我的心煩躁不安。走起路來,我也沒有從前那樣腳踏實地,穩當當的,總是感到輕飄飄的,腳步踉蹌。我從前的耳聰目明也在一日一日地消弱和減退。春日里,我常常聽不見染綠的聲音;冬天的一地雪白,也經常讓我目眩;窗外的風風雨雨,總是讓我擔驚受怕。
我看見很多人走在路上,與我一樣,來來往往,忙忙碌碌,腳步匆匆,眼光關注而又急切,仿佛是去奔赴一場生命的盛宴。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我怔怔地看著他們,想和他們搭訕,他們一個個只顧急急地行走,根本不看我,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他們能夠去哪里,最終又會去哪里?我定定地想:一個人走在大地上,當他無法把心靠近腳下的土地,嗅不到故鄉的味道,看不見裊裊的炊煙,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我久久地站在筆直的水泥村道旁,望而卻步。當俯下身來時,我看見成群結隊的螞蟻。頓時,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螞蟻,甚至還不如一只螞蟻。它們也許小得只是一只螞蟻,也許賤如草根,卻總是無比地勤勞、團結和強大。潮濕溫暖肥沃的土地,是它們的安身之處、立足之地、生命之本。你看看,一只只螞蟻,總是一起工作,一起建筑巢穴,一起捕食。一個個,拉的拉,拽的拽,即使是一只超過它們體重百倍的螳螂或蚯蚓,也能被它們輕而易舉地拖回巢中。它們盡管沒有飛翔的翅膀,從低處爬行,但也能躍上樹枝,登上高樓。
有一天,我讀到美國學者吉姆·羅恩說過的一段話:多年來我一直給年輕人傳授一個簡單但非常有效的觀念——螞蟻哲學。我認為大家應該學習螞蟻,因為它們有著令人驚訝的四部哲學。第一部:永不放棄;第二部:未雨綢繆;第三部:期待滿懷;最后一部:竭盡全力。這是多么令人嘆服的哲學!讀完,我的心靈也為之一顫!
是啊,我一個人在城里打拼多年,盡管使出渾身解數,卻總是勢單力薄,無法找到一個生命的出口。至今,我仍然懵懂。結果,我離開生命的故土,單槍匹馬,在銅墻鐵壁的城市中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憊,甚至撞得鼻青臉腫。原本,我遠遠不如一只螞蟻,我根本不懂得一丁點兒的螞蟻哲學。螞蟻有很強的求生欲望,我們常常看見被水淹沒的螞蟻,它們總是努力地掙扎,拼命地爬上爬下,找尋生命的出口,脫離危險和困境。是的,熱愛生命的螞蟻啟示我們,我們也應該熱愛自己寶貴的生命。生命是短暫的,生命更是美好的。感受生命,珍愛生命,生命之花才會盛放出永不凋謝的花朵。我們了解螞蟻,就是了解我們自己,了解生命的意義。事實上,兒時奶奶早就問過我:螞蟻有幾條腿?螞蟻怎樣搬家?螞蟻如何上樹?螞蟻啃不啃骨頭?螞蟻是一群還是一只?……可惜奶奶的滿嘴“螞蟻”問題,兒時的我不甚了了。緣于兒時的我愛坐在地上玩耍,我一直無比地厭惡螞蟻。一聽奶奶說起,直覺得螞蟻連線地爬上來,爬了我一身,麻癢難受。
奶奶曉得我的好惡,笑著說,還記得蠶寶寶吧。其實,我知道奶奶又是在笑我了。小時候,奶奶總愛笑我像一個蠶寶寶,白白的,肉肉的,胖胖的,嫩嫩的,尤其好吃好睡。奶奶見人就說,寶寶饞,寶寶蠶;饞寶寶,蠶寶寶,飽養蠶寶寶呢!我總是不明就里,但也不好反對奶奶,一任奶奶笑說。后來,我和一班小伙伴也學著大人們養起了蠶寶寶,發現了很多問題,就和奶奶理論。蠶寶寶剛從卵中孵化出來時,細得像螞蟻,黑黑的,身上長滿細毛。我雙手捧著紙盒走到奶奶身旁,抬起頭一臉挑釁地看著奶奶。奶奶并不回話,笑容可掬,慢慢地說,過兩天,過兩天再看看。怪了,兩天后蠶寶寶身上的毛立即不明顯了,一眨眼,蠶寶寶胖乎乎、肉嘟嘟地,蠶寶寶長大了!我滿以為是奶奶耍的障眼法,要奶奶說個究竟。奶奶竟神神秘秘地,說我跟蠶寶寶一樣。我說奶奶騙人,哪兒跟哪兒的事哩?奶奶就一五一十地說,講我剛生下來時,也是黑瘦黑瘦的,皮皮扯起好長好長,毛手毛腳,皮包骨頭。后來我就跟蠶寶寶一樣,整日地吃了睡,睡了吃,養得白白胖胖,滑嫩光鮮。只不過,蠶寶寶吃的是桑葉,我吃的是奶水、米粉;蠶寶寶睡在軟綿綿的綠色桑葉上,我酣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和鋪滿干草的大床上。奶奶說,盡管那時候日子過得緊巴,一家人總是勒緊褲帶省下來給我吃。奶奶還說,養蠶寶寶跟養兒沒有什么兩樣,都嬌嫩得很,冷不得熱不得。冷時,要用干柴干草給蠶寶寶取暖。這樣,蠶寶寶才會長得快,長得好。
如奶奶說的一樣,轉眼間我也長大了。長大了的我來到了城里,來到城里的我似乎忘記了蠶的生長全過程。或許是我只記得飽養蠶寶寶的幸福和快樂,或許是奶奶沒有跟我細說蠶長大后破繭成蝶的道理。其實,我應該早就知道的,只是孩童時的我貪玩,懵懵懂懂。及至我在學校里才學到這樣的書本知識:長大了的蠶,過了一段時間后便開始蛻皮。約一天的時間,它不吃不睡也不動。蠶經過第一次蛻皮后,就是二齡幼蟲。然后每蛻一次皮,就增加一歲。通常,蠶要蛻皮四次,成為五齡幼蟲,才開始吐絲結繭。這時,五齡幼蟲需要兩天兩夜的勞累,才能結成一個繭,并在繭中進行最為痛苦的最后一次蛻皮,成為蛹。最后,蠶破繭而出約十天后,羽化成為蠶蛾,破繭而出,獲得新生。只是,課本上的東西,我學了就丟了。我知道,觀察蠶破繭成蝶的過程是需要耐心的。要用心去體會。而現在,我更感到我學習蠶破繭成蝶的重要和迫切。我曾想,倘若兒時我懂得這一道理,倘若我早已洞悉蠶在其生命輪回過程中每一個隱秘的細節,我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的痛苦、彷徨、苦悶、窒息。
