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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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混合選舉制改革以來的政黨體制變遷及其可能走向
□周建勇
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高度相關。著名的迪韋爾熱定律已證明,單一選區相對多數制和議會內兩黨制度的形成高度關聯,比例代表制有助于形成多黨制。那么,混合選舉制會導致何種政黨體制呢?我們對1996年進行選制改革以來的日本選舉進行研究發現,實行混合選舉制以來,眾議院出現了兩次政黨輪替,最大的兩個政黨壟斷了議會多數席位(2012年稍許例外),小黨空間有限,有效議會政黨數持續減少。但從有效議會政黨數來看,日本政黨體制更可能走向兩黨體制,而非一黨獨大體制。當然,純粹的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之間的關系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它往往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共同影響,需要更加綜合和深入的研究。
混合選舉制;兩黨制;政黨體系變遷
1993年以前的日本政黨體制一直保持著自民黨一黨獨大的“五五體制”,這期間的日本長期實行中選區(又稱復數選區)單名不可轉讓的投票選舉制度。從1993年“五五體制”終結、1994年日本進行混合選舉制改革,并于1996年實行混合選舉制以來進行首次大選至今,眾議院已經進行了七次大選,尤其是2012年第六次大選,自民黨獲294席、民主黨獲57席、新成立的維新會獲54席,形成了“第一大黨絕對居優,第二、第三黨實力相當”的局面。我們應如何看待此次大選結果?維新會是否會改變日本政黨體制?在混合選舉制下,迪韋爾熱定律是否仍然有效?日本將回歸一黨獨大制,還是繼續走向兩黨制?這些問題困擾著我們。
關于日本政黨體制的走向,薩托利曾在1976年預測,日本自民黨失去絕大多數優勢后會形成一個極化的政治體制,①[意]G.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95頁。但由于日本選舉體制進行了改革,我們已經無法判斷薩托利的預測是否準確。1994年選制改革以來,其他關于日本選舉體制對政黨體制影響的研究,學界至少有三種預測:②周杰:《新選舉制度對日本政黨體制的影響——“迪韋爾熱效應”的實證分析》,《日本學刊》,2009年第4期。(1)介于兩黨制與多黨制之間的一種政黨體制,如“溫和多黨制”或者可能出現三黨制。有限的溫和多黨制一般包括三到五個相關政黨(至少三個),通常不會有單獨一個政黨取得絕對多數;其不同于兩黨制的主要區別是,溫和多黨制的公式不是輪流執政,而是交替組成聯盟的聯合政府(交替組成的聯盟并不必然意味著實際上的替代聯盟)。*[意]G.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49、255、256-257頁。在其他方面,溫和多黨制傾向于類似或模仿兩黨制機制,盡管更加復雜。(2)“兩黨制”或向“準兩黨制”位移。(3)強化自民黨一黨統治的“一黨居優體制”或“準一黨居優體制”。*“準一黨居優制”為徐萬勝提及。參考徐萬勝:《冷戰后日本政黨體制轉型研究——1996年體制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國內多數學者普遍認為,日本難以形成兩大政黨體制,且已出現新的“一黨優位體制”。嚴格來說,溫和多黨制、一黨獨大體制均為多黨制的特殊類型,本身為多黨體制。一黨獨大制是一種特殊的政黨體制,它既具有一個政黨長期執政的特征,也具有多黨制的特征;在政黨制度光譜上,它可以說是一黨制的特例,也可以說是多黨制的特例,但從類型學來看,應當被歸為多黨制。因而日本混合選舉制對政黨體制影響的預測可歸結為兩個觀點:日式混合選舉制會趨于多黨制還是會趨于兩黨制。我們將在對日本實行混合選舉制以來的七次大選進行觀察的基礎上,探討該選制下日本政黨體制的變化趨勢。
