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子英
?
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競爭式治理與危機管理的危機
——杰索普國家理論的新進展
□何子英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引發了對當前資本主義危機及其危機管理與治理失敗的全球性檢討與反思。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杰出代表杰索普將“文化”(包括思想、知識、理論與科技等)要素引入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傳統之中,發展并提出了資本主義危機的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指出資本主義的穩定及其治理的有效性越來越取決于“經濟的文化化”與“文化的經濟化”的雙重塑造過程,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越來越表現為“文化”的危機與失敗。要擺脫當前的危機和治理失敗,資本主義國家需要尋求一種與基于思想、知識和信息的“新經濟”相適應的“競爭式治理”,即將治理建立在知識競爭和學習演化機制之上。但是,“危機管理的危機”是資本主義的固有傾向,當前的危機根源于資本主義宏觀經濟學在理論上的匱乏與失敗。因此,即便“競爭式治理”也會出現治理失敗,從而也無法根本避免未來的資本主義危機。
資本主義危機;文化政治經濟學;治理失敗;競爭式治理
通過繼承和發展散見于馬克思著作中不成系統的政治思想與國家學說,從而對資本主義與資本主義國家進行批判,一直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學術旨趣與理論使命。在20世紀70年代,以普蘭查斯與米利班德關于國家自主性與國家工具論之爭為契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提出了重新檢視并創建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任務,并由此激發了二戰后整個西方學界國家理論的復興。不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國家理論較多地停留于內部爭論與資本主義國家本質的批判,未能很好地回應諸如“多元主義”、“民主精英主義”、“合作主義”等非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挑戰,也沒有充分地參與諸如“國家能力”、“治理”等新理論關注點的探討。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蘇東劇變以及全球化進程中新自由主義的盛行,在西方世界一片福山式“歷史終結”的狂歡中,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日益邊緣化。
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相對沉寂之后,以2002年英國馬克思主義者杰索普出版《資本主義國家的未來》為標志,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在全球化時代實現了新的復興。杰索普早期致力于梳理馬克思國家學說以及馬克思主義各派國家理論的思想資源與方法基礎,在《資本主義國家: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方法》(1982)一書中提出了重建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必須整合馬克思的制度分析與接合方法(articulation)。在1990年出版的《國家理論——資本主義國家歸位》中,他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傳統中,通過超越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并借鑒盧曼的自生成系統理論、法國調節學派的調節(regulation)理論、拉克勞與墨菲的話語理論,提出了“策略關系方法(strategic relational approach)”的綜合性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在西方政治學與國家理論學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此后,杰索普逐漸轉向利用策略關系方法并以一種后學科(post-disciplinary)的方式,通過整合、空間尺度(scale)理論與治理(governance)理論,建立起資本主義國家的“類型理論”,對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危機與重構進行了批判分析,主要成果為《資本主義國家的未來》、《調節方法及其超越——資本主義經濟歸位》(2007)。這些論著有力地回應了各種來自非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挑戰,并在國際社會科學界關于全球化與國家、國家建構、治理理論等議題的熱烈討論中給出了基于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具有較強現實解釋力的批判分析。
