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先生是中國現當代杰出的翻譯家、文藝評論家,在文學、音樂、美術理論、美學批評等領域亦多有建樹。1929年,傅雷開始翻譯試筆,至1966年逝世,翻譯生涯共三十七年,譯著三十余部,多為法國作家作品。前期以羅曼·羅蘭的浪漫主義作品為主,后期轉向巴爾扎克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其中包括世界名著《貝姨》《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約翰·克利斯朵夫》等。這些優秀的譯著一版再版,成為青少年的必讀經典。同時,他本人著有《傅雷家書》《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法行通信》等作品。傅雷早期的翻譯生涯以羅曼·羅蘭的作品為主,主要有“巨人三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等。熊婧博士斯文,介紹了傅雷先生的翻譯少作《夏洛外傳》,是先生翻譯生涯的重要前史。傅雷先生墓地的紀念碑上,刻著從《傅雷家書》中選錄的一句名言:“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僅以此文紀念翻譯家、文藝評論家、美學家傅雷先生逝世五十周年。
提起傅雷的譯作,則不能不想到羅曼·羅蘭和巴爾扎克。與許多作家一樣,譯者的風格和趣味也不會驟然形成、一成不變,盡管如此,看到傅雷出版的第一部譯作是《夏洛外傳》時,也不禁會好奇,傅雷與卓別林,這兩個畫風截然不同的人如何結緣?
《夏洛外傳》出版本事
《夏洛外傳》全名《卓別麟創造的英雄——夏洛外傳》,主角是卓別林電影中流浪漢的原型,但此書的作者其實是法國作家菲利普·蘇波(Philippe Soupault)。蘇波是法國超現實主義作家,與布勒東一起創立了法國超現實主義流派,而有著“小說的體裁,童話的情趣”(《夏洛外傳》譯者序)的《夏洛外傳》,似乎也是作者“風格”之外的產物。1933年9月,《夏洛外傳》由傅雷自費排印2000冊出版。事實上《夏洛外傳》并不是傅雷的第一部譯作,除去他在巴黎求學時的練習作不提,早在1932年,傅雷已經譯完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并寄給商務印書館,但遭退稿。那么,《夏洛外傳》這部非代表作的作品為何值得傅雷自掏腰包?
和大部分初闖文壇的人一樣,1931年剛從法國留學歸來的傅雷也是一路坎坷,遭遇了數次碰壁,譯作《貝多芬傳》和《戀愛與犧牲》相繼被退稿,譯本無人問津,直到1934年商務印書館才出版了他翻譯的羅曼·羅蘭名著《托爾斯泰傳》。在屢遭碰壁的情況下,傅雷也許會在翻譯對象上做出別樣的考慮。1932年10月開始連載、1933年9月出版的《夏洛外傳》,其主人公夏洛是卓別林作品中的經典流浪漢形象,而卓別林在中國早就大受歡迎,1931年卓別林的電影《城市之光》在美國熱映后不久,上海各大影院就以高價競相爭奪開映權,熱鬧空前,影片上映后,各大報刊的介紹和評論也是鋪天蓋地。加之卓別林1932年6月20日來上海參觀,更是成為一時無兩的飯后談資。流行電影和早就為國人熟知的影星,這在30年代初的上海無疑是絕佳的營銷噱頭,故傅雷說,“夏洛曾使卓別麟致富,一定也會替我掙幾個錢。”可饒是如此,《夏洛外傳》依舊備受冷落,“已經碰了幾家書店經理底釘子”(《夏洛外傳》卷頭語)。決定自費出版這本小書時,傅雷將其歸入“自己出版社”印行的“自己叢書之一”,其間的失落與不甘隱約可見。
對一個初入文壇的譯者來說,作品無人問津再正常不過,晚清民國時期出版界僧多粥少的情況導致文人之間的競爭異常激烈,哪怕是30年代集中了全國近百分之九十出版資源的上海也不例外。據統計,1902—1949年間,我國作家可分享的稿酬總額約915萬元,按當時的生活標準計算,平均每年僅供養活529位職業作家,可僅從這48年間出版的14000種文學書籍統計出來的作者翻譯家就有4528人(鄧集田《中國現代文學出版平臺》)。文學出版界的激烈競爭,在現實生存的層面成為現代文學史上“意氣之爭”頻發、文學社團林立的重要因素。一個無甚驚人才華又無特殊人際關系網絡的新人,初入文壇,若無幸獲得前輩的賞識提攜,想獲得出版機會推廣自己的作品,只有自立山頭,自辦刊物和出版機構,賺取利潤。