自1947開始,日本眾議院實行中選區(即復數選區)單記名非讓渡投票制(Single Non-Transferable Vote under Multi-Member-District;SNT-MMD),改變了1946年大選采用的限制性投票制度,選民把選票投給候選人個人,得票最多的候選人當選。在這種選制下,各政黨可以在同一選區推出一名或多名選候人,選民投票選出他們中意的候選人,但若AB是同屬一個政黨的兩名候選人,A候選人的選票超過當選名額后剩余多出的選票不能轉讓給同是本黨候選人的B。這種選制存在嚴重弊端,1994年1月29日,日本國會參眾兩院通過政治改革相關四法案,即《公職人員選舉法修正案》、《政治資金限制法修正案》、《政黨助成法案》以及《眾議院議員選區劃分審議會設置法案》,規定新的選舉制度于1996年第41屆大選開始實施。對于眾議院而言,新選制將日本分成若干小選區和大選區:小選區以相對多數產生一名議員;大選區按各政黨得票比分配剩余議席。參議員選舉在選區劃分上與眾議員不同。它實行小選舉區與中選舉區相結合的劃分方式:即252名參議員中,除100名議員由全國選區按比例代表制產生外,其余152名在全國47個都道府縣的行政區劃中,按人口比例進行分配,并按簡單多數制選舉產生。這種選制即是混合選舉制,又稱“相對多數-比例代表并行制”(Parallel Plurality-PR System),或稱“附比例代表制的小選舉區制”,亦或“小選舉區本位制”。*宋長軍:《日本新選舉制度與政治改革》,《當代亞太》,2000年第3期。這種選制也類似于半比例代表制,即在比例代表制基礎上混合了其他制度,部分從全國的比例代表名單中選出,部分從單議席選區選出。半比例代表制并不意味著比例制名單和相對多數制名單之比恰好為50%:50%,在多數情況下,二者產生的結果并不相同。日本1994年選制改革中涉及眾議院的主要內容有:*張伯玉:《日本政黨體制的政治生態分析》,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版,第352-353頁;徐萬勝:《冷戰后日本政黨體制轉型研究——1996年體制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49-50頁。
第一,將中選區制改為小選區制與比例選舉區并立制。第二,眾議員人數由511名改為500名,其中300名來自小選區,200名來自比例代表區;重新劃分選區,將此前中選區制下的129個選區改為300個小選區和11個比例代表區,小選區選舉一名議員,比例代表區選舉數量不等的復數議員。小選區的議席分配是:首先給47個都道府縣各分配一個議席,然后將剩余的253個議席按照人口比例進行分配。比例代表區200個議席按人口比例分配:北海道9席、東北16席、北關東21席、南關東23席、東京都19席、北陸信越13席、東海23席、近畿33席、中國13席、九州23席、四國7席。第三,對候選人資格重新進行規定。在中選區制下,候選人以個人名義參加競選。在新選制下,小選區的候選人應由“擁有五名以上國會議員”或“在最近一次國會選舉中得票率為2%以上”的政黨或其他政治團體提名,未具備上述條件者只能以個人名義(即無黨派身份)參加選舉。在比例選舉區,除了具備上述任一條件的政黨或政治團體以外,在該比例代表區內擁有議員定額20%以上候選人的政黨或其他政治團體也可提出候選人名簿。并且,政黨或政治團體所提交的候選人名簿必須符合兩個條件:(1)名簿上的候選人總數需達到選取定額的1/5以上;(2)提交名簿的政黨或政治團體需事先排好候選人的當選順序。此外,小選區和比例代表區可重復推薦同一候選人,但只有在小選區提出候選人的政黨或政治團體才能在包含該小選區的比例代表區重復推薦統一候選人。第四,從一票制改為兩票制,一票給候選人,一票給支持的政黨。第五,在當選規定上,小選區實行得票最多者當選,但必須占有效選票總數的1/6以上;被重復推薦的候選人若在小選區和比例選區同時勝出,小選區優先;如果重復推薦者在小選區落選,若得票數不到小選區有效票的一成,則不能以比例代表的身份當選。比例代表區以選區為單位提交候選人名簿,并以選區為單位計算選票,然后以頓特法計算政黨所獲議席數,按候選人名簿順序當選。第六,強化對違反選舉法律法規的處罰。
此后,根據2000年5月9日日本國會通過的《公職選舉法修正案》,新選舉制又做了如下調整:第一,比例代表區的眾議院議員名額由200名削減為180名;*其中比例代表區的議員定額為北海道8席、東北14席、北關東20席、南關東21席、東京17席、北陸信越11席、東海21席、近畿30席、中國11席、九州21席、四國6席。引自徐萬勝:《冷戰后日本政黨體制轉型研究——1996年體制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版,第53頁。第二,限制“復活”當選,在小選區得票數不足總有效票數十分之一者不能在比例代表區“復活”當選;第三,限制比例代表區議員的政黨間移動,比例代表區選出的國會議員原則上只要所屬政黨存續,禁止該議員當選后轉而加入在同一選舉中相互競爭的其他政黨。兩相比較,新選舉制對日本眾議院選舉作出了較大調整(見表1)。

表1 日本新舊選舉制度比較*數據出處部分參考周杰:《日本選舉制度改革探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421頁;其余為作者自制。
選舉制度的調整勢必會影響到各政黨的席位,進而影響日本的政黨體制,接下來,我們來看主要政黨在大選中的表現,并分析政黨體制的可能類型。