2008年底的全球金融危機,引發了全球范圍內對當前資本主義的危機以及資本主義國家危機管理與治理失敗的全面檢討與反思。全球金融危機再次驗證了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關于資本主義固有危機傾向的判斷,并重新激活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主義危機與資本主義國家的理論與現實批判。2013年,杰索普出版了合著《文化政治經濟學——政治經濟學中的文化歸位》,提出了對資本主義的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路徑,并通過競爭式治理概念的引入推進了關于治理失敗與元治理的分析,最后對當前資本主義的金融危機及其危機管理的危機給出了有力的批判性解釋。杰索普國家理論的新進展不僅為我們理解當前資本主義的危機和推進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構建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持,也對我們思考中國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籍以批判資本主義與資本主義國家的主要理論傳統與思想資源。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清晰地揭示出資本主義經濟與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關系,國家的形式對應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相應地國家作為總資本家的代理人,其管理方式的變革也對應于生產方式的變革。因此,所謂自由、平等、民主實質上是資本主義雇傭關系與交換關系的政治表達,試圖以法律的平等來掩蓋資本主義內在的剝削與不平等;國家可能表現出非統治階級工具的特征而更多地作為一種相對的自主性力量或維系政治力量相對平衡妥協的粘合劑,但都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其資產階級管理委員會的本質,其目標是為資本積累提供政治統治、經濟調節和社會管理的支持。
不過,正如波普爾所評論的,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與資本主義國家的批判分析從根本上說都是“本質主義”的,在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中政治、法律與國家并不具有相對于經濟的原初重要性。*戴維·米勒:《開放的思想和社會——波普爾思想精粹》,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58頁。馬克思主義提供了關于資本主義制度總體之本質的精辟分析,但對分析具體的制度及其運行機制卻助益不大。20世紀70年代以來復興的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一方面以破除經濟決定論與國家工具論的桎梏為目標,另一方面試圖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傳統中引入“制度主義分析”。比如,以霍洛維、巴維等人為代表的“資本邏輯學派”所發展出來的國家理論“提供了對資本主義國家的本質、不同類型的政治體制以及存在于國家、經濟與市民社會之間復雜聯系的真知灼見”*Jessop B.,State Theory:Putting the Capitalist State in its Place.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p.252.。以阿爾都塞、普蘭查斯為代表的“結構主義學派”則通過“結構的多元決定”框架給出了關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運作的獨到見解與批判。此后,奧康納關于資本主義國家財政危機的分析、哈貝馬斯關于晚期資本主義合法化危機的分析、奧菲關于“福利國家的矛盾”的分析、法國調節理論學派關于福特主義生產方式與國家調節危機的分析,都體現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試圖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引入更具體的制度要素或范疇,從而實現對資本主義與資本主義國家批判理論的推進和深化,并在新的現實中給出馬克思主義的有力解釋。
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集大成者,杰索普也充分認識到發展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必須給予制度重要的理論位置,必須關注制度如何運轉、如何再生產、制度實體與制度的治理、制度與制度間的關系、制度與系統的關系及系統環境的控制等議題。*Jessop B.,Institutional (Re)turns and the Strategic-Relational Approach,in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33 (7),2001,p.121.而要實現這一理論目標,既要接受“馬克思的前學科(predisciplinary)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啟發”,又要以“后學科(postdisciplinary)的方式利用社會科學家廣泛的學識和研究”。*Jessop B.,The Future of the Capitalist State.Cambridge:Polity Press,2002,p.1.基于這種方法論自覺,杰索普在1990年出版的《國家理論》中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根本,通過整合制度主義、話語理論、調節理論與自生成系統理論,提出了策略關系方法的國家理論,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重建。在2002年出版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未來》中,杰索普又充分整合和發展了治理理論、空間尺度理論,提出了治理失敗與元治理理論以及資本主義國家類型理論,并據此分析了西方凱恩斯主義福利民族國家的危機與重構趨勢,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在全球化時代的復興。