破繭成蝶,無疑是心靈的一處驛站,是生死輪回的一個美夢,是生命的一次復活,是人生的一種境界。為了美、為了自由、為了大愛、為了希望……蠶能破繭成蝶,況且人乎?于我來說,一切一切的困境和痛苦,又有什么可怕?放眼望去,大地上到處都是一個個白繭,圓圓的,溫潤的,堆積如丘,陽光點點照耀著,晶瑩透亮,光彩奪目,天地間一派幸福和夢幻。
靜下心來,我猛然覺得:一個個白繭,是一處處安心的天地,無窮的絲是它對大地縷縷不絕的愛;一只只飛蝶,是一個個生命在綻放,夢想在放飛。我不禁感喟良多,唏噓不已。
安靜的時候讀古人,發現古人高明睿智,佛心慧語。大詩人白居易感喟最多,在《初出城留別》中有“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種桃杏》中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語。東坡居士也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是的,大地永無鄉,心安是吾鄉。人在凡塵,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常想一二,心存陽光,快樂相隨。俄國歷史上著名的探險家歐文·姆斯是第一個活著走出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人。當人們追問其秘密時,他笑著回答:“心存陽光,你就是自己的神。”俄羅斯著名詩人巴爾蒙特又有這樣的詩句:“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世上。”
陽光下,一大片一大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在風中搖曳,燦爛綻放。一只只蜜蜂嗡嗡地醉入這偌大的花海中,它們激動不已,忙碌不停,在花叢中穿行,飛上飛下,快樂地舞蹈。它們永遠不知疲勞,采花釀蜜,甜美人間。有資料顯示:一只蜜蜂為了采釀一公斤蜜糖,大約費時一年零三個月,采花七百萬朵,飛行的路程相當于繞地球六圈。盡管如此辛苦,蜜蜂們依然子子孫孫樂此不疲,興趣盎然。想到這里,我為這些小小的生命感動不已。“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離開這片醉人的風景,我看到鄉村最美最樸實的風景——女人和雞。立馬,我看到了從前的農村:一戶戶農家,最惹人喜愛處,就是一只只雞屁股。雞是農家的寶貝,吃飯靠它,穿衣靠它,娃娃讀書靠它,添置家什也靠它……一切的一切,都靠女人養雞,從雞屁股眼里摳出幾個蛋錢。那時的農村,家家都要買幾只小雞仔養著。這樣,女人心里才有底。女人身前身后,離不開跳上跳下啄食的雞仔。在女人看來,自家的兒女也是一只只小雞仔,養著,就有了盼頭。當兒女大了,男的就要頂起家里的梁柱,不能陰只能陽,要能夠“打鳴”,女的就要“咯咯咯”地會下蛋。如今的鄉下,開銷早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家家的小“雞仔”也都走出門去,引吭高歌,唱響生活。唯一不變的是,在家的女人還是那樣攏養著雞,曬著和煦的陽光,懷想著從前。
也許,女人在想:雞是什么?雞,是又一只鳥!在她們的心里,是飛不走、永遠飛不走的一只小鳥。我想她們肯定也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回到了故鄉荷塘前那棵開枝散葉的大樹下。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斑斑點點地灑落在我的身上。
30多年前,我沿著小溪走出村莊,現在我又重回到故鄉的小溪旁。小溪還是那樣緩緩地流淌,悠悠地哼唱,陽光一點兒一點兒地追趕著,一路走走停停,聽小溪不停地歌唱。我蹲下來,捧一掬清清的溪水,看行云流水,看春光點點,看萬物淡然……看著看著,我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尾小魚兒,在溪水里游動、嬉戲,自由自在、歡快地追逐著。遠處,有三兩孩童騎在牛背上,一個個悠然自得,大聲地念誦著《三字經》“……犬守夜,雞司晨。茍不學,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帶著晚霞一起回家。他們的背后是綿延的大山,安寧而又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