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少飛
石梁靜巖夜夜心
——尋覓金庸在衢州中學舊蹤
·巫少飛

金庸為母校題詞。Jin Yong inscribes for his alma mater.

石梁水流淌述說著往事。 A river in Quzhou

金庸題詞Two inscriptions by Jin Yong for his alma mater in Quzhou
1940年7月至1942年5月,武俠小說家金庸(學名查良鏞)在衢州中學求學。當時,這所學校為避抗戰烽煙搬遷至衢城西鄉石梁。最近,筆者先后五六次走訪那里,尋覓大俠舊蹤。
1938年,金庸入讀在麗水碧湖的浙江省立聯合中學。1940年上半年,金庸因在壁報上撰文諷刺當局的學校訓育制度而被開除。
金庸事后回憶:“(我)不但失卻了繼續求學的機會,連吃飯、住宿的生活也發生問題,后來終于……進入衢州中學,那是生死系一線的大難。‘不怕重大壓力而在文字中暢所欲言’,這也是后來所以得到成功的一個主要關鍵。”
金庸一來到衢州中學便顯示出與眾不同。據金庸的同班同學王浩然的回憶文章:“我在這里讀書,初中接著高中。到了1940年的秋天,高中二年級開學不久,來了個插班生,住到我們宿舍。大家要知道,我們搬遷到鄉下學習,哪還有心思伺候琴棋書畫,但這個少年(金庸),不怕旅途勞頓,就那么捧了兩盒圍棋款款而來,真是很不尋常。”“看這少年,中等身材,天庭飽滿,方臉闊嘴,雙手捧的卻是黑白分明的兩盒圍棋。”
王浩然憶道,金庸在學校見了人,無論老師、學生還是校工,他都先點頭,然后謙和地笑,自我介紹,說是從碧湖轉學而來,姓“查”名“良鏞”。
其時的衢州中學分為初中、高中、簡師及附小,分散在石梁鎮和上、下靜巖村。金庸就讀的高中部設在下靜巖村。
今年82歲的下靜巖村人吳仲康接受筆者的采訪時說:“我沒聽說過金庸。”老人說這話是因為他年紀小于金庸,且只上了附小,也從沒看過武俠小說。仍然健朗的吳仲康清晰記得,衢州中學的校舍有的設在老佛殿,有的設在祠堂里,更多的是把一排排的泥墻屋當作教室。
村人吳文慶帶著筆者走訪了他的老宅。“樓下的房間一般讓給老師住,樓上由學生住。我家樓上住的是女生。你們看!這上面還有當年學生留下的字呢。”這樣的老房子,石梁還有一些。熱心的村民還一一告訴筆者:“這是衢州中學的圖書館。”“這是衢州大文堂書莊。”“這是聚秀堂書社。”……依稀的舊時模樣,似乎仍能感受困苦中的遍地弦歌。
石梁一帶的炊煙人家被白云山環抱,尚屬能夠靜心學習之地。在衢州中學,金庸與王浩然及“衢州六烈士”之一的江文煥最為友善。金庸稱江文煥和王浩然為“煥哥”“浩弟”。他們三人同出同進,散步讀書。
金庸在衢州中學期間,下棋之癮不小,他甚至寄信到千里之外的桂林,求教于主持圍棋研究社的汪振雄。好在汪振雄在回信中很少談圍棋,總是勉勵金庸用功讀書。
據筆者檢索相關檔案和資料,金庸在石梁讀書期間,各科成績都不錯。他是一名體育運動愛好者,平時最喜歡打排球,體育畢業成績是82分,軍訓成績是75.2分。在幾屆校運動會上,最后一項“高中男生武裝負重賽跑”,他總是第一個沖刺到終點。
金庸的語文成績比在碧湖讀書時要好,幾個學期的語文考試成績分別為85分、83分、88分、86分,畢業成績為83.9分。
除了語文好,金庸的英文、地理、歷史等成績也很突出,只有圖畫、音樂弱一點。金庸的英語功課名列全班前茅,幾個學期的考試成績分別是85分、91分、91分、90分。那時候,金庸就想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故他的第一理想是“外交官”,以便周游世界。
筆者在衢州市檔案局查閱過金庸同班同學的所有成績,有公民、體育、國文等15門功課,平均分以六七十分居多,比如王浩然是69.5分。而金庸的成績平均82.9分,全班第一。
雖然是戰時,但衢州中學仍建有圖書館,且藏書頗豐。每逢禮拜六下午或禮拜天上午,學生常常到圖書館閱覽或借書還書。
衢州中學設有閱報欄,張掛有在金華出版的《東南日報》等。《東南日報》在浙江、江西、福建乃至中國西南地區擁有相當的影響力,其由陳向平長期主編副刊“筆壘”,與《大公報》桂林版的副刊“大公園”曾被譽為“東西雙星”。金庸是“筆壘”的忠實讀者。
衢州中學學生自治會創辦有一份四開的旬刊《駝鈴》,在石梁鎮的一間印刷作坊石印,字跡清楚,編排也很有特色,有小品、小評、小通訊、小報道、打油詩,甚至“廁所文學”,可惜只出了四期。金庸和同學游弋其間,如魚得水。
金庸說過:“在衢州中學的兩年,是我最快樂、最難忘的時光。盡管當時讀書條件很艱苦,但衢州中學的老師對我很好,學習氛圍也很濃,我受益很多。我當時在校圖書館借閱了許多書籍,特別是‘萬有文庫’中的古今中外名著。”