在2013年出版的《文化政治經濟學》中,杰索普則進一步提出了對資本主義與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路徑。所謂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也就是將文化分析引入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之中,關注由文化中介的資本主義社會意識與意義的生產過程。借助這一個理論概念與分析工具,能夠提供對資本主義的積累邏輯與鑲嵌于其中的社會形態之間關系的更有力解釋和批判,因為社會過程實際上是通過意義的生產、循環與交換所達成的。*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viii.與制度分析的引入一樣,文化分析的引入是為了深化和推進而非取代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批判。換言之,隨著資本主義運行系統及其關系再生產的日益復雜化,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主義及其國家的理解與批判必須相應引入新的分析要素與范疇,這既是豐富與發展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本路徑,也是進一步深化理解資本主義及其國家的本質與運作邏輯的理論要求。資本主義是一個“生態系統”,它主要由政治、經濟、文化、法律與宗教等系統構成,“這些系統會自我維系、自我組織和自我再生……但它們的共存與共同演化則有賴于彼此的相互依賴”*Jessop B.,Regulationist and Autopoieticist:Reflections on Polanyi’s Account of Market Economies and the Market Society,in New Political Economy,Vol.6,No.2,2001,p.21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化政治經濟學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發展,既具有獨立的意義又具有整體的意義。
事實上,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鼻祖之一的葛蘭西就已經提出了關于資本主義國家意識形態領導權(hegemony)的諸多洞見,指出對于資本主義統治階級而言國家對市民社會的“領導權”比對政治社會的“強制權”更重要,“知識分子是統治集團的‘管家’,用他們來實現服從于社會領導和政治管理任務的職能”*葛蘭西:《獄中札記》,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24-425頁。,資本主義與國家統治的生產與再生產實際上主要是意識形態領導權的生產與再生產。在葛蘭西的影響下,阿爾都塞和普蘭查斯進一步揭示了“法律—政治意識形態”的領導權地位對于維護資本主義經濟運作與資產階級政治統治的關鍵作用。*參看普蘭查斯:《政治權力與社會階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33-235頁;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262-264頁。文化與意識形態領導權的斗爭也由此被視作為社會主義的主要策略,以至于后馬克思主義“激進政治”的理論代表拉克勞和墨菲甚至將資本主義的經濟、社會與國家理解為“話語”的建構,權力關系、政治實踐與社會斗爭都是話語領導權的爭奪。*參看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頁。
杰索普的文化政治經濟學分析方法主張接受話語理論的一些有益分析,但反對將資本主義國家的批判簡化為“話語還原主義”;同時,既要充分繼承西方馬克思主義經典的文化與意識形態領導權分析,又要以批判現實主義的態度具體分析與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及其積累方式的多樣性相適應的文化功能,而且對文化的理解要擴展至包括思想、知識、理論與科技等要素在內。*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4.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路徑具有以下幾個重要特征:第一,它強調文化演化機制塑造社會結構的作用,特別是統治與領導權的生產;第二,它強調應對“問題”或“危機”的個體、組織與社會的學習機制;第三,它強調領導權的鞏固與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取決于結構、話語、技術與制度四個重要因素;第四,它強調經濟與政治的想象與設計是一種由物質現實限定的、由文化或話語所中介的意義生產。*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p.23-25.
杰索普的文化政治經濟學批判首先仍是遵從葛蘭西主義傳統,對資本主義的文化領導權進行分析,但主要關注于資本主義的積累策略與文化策略的“相互塑造”,如戰后西方福特主義積累方式(規模生產與規模消費)對應于通過福利國家形式建構的福利主義文化,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福利供給塑造國民對國家的依賴,反過來又通過社會的福利主義文化來支撐國家的合法性;其次,通過整合“話語理論”的一些觀點,指出資本主義社會事實上始終存在著話語領導權的爭奪或反領導權文化的生產與再生產,它們既來自統治階級內部也來自于哈貝馬斯意義的生活世界之中,話語領導權的爭奪會侵蝕占支配地位的文化與意義的再生產,從而破壞資本主義積累策略、國家形式與文化領導權的結構一致性,其結果就是資本主義的系統危機;第三,與過去強調資本主義的多樣性(varieties)不同,今天的資本主義表現出強烈的多變性(variegated),資本主義積累方式的復雜化與多變性使其積累策略的制度化與穩定性受到嚴重挑戰,反過來相對穩定的積累策略也成為了積累方式演化的阻礙,這一困境導致了借助國家形式與文化領導權來中介的“資本作為一種社會關系”的意義生產與再生產出現混亂;第四,當前資本主義的積累方式正在從福特主義的工業生產轉向后福特主義的知識基礎的經濟(knowledge-based economy),因此對經濟生產來說資本主義需要將學習與知識轉化為生產績效,對領導權而言需要建立可以指數化的文化政策范式,對國家調節以及通過國家的中介或組織起來的治理而言需要建立起個體、組織與社會的網絡式學習機制。*參看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Chapter 2,5,6,7.