日本自1955年以來,由于自由黨與民主黨的保守合并而形成了“五五”體制。從眾議院席位來看,由于第二大黨社會黨僅占第一大黨自民黨的二分之一,該體制又被稱為“一個半政黨體制”或一黨獨大制。*在1993年大選前夕,眾議院于6月18日以255票對220票通過了內閣不信任案,宮澤內閣不得不宣布解散眾議院。在同年大選中(7月18日),自民黨獲223席,并未過半。7月24日,社會、新生、公明、民社、社民聯等非自民五黨召開會議,決定原則同意日本新黨和先驅新黨的主張。1993年8月9日,以細川為首相的八黨聯合內閣成立,日本出現了第一個非自民黨的、“八黨派”的聯合內閣,終止了“五五體制”。細川內閣于1994年4月結束,4月25日,組成了以新生黨黨首羽田孜為第80任內閣總理,羽田孜于6月26日宣布辭職;6月30日,以社會黨村山富市為首相,聯合自民黨組成聯合政權成立,至1996年1月11日。1996年初,村山首相突然辭職,橋本龍太郎出任自民、社會、先驅三黨聯合內閣首相。前文講到,這是一種不甚典型的多黨制,該體制的形成,與中選區制下的單記名非讓渡投票制密切相關。從1996年第一次實行混合選舉制開始,日本已進行了七次大選,我們感興趣的是:日本會退回到一黨獨大體制(一種特殊的多黨制),還是會形成其他政黨體制(主要是兩黨體制)?通過對七次大選的分析,我們發現了如下現象:
(一)實行混合選舉制以來,眾議院出現了兩次政黨輪替
混合選舉制讓日本延續半個世紀的政黨體制第一次出現了改變的可能,眾議院開始出現兩大黨并存的局面,使得政黨輪替的可能性大增。1996年大選后新黨崛起;1997年6月,社民黨和先驅新黨取消了與自民黨“閣外合作”關系(自民黨超過251名),第二大黨開始慢慢成型。2000年后,民主黨逐漸成為第二大反對黨,實力漸增。尤其是2009年,民主黨第一次取代了自民黨,單獨執政,實現了日本自1955年“五五體制”以及實行混合選舉制以來第一次由另外一個政黨獨立執政的局面。在2012年大選中,自民黨再次奪回政權,顯示了大黨老黨的強勁實力。雖然民主黨只獲得了57席,但依然是議會第二大黨(表2)。從政黨輪流執政來看,混合選舉制下已然出現了兩次。

表2 1993年以來日本眾議院選舉各政黨議席*潘誠財:《日本眾議院新選舉制度對政黨體系形成之影響:1996-2005眾議院選舉之分析》,《復興崗學報》,2007年第89期。2005年的數據來自http://en.wikipedia.org/wiki/Election_in_Japan#2005_General_election;2009年的數據來自http://en.wikipedia.org/wiki/Election_in_Japan#2005_General_election;2012年數據來自http://en.wikipedia.org/wiki/Japanese_general_election,_2012,搜索日期:2013-8-7。
注:公民黨:New Komeito Party (NKP) Kōmeitō。日本新黨:New Party Nippon (NPN) Shintō Nippon。眾人之黨(Your Party or YP Minna no Tō - みんなの黨)。2005年“其他”包括:國民新黨4席(People's New Party (PNP) Kokumin Shintō);新黨大地1席(New Party Daichi (NPD) Shintō Daichi);獨立候選人18席。2009年 “其他”為:無黨派6人,國民新黨3人;2012年“其他”包括:日本未來黨(2012年組建、2013年解散)9席,國民新黨1席,新黨大地1席,獨立候選人5席;2014年“其他”包括:世次代2席,生活黨2席,獨立候選人9席。
(二)最大的兩個政黨壟斷了議會多數席位(2012年稍許例外),小黨空間有限
從1996年開始,日本議會內兩大黨的席次比總和超過了75%,有兩次甚至達到85%以上,最多的一次為2009年,兩大黨席次之和為89%。在兩大黨囊括了絕大多數席位的情況下,其他小黨獲得的席位從25%下降到了11%,諸多小黨發展空間有限,難以與兩大黨競爭。雖然也有學者認為小黨仍有發展空間,*潘誠財:《日本眾議院新選舉制度對政黨體系形成之影響:1996-2005眾議院選舉之分析》,《復興崗學報》,2007年第89期。但歷次大選結果(特別是2009年)已經逐步推翻了這一觀點。混合選舉制度使得小黨面臨新的沖擊,“在新選舉制度下,誰是最有可能當選的人,與其所屬的政黨是否是大黨有很顯著的關系。”*高洪:《日本政黨體制論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6頁。在2012年大選中,雖然新近成立的維新會沖擊了部分席位,但兩大黨依然壟斷了73.13%的席位,小黨的發展受到極大壓制,這點完全不同于德國式混合選舉制下的結果。
(三)有效議會政黨數持續減少