在這種情況下,在藝術趣味接近的基礎上,參加文學社團逐漸擴大影響,提高自己的名聲以便獲得更多出版資源,就無疑是一種可行的辦法,正因如此,現代文學史上百分之八十的社團都創辦過自己的刊物。毫不例外,《夏洛外傳》在單獨出版前,也是先在“摩社”編輯的刊物《藝術旬刊》上連載。1932年9月“摩社”創辦的《藝術旬刊》并不是一個文學刊物,“摩社”同人倪貽德、龐薰琴、劉海粟、傅雷等,當時都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老師,1931年傅雷回國后,在劉海粟的邀請下在這所學校教美術史和法語,《藝術旬刊》的最主要內容也是美術知識,傅雷后來的著作《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最初便是以《美術史講座》為題,在這個刊物上連載的。在一本探討現代美術的刊物上,連載以卓別林電影角色為主角的翻譯小說,這是只有刊物的編輯和同人才能獲得的“特權”,由此也可見,當時可供傅雷選擇的出版平臺實在不多。
盡管無人問津,但傅雷還是執意自費出版《夏洛外傳》,其中不乏現實因素的考慮。1933年9月傅雷在自費出版《夏洛外傳》時自嘲道:“在這個哭笑不得的時代,‘幽默成了文壇底風氣;利用這空氣,趕快把‘夏洛出版。這自然是投機。適應時代叫做思想前進,投機卻是偷雞,卻是取巧了。然而只要取巧而與人無損與己有益,即是投機又有何妨?”這種自嘲既有其緣由,卻也不盡如此。1932年上海淞滬戰爭結束后,商務印書館毀于戰火,文學研究會賴以發表作品的陣地《小說月報》也被迫停刊,上海的文學出版界重新洗牌,其中就有異軍突起的《現代》和《論語》。1932年9月林語堂等人編輯的《論語》創刊后,其提倡的“幽默閑適”“性靈嬉笑”“暴露諷世”風格大受歡迎,每期的發行量高達三四萬冊,使得幽默刊物紛紛亮相,1933年更被稱為“幽默年”。故盡管有卓別林熱、“幽默年”的有利條件,傅雷的譯筆也算簡明流暢,《夏洛外傳》卻不僅未曾受到出版商的青睞,就是傅雷自費出版2000冊后,銷售情況也十分慘烈:“托開明書店代售,三年后結賬,只售去數十冊。旋即全部稱斤做廢紙出售”(傅雷答《大公報》問)。卓別林確是幽默諷刺大師,但《夏洛外傳》的作者蘇波卻并不是;讀者喜歡幽默閑適的小品文,《夏洛外傳》卻是不怎么幽默,甚至頗為嚴肅的小說。加之是自費出版僅在書店寄售,沒有廣告宣傳和名人效應,商業上的失敗在所難免,傅雷的“夏洛”并沒有像卓別林的夏洛那樣讓他致富。可是自始至終,卓別林也好,幽默也好,都不是傅雷選擇翻譯《夏洛外傳》的唯一原因。
傅雷先生的翻譯動機
當時卓別林在中國的熱度對傅雷翻譯和解讀《夏洛外傳》顯然有重要影響,傅雷將《夏洛外傳》中的“夏洛”形象和卓別林直接對接,使得他不管在理解卓別林還是在理解《夏洛外傳》時,都發生了一定程度上的“錯位”,產生了典型的文本在跨語際、跨文化“旅行”時造成的“誤讀”。傅雷在《譯者序》中說:“大家都知道有卓別麟而不知有夏洛,可是沒有夏洛(Chalot),也就沒有卓別麟了”,“大家都知道卓別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電影明星之一,而不知他是現代最大的藝術家之一”。一般譯作的序跋,除介紹作品的內容、人物特點、思想傾向之外,還需重點介紹的就是作者,以及翻譯作者本人寫的序。而傅雷在此書的序言里,除了分析夏洛的人物特征外,強調最多的卻是夏洛和卓別林的關系:“夏洛是卓別麟造出來的,故夏洛的微賤就是卓別麟的微賤,夏洛的偉大也就是卓別麟的偉大。”對于該書的作者、超現實主義流派的創始人之一蘇波,傅雷只介紹他是“法國文人兼新聞記者”,而《夏洛外傳》很可能是蘇波對卓別林創造的這一經典人物的改寫,畢竟離開卓別林的表演,此書不僅沒有卓別林式的幽默和諷刺,故事情節比起電影也近乎流水賬。比起對工業城市的諷刺和幽默情節,蘇波不斷強調的,是主人公夏洛內心的孤獨和驕傲,這位流浪漢除了對大城市有既渴望又懼怕的復雜心情外,也有對大自然的敬畏,對鄉村生活的憧憬。因此,如果說卓別林鏡頭下的夏洛是工業資本發達背景下大城市的流浪漢,那么蘇波筆下的夏洛則更像是中世紀富有英雄氣質的流浪漢,也無怪傅雷會說,夏洛是現代的堂吉訶德。傅雷在序跋里引用了卓別林宣傳電影《城市之光》時對夏洛的評價:“我把這可憐的小流浪人,這怯弱、不安、挨餓的生物誕生到世上來的時候,原想有他造成一部悲愴的哲學(philosophie pathetique),造成一個諷刺的、幽默的人物。手杖代表尊嚴,胡須表示驕傲,而一對破靴是象征世間沉重的煩惱!”只不過,蘇波筆下的夏洛,沉重有之,悲愴有之,尊嚴和驕傲有之,諷刺和幽默卻稀有。至于超現實主義流派的作者蘇波緣何創作這個頗為“現實主義”的作品,對夏洛又有何見解,這在傅雷看來卻是無關緊要之事了。