利用文化政治經濟學方法,杰索普通過引入“競爭式治理”的概念,進一步豐富與發展了他在20世紀90年代末提出的“治理失敗與元治理”理論。治理作為與傳統的統治相對的范式,它代表著人類社會的一種新的政治運作與政府管理的想象與實踐。治理強調包括國家、市場與公民社會或公共部門、私人部門和第三部門在內的“多中心”合作共治,在結構上通過多元主體的網絡式伙伴合作,在運作上通過多元參與、協商與談判,在關系上強調平等的互動與反思性溝通,在資源上強調基于多元主體的自組織之上的共享與整合,從而達致“善治”目標。
從表面上看,“治理的興起反映了傳統公共行政面臨著重大挑戰,諸如經濟發展及其全球化,消費者、納稅人和公民的要求越來越高,信息管理和傳播領域的技術進步,前所未有的社會復雜性與多樣性等等”*何子英:《杰索普國家理論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頁。。但從根本上說,治理話語的出現表征著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從市場萬能到市場失靈、從市場失靈到政府理性、從政府理性到政府失敗的危機應對歷程,而治理則作為一種新的總體性解決方案被寄予了殷切的厚望。無論是關于國家能力與國家失敗的國家建構理論,或是公共服務供給創新理論對政府機制、市場機制與社會機制之間伙伴合作的推崇,還是試圖超越“左與右”的所謂社會民主主義“第三條道路”的激情實踐,都表達出西方社會對市場與政府雙重失靈的認識與恐慌,以及試圖通過治理來探尋不完美的市場與不完美的政府之外的完美機制的信念與理想。
在“治理與善治”甚囂塵上時,杰索普利用其策略關系方法的國家理論以及源自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揭示并論證了“治理失敗的風險”,對日漸占據主流的“治理崇拜與迷思”給了一記當頭棒喝。其在1999年發表《治理的興起及其失敗的風險》一文,成為了治理研究中被廣泛引用的權威文獻。杰索普指出,對治理的理解必須放置于資本主義不同發展階段的積累策略與協作形式之中。廣義的治理包括無秩序的交換(自發調節的市場)、等級性的控制(強制協調的國家)、自組織的治理(水平網絡與伙伴關系)三種形式,前兩種治理形式通常單純強調市場力量或者國家力量,后一形式則強調市場、國家與公民社會的網絡式伙伴合作,當前所熱烈討論的“治理”實際上就是狹義的第三種治理。*參看杰索普:《治理的興起及其失敗的風險》,載俞可平編:《治理與善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事實上,三種治理形式及其協作關系始終存在于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之中,不過在不同階段的資本主義積累方式與積累策略影響下存在著主導性的治理形式與治理力量,如自由競爭資本主義時代的市場治理、福特主義時代的國家治理以及當前的自組織治理。*Jessop B.,The Future of the Capitalist State.Cambridge:Polity Press,2002,pp.52,216.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市場失靈與政府失靈都是廣義的治理失敗。就狹義的治理而言,同樣也存在著失敗的風險。治理失敗的風險主要產生于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治理的成功取決于多元參與主體的目標一致,要達到目標一致本身已經極其困難,而在治理的動態演化過程中會存在目標沖突,當目標一致性無法維持時,治理就有失敗的風險;第二,參與治理的多元主體如市場力量、國家與公民社會事實上有著源自于其本質的不同運行邏輯,在治理過程中,某一治理力量的運行邏輯會有侵略或統治其它運行邏輯的傾向,當不同運行邏輯發生沖突與齟齬時,治理就可能失敗;第三,當今的資本主義運行系統日益復雜化,系統的復雜性從根本上內含了不可治理性,治理的有效性取決于盡可能簡化復雜性、降低噪音和干擾,但這種簡化本身可能因對復雜性的把握不足而導致治理失敗。*參看杰索普:《治理的興起及其失敗的風險》,載俞可平編:《治理與善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62、75頁。
要應對市場失敗、政府失敗和治理失敗,需要在組織間的協作中引入反思性“元治理”。元治理亦即“治理的治理”,其根本目標是為各種治理力量的協作關系、參與過程、合作網絡提供宏觀的制度安排和行動規則,以達成各種治理力量與機制的相對平衡。與認為國家在治理中需要角色弱化的主流觀點不同,在元治理中國家扮演著首要的角色,其責任是為治理建立環境與框架,使自身成為多元治理主體的協作平衡點,而非制定和主導具體的治理安排與策略。這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建立治理體系的規則秩序,從而使伙伴合作關系制度化、程序化和法律化;建立多元主體的平等協商對話平臺,在決策網絡中鼓勵充分的策略博弈,從而形成集體行動的統一目標;建立信息交換與反饋機制,允許在治理過程中反思性地修正目標,從而維持共同目標的一致;建立治理主體間的學習網絡,互相深入理解彼此行動理性與認知模式的差異,從而加強基于諒解與寬容團結;充當“上訴法庭”,當治理主體發生目標爭議、利益沖突和行動糾紛時進行協商調解,并優先維護“弱勢方”的利益和參與機會。*Jessop B.,The Future of the Capitalist State,Cambridge:Polity Press.2002.pp.242-243.不過元治理自身也具有失敗的風險,因為“不存在對一個對象或一組對象實現完全或總體控制的情況——治理必然是不完全的,它的必然結果只能是失敗”*杰索普:《治理的興起及其失敗的風險》,載俞可平編:《治理與善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頁。。盡管存在著治理與元治理失敗的風險,但資本主義及其國家的未來仍舊依賴于治理與元治理安排的有效構建。
無論是指出“治理的要點在于:目標定于談判和反思過程之中”,還是強調元治理的反思性信息交換與反饋、組織與治理主體間的學習網絡,杰索普的治理理論都隱含著對“文化”與“意義生產”要素的追求。因此,在其新近關于治理的文化政治經濟學分析中,理性、意義、知識、學習等概念被賦予了更加明顯且重要的地位。杰索普認為,較之基于計算模式、規則設置與行動規范的“制度安排”,策略活動者的認知與反思理性、主體間學習與理解的“文化機制”對于治理的成功更具有關鍵的影響;較之于基于共同利益的治理目標的統一與維持,基于意義的生產與復制的治理目標一致性更具有穩定性,通過話語的過程與機制來建立經濟秩序與文化領導權之間的密切聯系有利于為資本主義國家的治理成功提供支持。*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p.35,79,166.