下靜巖的舊宅還有一些,當年衢州中學的師生包括金庸曾住宿其中。Some old houses still stand in Xiajingyan Village, where teachers and students of Quzhou Middle School used to live.
海寧查氏本是世家,有家學家風。金庸小時候愛好讀書習作,故而少年時即有文名。
1941年9月4日,金庸用筆名“查理”在《東南日報》“筆壘”發表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標題來自同鄉前輩王國維之語。惜才的陳向平乘出差到衢州之便到石梁來看看這個“查理”。年齡的差距沒有妨礙他們一見如故,陳向平指點金庸來年報考西南聯大。
1941年12月7日,金庸的《人比黃花瘦》一文再次在“筆壘”發表。他在文中批評了“一切吟風弄月、缺乏戰斗精神的思想”,蔑視“自我憐惜的心理”,雖然不無少年人的偏激,但在抗日的背景下亦情有可原。
抗戰時期的衢州中學有一批陣容強大的國文老師,王西彥、袁微子、陳康白、陳友琴、曹百川、張厚植、方光燾、屠伯和、何植三等先后在這里任教。那時學生每天都要寫一篇自擬題目的短文,日記簿由學校統一印發。金庸在作文課上,經常第一個交卷,并獲得最佳評分,大家爭相傳閱。
在離開衢州3個月后,金庸在“筆壘”發表了6000多字的文章《“千人中之一人”》。此文引所羅門的話開始,以《馬太福音》結束,中間還引用了《箴言》《撒母耳記》等,金庸不但對《圣經》熟悉,從中還看得出他對西塞羅、巴爾扎克等作品的熟悉,可見在衢州中學的良好教育對他成長有極大的作用。
金庸在衢州中學求學期間,不但成績好,其為人處世內斂、穩重、正派、儒雅,亦為人稱道。他來到不久,班長改選,便任班長。
1995年,金庸在與日本學者池田大作的對話中,提到少年時在石梁的這樣一件事:1941年5月,因侵華日軍投放細菌彈,金庸的同班同學毛良楷染上了鼠疫,一時學生、校工逃得干干凈凈,毛同學躺在床上只是哭泣,班主任姜子潢老師拿出錢來,重金雇了兩名農民抬毛同學至衢江中的一艘隔離船上。作為班長的金庸雖然心里很害怕,但義不容辭,他在黑夜中跟在擔架的后面直至江邊與毛同學垂淚永別。金庸自謙:“整個抗戰期間,自覺有點勇氣的事就只這么一件。”
20世紀90年代初,金庸在寫給當時衢州市副市長姜寧馨的信中說:“想起在衢州讀書的日子,我備感溫馨。”
1942年5月24日,日軍攻陷金華,衢州危在旦夕。學校決定停課疏散,學生提前草草結業、畢業。學校給學生發了流亡學生證明。金庸在衢州石梁的求學生涯就此結束。
據《程正迦回憶錄》載:1942年夏,金庸與江文煥、王浩然、黃文俊、吳汝榕、程正迦、程正返、朱卿云等衢州同學決定西行求學,不在淪陷區做亡國奴。他們所用資金系江文煥母親給予。八人先在航埠鎮王浩然家里集中,帶著隨身衣物和炒米,憑著流亡學生證明可以免票,擠上了去江西的火車,繼續著亂世求學夢……
金庸在衢州求學的經歷,對他今后的文學創作和人生起著重要的作用。金庸曾說:“我許多創作靈感來自衢州。”
2004年10月,金庸首次回訪母校衢州第一中學,他在烈士江文煥像前停留了好久,又在有校友周迅像的畫報上簽名……金庸對同學們說:“因為在衢州讀過書,所以我是真心稱呼你們為師弟、師妹。想想我們當年讀書的艱難,你們要好好讀書。”“好好讀書”這四個字,金庸說了三四次,這是一位學長對后輩的殷切期望。
那次回訪,金庸應邀落筆:“少年時負笈衢中,師長教誨,同學勉勵,常自懷念。今訪母校,見規模大張,日思昔日,不禁悲喜交集也。”他并題詩:“溫雅豪邁衢州人,同學少年若兄弟。六十年中常入夢,石梁靜巖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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