有效政黨數是判斷政黨體制的另一個有效測量指數,這個指數運用在選舉制度對政黨體制的影響研究上,通常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分析有效議會政黨數相對于有效選舉政黨數的變化情況,二是比較不同選舉制度下政黨數量的差異。拉克蘇(Markku Laakso)和塔克佩拉(Taagepera)提出了“有效政黨數”(effective number of parties,ENP)的計算方法。*Markku Laakso and Rein Taagepera,“Effective”number of parties:a measure with application to West Europe,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Vol.12,No.1(1979),pp.3-27.轉引自:嚴海兵、聶平平:《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的關系研究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與政黨體制分化指數一樣,有效政黨數也包括兩種類型:在選舉中獲得選票的有效政黨數量,被稱為“有效選舉政黨數”(effective number of electoral parties,ENEP);而在議會中贏得議席的有效政黨數量,被稱為“有效議會政黨數”(effective number of parliamentary parties,ENPP)。有效議會政黨數表明了議會內各政黨的相對規模和實力。如果一個政黨獨占所有席位,則有效議會政黨數為N=1。在兩個政黨勢均力敵且平分掉所有的席位時, N=2;如果一個政黨的實力強過另一個政黨,則N應該介于1到2之間(從一黨制到兩黨制之間的政黨體制次級類型),這取決于兩黨實力對比的差異。同樣,如果有三個政黨平分所有席位,則N=3(三黨制或溫和多黨制);如果有一個政黨弱于另外兩個政黨,則N應該介于2到3之間,這同樣取決于其與另外兩個政黨的實力對比(類似于溫和多黨制)。如果有無數個政黨平分席位,則N趨向于無窮大。從表3看,日本有效議會政黨數在舊選制下(1993年)N分別為4.111到2.935,3.151、2.590、2.259,而2009年為2.097,2012年為 2.445,2014年為2.474,總體上呈遞減趨勢。

表3 日本眾議院新選舉制度下的有效政黨數與前兩大政黨席次率*蘇子喬:《我國憲政體制的變遷軌跡(1991-2006):歷史制度的分析》,臺灣政治大學政治系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94頁。原表統計到2005年,而且有誤。2009、2012、2014年數據為作者所加。其計算公式是:Ns=I/∑pi2,其中pi 等于立法機關中第i個政黨所占議席的百分比。
說明:為了便于比較,該表將1993年的大選也列舉出來,但該次選舉并未采取混合選舉制。
(一)政黨體制的判斷標準
日本會形成兩黨體制還是一黨獨大體制?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如何理解政黨體制,標準不同,結果也迥異。我們大體上可采取三種標準,并分析在各自的標準下,日本政黨體制的可能類型。
第一種是雷(Rae)的標準。雷用明確的“兩黨競爭”(two party competition)代替模糊的“兩黨制”的說法。他認為,所謂兩黨競爭,就是指議會中最大的一個政黨所獲席位低于70%,并且最大的兩個政黨獲得的席位總和占90%以上的情況。以此類推,如果沒有一個政黨獲得的席位超過70%以上,并且兩個最大政黨的席位總和也不超過90%,就是多黨競爭。*嚴海兵、聶平平:《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的關系研究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按照這一標準,1996年以來歷次大選均形成了多黨競爭(表3)。但雷的標準頗為苛刻,符合這一標準的兩黨制鮮有出現。因而,我們需要采取其他的標準來分析。
第二個標準出自薩托利。薩托利將依據兩黨制規則運作的體制條件放寬為:(1)兩個政黨處于競爭絕對多數議席的地位;(2)兩個政黨之一實際上成功地獲得足夠的議席多數;(3)該黨愿意單獨執政;(4)權力的輪替或輪轉一直是一個可信的期待。*[意]G.薩托利著:《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73頁。從該標準來看,日本1996年以來形成的即是兩黨體制。