作為治理失敗與元治理理論的補充,杰索普進一步提出了“競爭式治理”的概念,它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第一,它指向的是資本主義總體的經濟想象與積累策略競爭以及作為經濟“調節”的治理方式競爭。*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173.杰索普的治理理論始終立足于資本主義結構限制下的積累策略、政治策略與領導權運作的分析框架,三者的結構一致與協同運作是確保資本主義的積累增長、政治秩序與社會穩定的基礎。事實上,從自由競爭資本主義時代到福特資本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的經濟想象與積累策略都建立在工業資本主義積累方式的統治地位之上。這種積累方式的明顯統治地位,不僅保證了經濟想象與積累策略選擇的一致性與穩定性,而且通過“經濟的文化化(culturalization of economy)”與“文化的經濟化(economization of culture)”的雙重過程不斷得到復制。就治理而言,這有利于維持資本主義“歷史集團”的目標統一,也降低了資本主義經濟調節與治理的復雜性。但在今天的資本主義發展階段中,出現了日益多元的競爭性經濟想象如工業經濟、金融經濟、知識經濟等,從而在資本主義“歷史集團”內部產生了不同積累策略為爭奪積累方式統治權的激烈競爭。*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183.對于資本主義的治理而言,這種因經濟想象不同產生的積累策略競爭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有利于為資本主義提供不同的治理方案選擇,從而也拓展了資本主義的危機應對策略;另一方面,它又破壞了資本主義積累策略、政治策略與(文化)領導權的結構一致性,或者說積累策略的競爭導致了政治策略與領導權的競爭,競爭對目標統一的侵蝕增加了治理失敗的風險。*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p.243,248.
第二,對于狹義的治理即自組織的網絡式治理而言,競爭式治理則更多的是從應對治理失敗出發。它強調具有不同目標與策略的行動者在治理過程中通過選擇性的恰當話語表達與意義交換,在彼此之間重新建立起治理與協作的語境,通過承認之前政策或治理策略的失敗并修正出新的政策或治理策略,從而實現基于“妥協的不穩定平衡”之上的利益聯盟。*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317.競爭式治理既允許利益目標不同的組織與行動者充分表達其治理策略和利益主張,又鼓勵不同的組織與行動者反思性地學習與研討不同的治理策略,最終將治理建立在知識競爭和學習演化的結果之上。因此,競爭性治理實際上就是建立起一種基于理論與知識領導權生產的政策范式。其中,知識分子、智庫、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企業家應當扮演更加重要的治理角色。*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p.282,321.不過,在理論與知識領導權的生產中,始終會遭遇到反領導權(counter-hegemony)的斗爭,而且無法避免出自意識形態的理論偏執,從而導致基于學習失敗(learning failure)、學習危機(crisis in learning)的競爭式治理失敗。*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410.