卓別林塑造的“怯弱、不安、挨餓”的小流浪人形象,和蘇波筆下那個不停反顧內心、孤獨又驕傲、在精神歷程中不斷成長的夏洛一起,使傅雷對夏洛有了不同的理解。傅雷說:“夏洛既曾予我以真切的感動,一定亦會予人以同樣的感動。”那么使他感動的夏洛究竟是怎樣的形象?傅雷在譯者序中動情地寫道:
“夏洛是一個現世所僅有的天真未鑿、童心猶在的真人。他對于世間的冷嘲,熱罵,侮辱,非但是不理,簡直是不懂。他徹頭徹尾地不了解人類傾軋凌轢的作用,所以他吃了虧也只知拖著笨重的破靴逃;他不識虛榮,故不知所謂勝利的驕傲:其不知抵抗者亦以此。
這微賤的流浪者,見了人——不分階級地脫帽行禮,他懂得惟有這樣才能免受白眼與惡打。
人們雖然待他不好,但夏洛并不憎恨他們,因為他不懂憎恨。他只知愛。
是的,他只知愛:他愛自然,愛動物,愛兒童,愛飄流,愛人類,只要不打他的人他都愛,打過了他的人他還是一樣地愛。
因此,夏洛在美洲,在歐洲,在世界上到處博得普遍的同情,一切弱者都認他為唯一的知己與安慰者。
他是憨,傻,蠢,真,——其實這都是真的代名詞——因此他一生做了不少又憨又傻而又真的事!
…………
他是一個孤獨者。
夏洛脫一脫帽,做一個告別的姿勢,反背著手踏著八字步式的步子又往不可知的世界里去了。
他永遠在探險。他在舉動上,精神上,都沒有一刻兒的停滯。
夏洛又是一個大理想家,一直在做夢。”
放大夏洛“真”和“愛”的一面后,傅雷眼中的夏洛,就成了一個純真的理想家,精神上沒有一刻停滯的孤獨英雄。于是在卓別林鏡頭下經由滑稽荒誕傳達出的諷刺和批判被弱化,無奈卻又充滿尊嚴的悲愴的愛,在傅雷的理解里成了無差別的愛,甚至還有托爾斯泰式的“不抵抗”。從30年代對卓別林的電影《城市之光》的討論來看,對現實的深刻理解、以喜劇手法展現出現實生活的悲劇、對社會的諷刺等,被認為是卓別林的特質,也是他為時人所贊賞的重要原因。當然也有如趙家璧等將其解讀為宿命論、悲劇的“無盡期綿延”(《良友》第59期,趙家璧《悲劇的綿延》);也有左翼知識分子如樓適夷,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解讀,認為卓別林“意識,是不健全的”,“雖詛咒了現社會,但他還沒有更進一步”(《文藝新聞》1931年第10期)。正如有人總結,“卓氏的戲所以能受全球各階級——有產無產,智識非智識——所歡迎”,是因為“有產階級和非智識階級是娛樂;無產階級愛觀他是因為他始終是代表無產的被壓迫者;至于智識階級則喜歡他滑稽中深含的哲學”(《文藝新聞》1931年第10期),然而,很少有人將卓別林的流浪漢角色視為純真的理想家、孤獨的英雄。對比之下,傅雷對夏洛的理解,則不得不說是受蘇波《夏洛外傳》影響的結果。可是,種種影響最終都離不開解讀者本人的精神氣質和追求,于是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個精神上不斷成長的純真的英雄,一次次或隱或現地出現在傅雷對自己譯作的解讀中,也許相比卓別林和幽默,這才是《夏洛外傳》真正吸引傅雷的原因所在。
《夏洛外傳》后與《貝多芬傳》《米開朗琪羅傳》《托爾斯泰傳》《服爾都傳》(今譯《伏爾泰傳》)一起,合為《傅譯傳記五種》出版。楊絳先生在為《傳記五種》寫的序中說,“這五部傳記的譯文里,滲透著譯者的思想感情。他輔助傳記作者‘打開窗子,讓我們都來‘呼吸英雄氣息”;傅雷在翻譯這幾部傳記時,是在“陰霾遮蔽整個天空的時期”,故他是“要借偉人克服苦難的壯烈悲劇,幫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他要宣揚堅忍奮斗,敢于向神明挑戰的大勇主義”。正是這“智慧和信念所點燃的一點光明”,克服苦難的英雄精神,始終流淌綿延于傅雷先生的一生。于是我們看到,在并非一成不變的人生軌跡里,看似偶然和意外的選擇也不是無跡可尋。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