第三個重要的判斷依據就是有效議會政黨數。由于混合選舉制集多數選舉制和比例代表制的因素于一體,所以從理論上說,實行混合選舉制度中的有效政黨數,應該介于多數選舉制和比例代表制之間,即少于純粹的比例代表制而多于純粹的多數選舉制。*嚴海兵、聶平平:《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的關系研究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從現有的研究來看,學者們對這點并無歧義,如西川美沙和黑倫(Nishikawa and Herron)對歐洲、美洲和亞洲國家混合選舉制使用情況的研究表明,各種選舉制度下的政黨數量從多到少大致可以按照比例代表制、混合選舉制和多數選舉制的順序排列。*Nishikawa,M.,and E.S.Herron,Mixed Electoral Rules' Impact on Party Systems,Electoral Studies,No.23(2004),pp.753-768.轉引自:嚴海兵、聶平平:《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的關系研究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但他們對于混合選舉制下有效議會政黨數的數目,則各有不同發現。從經驗分析來看,李帕特(1994)在比較了1945-1990年27個工業化民主國家的情況后,發現有效議會政黨數在相對多數選舉制度下是2.04,在絕對多數(過半數)選舉制下是2.77,頓特式比例代表制下是3.70(為日本采用),德魯普式比例代表制為3.29,黑爾式比例代表制為3.46。*Arend Lijphart,Electoral Systems and Party Systems:A Study of Twenty-Seven Democracies(1945-1990),Oxford University Press,p.96.轉引自:嚴海兵、聶平平:《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的關系研究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皮帕·諾里斯(Pippa Norris)在更廣的范圍內(包括發展中的民主國家和發達的民主國家)用這個指標來檢測20世紀90年代的選舉情況,結果顯示過半數選舉制下的有效議會政黨數是3.1,混合或半比例代表制下是3.9,比例代表制下是4.0。*Norris Pippa.,Choosing Electoral Systems:Proportional,Majoritarian,and Mixed Systems.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8,No.3(1997),pp.297-312.2004年,諾里斯的一項新的跨國比較研究的結果顯示:在有效議會政黨數方面,采用多數選舉制的國家,其平均有效議會政黨數是2.42;采用比例代表制的國家,其平均有效議會政黨數是4.45;而用混合選舉制度的國家,其平均有效議會政黨數則是3.54。*Norris,P.,Electoral Engineering:Voting Rules and Political Behavior,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87.轉引自:嚴海兵、聶平平:《選舉制度與政黨體制的關系研究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為了便于理解,本文將不同選舉制下這三組有效議會政黨數列表如下(表4)。

表4 不同選舉制度下的有效議會政黨數
在混合選舉制下,日本六次大選的有效議會政黨數平均為N=2.56,這并不符合表4所提到的結果。從有效議會政黨數看,由于混合選舉制影響下的有效議會政黨數的計算結果各不相同,阿蘭·薩瑞夫(Alan Siaroff)進一步認為,有效議會政黨數N=1.92為兩黨體系;N=2.56為兩個半政黨體制;N=2.95為一黨居優的溫和多黨制;N=3.69為各主要政黨平衡的溫和多黨制;N=3.96為一黨居優的極端多黨制;N=4.41為擁有兩個主要政黨的極端多黨制;N=5.56為各政黨平衡的極端多黨制。*Siaroff,Alan,Comparative European Party Systems:An Analysis of Parliamentary Elections since 1945,NewYork:Galand Publishing,2000.薩瑞夫實際上進一步細化了多黨制,壓縮了兩黨制。而按照這一標準,日本就是兩個半政黨體制,類似于本文開頭提到的溫和多黨制。因此,日本的政黨體制究竟是多黨競爭,亦或兩個半政黨體制,還是兩黨體制?我們需要分別分析單一選區下的政黨體制類型以及比例選區下的日本政黨體制類型,只有這樣才能認清日本政黨體制的可能走向。
(二)比較與發現:逐步走向兩黨體制
由于標準各異,本文用有效議會政黨數來判斷日本政黨體制的可能類型,將有效議會政黨數N的理論中間值定為2.5,在2-3波動區間均為兩黨體制。我們的發現如下:
1.比例選區或相對多數選區下出現的有效議會政黨數基本符合迪韋爾熱定律的規定
小選舉區相對多數制容易形成兩黨制。從表5來看,單一選舉區下的日本有效議會政黨數在1996年為最高2.377,在2012年為最低值1.580,平均七次的有效議會政黨數為N=1.95,非常接近于N=2,相對多數制導致了兩黨制的出現。

表5 單一選區前三大政黨席位數、有效議會政黨數與政黨體制類型(1996-2014)
說明:1.2012年大選中,單一選舉區第二大黨為民主黨,第三大黨為維新會;2.2014年單一選舉區席位總數為295席。
比例代表制容易形成多黨體制,從表6來看,日本以頓特法分配選票,比例選舉區下的有效議會政黨數平均為4.148,也接近諾里斯1997年的標準,可見,比例代表制導致了日本走向多黨制。

表6 比例選舉區前三大政黨席位數、
說明:2012年大選中,比例選舉區第二大黨為維新會;第三大黨為民主黨。
迪韋爾熱以“機制”(mechanical)因素和“心理”因素解釋了選舉制度導致政黨體制變化的三種傾向:(1)比例代表制傾向于形成一個多數目的、嚴格的、獨立的和穩定的政黨體系;(2)兩輪投票多數選舉制趨向于形成一個多數目的、松散的、依賴性的和相對穩定的政黨體制(在所有情況下都如此);(3)一輪投票多數選舉制趨向于形成一個二元的、具有獨立大黨交替的政黨體制。*[法]迪韋爾熱著:《政黨概論》,雷競璇譯,青文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185頁。李帕特甚至認為,選舉制度即便不是政黨體制的唯一決定因素,也是其重要的決定因素之一。*[美]阿倫·李帕特著:《民主的模式:36個國家的政府形式和政府績效》,陳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頁。由于所有的選舉制度都傾向于比例性偏差(不過有些偏差的情況甚于其他),所有的選舉制度天然有利于兩黨制,*Duverger,Maurice,Political Parties: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London:Methuen Press,1954;Rae,Douglas W.The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Electoral Laws.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1.也天然趨于減少有效議會政黨數的數目。后來迪韋爾熱在《迪韋爾熱定律:40年之后》(1994)中聲稱自己并未說過選舉制度是“機制的和自動的”方式運作,而是說它們“只是在該制度的方向上發揮壓力;是其他諸種力量中行為的一種力量,有些是反方向運作的。”*Duverger,Maurice,1986:Diverter’s Law:Forty Years Later,Grofman and Lijphart(eds.),Electoral Laws and Their Consequences,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Notre Dame,1994,pp.69-84.兩類選區的有效議會政黨數證實了迪韋爾熱定律依然有效。
2.考慮混合選舉制的政治后果還需要分析其他因素的影響
七次大選的議會有效政黨數平均為N=2.56,接近于多數制,但比多數制還要低,而且遠遠低于混合選舉制下N=3.54(最低的一個平均值)。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原因是選舉門檻的約束。塔克佩拉和蘇嘎特(Shugart)指出:即使參選的政黨數量沒有增加,政黨體系也可能更為碎片化;即使競選的政黨數有所加減,政黨體系的碎片化程度也可能保持不變。因為選舉門檻很低的國家,有效政黨數會上升。*Rein Taagepera and Matthew Soberg Shugart,Seats and Votes:the Effects and Determinants of Electoral Systems,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9,p.259.“選舉制度對政黨體制的影響,還必須考慮到憲政體制、選區規模和議席規模的影響”,*以憲政體制為例,如果總統選舉采用相對多數制,而且如果立法選舉是與總統選舉同時進行,則總統制政體可能對立法選舉產生重大的影響力;由于小黨通常沒有機會擁有它們自己的總統候選人,大黨在總統角逐上擁有優勢,這種優勢傾向于利及立法選舉中的大黨:因此,總統制通常會抑制多黨體系的產生;總統選舉與立法選舉同時進行時,也有利于兩黨制的出現。[美]阿倫·李帕特著:《民主的模式:36個國家的政府形式和政府績效》,陳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1頁。以及政黨意識形態之間的距離、選舉門檻、計算公式等的影響,而這已不屬本文的分析范圍。另外,日本政黨體制的變化還受制于其他因素的影響,比如新政黨的成立、國內外政治環境變化等。也就是說,純粹的選舉體系與政黨體系之間的關系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它往往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共同影響。