2008年底爆發的全球金融危機引發了全球范圍內對馬克思《資本論》與資本主義批判的重新審視。在此背景下,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也更新與發展了他們的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總體上,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當前資本主義的金融危機首先與資本過剩積累相關,當前的危機與過去的危機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固有周期性危機的判斷依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與解釋力*弗雷德里克·博卡拉:《對當前資本主義危機的馬克思主義分析》,《國外理論動態》,2014年第3期。;其次,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是新自由主義增長范式與政策范式的必然結果,危機再次證明了“自由市場是經濟生活癱瘓的基礎”這一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終極批判。*西恩·塞耶斯:《馬克思主義和資本主義危機》,《哲學動態》,2009年第5期。
與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稍有不同,杰索普并不滿足于對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進行簡單重復與闡釋。杰索普指出,資本主義本質上具有無法避免、無法克服的周期性危機、調節性危機,以及最終通過資本主義國家形式所中介和總體化表現出來的系統危機。與其說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表現為全球金融危機,還不如說全球金融危機是當前資本主義危機一個面向的表達或率先爆發。
首先,資本主義作為一種內在不完美的經濟制度,其經濟活動呈現出周期性危機獨自出現并在一定程度上試圖自我修復的特征。事實上,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是在從工業經濟的積累方式占統治地位走向工業經濟、金融經濟、知識經濟爭奪積累策略統治權的過程中產生的。因此,它既是逐漸占據統治地位的金融資本主義積累方式造成的積累過剩危機,也是其與福特資本主義爭奪積累策略領導權導致的危機。福特資本主義建立在空間相對固定的、規模生產與規模消費的實體工業經濟之上,而金融資本主義則建立在空間流動性超強與快速的貨幣及其衍生產品的生產之上,兩者在運行邏輯上有著相異的要求。當今的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盡管表現出金融經濟與貨幣資本積累的強烈特征,但總體上仍然建基于工業經濟之上,所以金融經濟的領導權地位對工業經濟具有一定的破壞作用,并最終由金融危機導致了實體經濟危機。*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p.416-417.雖然“資本積累非常需要這樣一些競爭性策略,從而在試錯之后采用”*Jessop B.,State Theory:Putting the Capitalist State in its Place.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p.205.,但顯然金融資本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積累策略失敗了。
其次,資本主義出現的問題需要“通過一整套標準、機制和機構來實現”*米歇爾·于松:《資本主義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80-183頁。國家調節。調節從根本上說是針對資本主義危機的危機管理,然而調節或危機管理本身可能成為危機的根源。事實上,競爭與統制相結合、看不見的手與看得見的手相結合、自我調節與國家調節相結合,一直是資本主義積累體制的客觀功能所需,但是這種結合本質上是矛盾的,它們之間運行邏輯的不同會造成結合的失敗,這是資本主義調節的一種固有的、無法根除的危機傾向。此外,國家調節與干預機制的作用發揮需要在資本主義發展的一定歷史時期內獲得穩定性,而一種穩定而有效的調節機制的形成本身也是一個將可以給出的解決資本主義問題的方案組合起來的復雜過程。比如,從戰后到20世紀90年代初,受凱恩斯主義福利國家調節的資本主義積累方式的生產與再生產,是保證“黃金時代”資本主義經濟持續增長與積累結構穩定的重要“妥協性安排”。*塞繆爾·鮑爾斯、理查德·愛德華茲、弗蘭克·羅斯福:《理解資本主義:競爭、統制與變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頁。但是當資本主義積累方式與積累策略發生變化,而舊有的、已經穩固化的調節機制不能適時變革從而形成新的有效調節機制時,那么就會出現資本主義的調節性危機。*Jessop B.and Sum,Ngai-Ling.,Beyond the Regulation Approach,Cheltenham:Edward Elgar,2006,chapter 11.今天的資本主義更多的是一種建立在思想、知識和信息之上的新經濟,“一個結果就是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僅受產權和競爭約束的個人追求財富會把經濟引向資源有效利用——現在對經濟政策的引導比在舊經濟中更為糟糕”*塞繆爾·鮑爾斯、理查德·愛德華茲、弗蘭克·羅斯福:《理解資本主義:競爭、統制與變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91-592頁。。如果在資本主義周期性經濟危機的自我修復過程中,一種新的穩定而有效的調節機制無法及時被創建出來,那么危機的周期將更長、自我修復將更困難。