3.日本政黨體制更可能走向兩黨體制,而非一黨獨大體制
混合選舉制在席次換算上,又分“聯立式兩票制”和“并立式兩票制”兩種,“聯立式”即在一張選票上,同時有區域候選人及政黨兩個選項,選民投區域候選人一票,投政黨一票;但在分配席位時,先依政黨得票數分配各黨的總席次,扣掉區域當選席次后,剩下的再由政黨名單來補足,德國為其代表。“并立式”即單選區和混合選區各自獨立計票,東亞地區除日本外,韓國和臺灣地區也如此。由于兩類選票相對獨立,而相對多數制所產生的席位遠遠高于比例制所產生的席位,因而兩黨制的因素更為凸顯,這是學界公認的。*王業立:《立委選舉制度改革之探索》,《理論與政策》,1999年第50期。
日本小選區與比例選區產生代表比為300:180(5:3,或67.5%:32.5%),前者遠高于后者,選舉結果更多受制于相對多數制。有效議會政黨數如果非常接近N=2.0,則是純粹的兩黨制。雖然2012年、2014年有所偏離,有效政黨數N >2,但N還是<2.5,所以2012年大選、2014年提前大選并不意味著兩黨制趨勢的終結。從有效議會政黨數來看,日本還是屬于兩黨制范疇,而非自1996年開始形成的“一黨居優體制”。*徐萬勝:《冷戰后日本政黨體制轉型研究——1996年體制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復旦大學郭定平教授認為,日本選民的保守心態和對一黨獨大的留戀,再加之日本處于大的經濟政治轉型時期,精英和大眾比較彷徨,輿論波動較大,導致了日本大選的波動狀態,但2012年大選并不意味著日本會走向一黨獨大體制。*此觀點由郭定平教授與筆者的一次學術交談中提及,筆者在此表示感謝。這也就告訴我們,政治生態的變化以及選民心態的變化,會極大干擾選舉體制之于政黨體制的影響。同樣,我們可以期待,如果沒有大的政治波動,在混合選舉制下,日本將逐步趨于兩黨體制,而非多黨體制——這是日本政黨體制走向的不確定性中的最大可能的確定性。但判斷這一體制是否屬于(周杰意義上的)準兩黨制,*該模式由周杰提出,它的主要特征是:a.從有效政黨數看,理論中間值為2.5,并在2.25-2.75之間波動;b.不同于英美模式,實際政黨數目會形成“2+X”的模式,即兩個大黨加若干小黨;c.與素有兩個半政黨之稱的德國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德國無法形成一個過半數的政黨,而日本則能制造出一個多數黨。轉引自周杰:《日本選舉制度改革探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445頁。對該模式的最大質疑在于:1996、2000、2003年大選均未出現過半數政黨。亦或是(薩托利意義上的)主導黨體制(predominant party system),*薩托利認為主導黨體制是政黨體制的一種“型”,而非“類”,它可以產生于兩黨制模式下,也可以產生于多黨制模式下。其標準就在于“加入選民看起來是穩定的,絕對多數門檻被明顯超過,并且第一個政黨和第二個政黨之間的差距是大的,”那么,三次連續的絕對多數就是一個足夠的指標。[意]G.薩托利著:《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93、294頁。目前還為時尚早。□
(責任編輯:熊覺)
2016-02-01
周建勇:男,中共上海市委黨校黨史黨建教研部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政黨與選舉、執政黨建設。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青年課題“新時期提高黨的執政能力建設研究”(編號:11CZZ012);復旦大學陳樹渠比較政治發展研究中心課題“東亞三地政黨體制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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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6)04-0107-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