因此,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不僅僅是積累方式的危機,也是資本主義調節與危機管理的危機,它們之間是一種相互塑造、交互表達的關系;全球金融危機既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積累策略與(去調節化的)調節策略的危機,也是當前資本主義應對危機的新調節策略的構建或創新危機。*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406.除了繼續強調市場失敗、國家失敗和治理失敗之外,杰索普還特別指出了當前資本主義調節性危機的“文化失敗”因素,具體表現為調節與危機管理的理論與知識危機及其政策范式失敗。換言之,當今的資本主義正在經歷從福特主義向后福特主義轉變、確立“新經濟”積累體制的發展過程,傳統的凱恩斯主義調節與危機管理的理論與政策范式逐漸失靈,而在為應對“新經濟”所需的調節與危機管理創建之時又出現了理論與知識的匱乏。*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395.許多非馬克思主義者在分析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時也給出了相似的判斷,資本主義正面臨著資本主義經濟學的不確定性所引發的市場行為與國家調節行為的不可控性,特別是能夠控制經濟周期的宏觀經濟學出現了理論與實踐危機。*參看理查德·波斯納:《資本主義民主的危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九、十章。
第三,資本主義的穩定運行取決于積累策略、政治策略(調節與治理方案)與領導權三者的結構一致性,而這種結構一致性的生產與再生產通常是通過某種類型的資本主義國家來中介和維持,因此,資本主義國家類型的危機也就成為資本主義系統性危機的集中表達。戰后西方近三十年的“黃金時代”得益于資本主義建立起與福特主義積累策略相適應的政治策略即凱恩斯主義福利民族國家,并通過福利主義文化的生產與再生產,維持了三者的結構一致。但是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這種結構一致性逐漸被打破,凱恩斯主義福利民族國家陷入了深刻的系統危機之中:(1)經濟危機,產生于從規模生產、規模消費的福特主義增長方式向靈活生產、知識創新的后福特主義增長方式轉變過程中傳統積累策略的失靈與新積累策略的未確定;(2)財政危機,產生于經濟危機擴大與福利開支需求增長之間的矛盾;(3)政治危機,包括福利國家的僵化、低效、無能與官僚主義以及凱恩斯式國家干預與調節策略的失靈;(4)話語危機,既包括對福利主義的反對,也包括資本主義危機管理策略的話語權爭奪,如新保守主義、新共同體主義、新自由主義、新社會民主主義等;(5)全球化的侵蝕,包括民族國家對本土跨國資本與跨國公司的控制力減弱,亞國家的地區與區域合作主義對中央經濟控制力的挑戰,超國家的國際機構規制對民族國家主權的沖擊。*Jessop,B.,The Future of the Capitalist State,Cambridge:Polity Press.2002.pp.81-94,174-177.
當前資本主義的全球金融危機與經濟危機實際上是凱恩斯主義福利民族國家危機的延續與深化——在全球化的后福特主義經濟中它終將衰落,也表征著試圖重構資本主義國家類型的新自由主義策略失敗以及新社會民主主義與新保守合作主義等策略的無能。*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434.在杰索普看來,資本主義的未來應該走向在全球化與后福特主義經濟范式中確立起知識經濟的統治地位與積累策略而非金融主導的積累(finance dominated accumulation),并建立起與其相適應的熊彼特主義工作福利后民族體制(Schumpeterian Workfare Postnational Regime)。這種體制在增長方式上強調知識創新,在再分配上強調社會政策服從于國際經濟競爭力的需求,在調節空間上強調全球的、跨國的、民族國家的、區域與地方的協調合作,在治理模式上強調自組織治理與國家的元治理*Jessop,B.,The Future of the Capitalist State,Cambridge:Polity Press.2002.pp.250-254.,在文化領導權上強調建立一種“學習性社會”和知識消費文化。*Sum,Ngai-Ling and Jessop,B.,Towards a 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Cheltenham:Edward Elgar,2013,p.429.杰索普指出,這樣一種體制的建立是一個復雜、緩慢且困難重重的過程,在其建立過程中不可避免出現資本主義危機,在其建立之后也無法克服資本關系內生的結構矛盾與危機。
杰索普國家理論的新進展不僅對我們思考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與政治經濟學的發展與推進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指導意義,而且也為我們理解當前資本主義的金融危機與系統性危機提供了豐富的智力支持。此外,杰索普關于治理、元治理與競爭式治理的分析,特別是其競爭式治理強調允許多元治理主體表達利益差異并提供競爭性治理策略,強調多元主體基于相互諒解、理解、學習與討論之上的治理策略選擇,強調知識與理論的治理作用以及知識分子的治理參與、知識競爭等,都對我國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研究與實踐具有相當的參考與借鑒價值。□
(責任編輯:嚴國萍)
2016-03-15
何子英,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政治哲學與國家理論、健康政策與衛生經濟學。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地方政府社會管理創新的制度化研究”(編號:B&ZD040)。
D03
A
1007-9092(2016)04-0099-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