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巴格達城給我的最初印象,并不是林立的清真寺圓頂、薩達姆·侯賽因時代遺留的浮夸雕塑,抑或兩層奧斯曼式小樓外加裝的木制雕刻窗(Mashrabiya)。從離開巴格達國際機場的第一分鐘起,我的視野就被形形色色的“墻”切割成為無數不相連的碎片:連接機場和市區的12公里高速公路完全被高大的混凝土圍墻和頂端焊接有帶刺鐵絲網的防護鋼板所包圍;透過圍墻的縫隙,可以窺見兩側居民樓陽臺上歪歪斜斜的防彈水泥護盾。公路盡頭是被稱為“綠區”(Green Zone)的政府街區和國際人士聚居地,同樣為混凝土防爆墻和鐵絲網所環繞,檢查站林立;僅有的三個出口由美國和格魯吉亞軍人把守,無通行證者不得入內。在底格里斯河東岸的遜尼派聚居區阿宰米耶(Adhamiyah),一道5公里長、3.5米高的“巴格達墻”將老朽破敗的居民樓圍得密不透風。至于云集有數百萬什葉派人口的河東區和薩德爾區,幾乎每條小巷都只有一個出入口,另一端則被3.7米高的T形鋼筋水泥防護墻封住。這種表面為涂鴉和招貼畫所覆蓋的T形墻被稱為“布雷默墻”——以2003年美軍駐伊臨時管理機構(CPA)首任行政長官保羅·布雷默命名。我有時不禁懷疑,伊拉克人是否把全國所有的水泥都用來建造“布雷默墻”、隔離護欄和反坦克路障了,這才導致1/3以上的巴格達市民依舊蝸居在歷史超過50年的危樓中。

10月21日,一名伊拉克少年騎車經過卡亞拉鎮一處燃燒的油井。“伊斯蘭國”武裝在從該地區撤出前,破壞了當地的油田設施,并逼迫數百名平民隨武裝人員一同撤往摩蘇爾,充當抵御政府軍進攻的人盾。10月17日,伊拉克政府軍開始對北部重鎮摩蘇爾發動最后的攻擊
在《世界是平的》出版之后11年,我在巴格達見到了一個與書中的預測截然不同的空間。“布雷默墻”、武裝檢查站和街角巡邏的“悍馬”越野車,將“世界”的定義由萬里之外收縮到了肉眼可見的幾十米范圍內;支配人們思想和行動邏輯的不是托馬斯·弗里德曼或伊曼紐爾·沃勒斯坦這樣的全球化主義者,而是17世紀的英國人托馬斯·霍布斯——當薩達姆·侯賽因的大利維坦崩潰之后,伊拉克的一切重新回到了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孤獨、貧窮、骯臟、殘忍和短命回來了,“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也回來了。人們依靠宗教、部落、民族認同和民兵組織的庇佑來擺脫對暴死的恐懼,國家、國際組織和文化多元主義在這里統統淪為“他者”。乘車穿行在“布雷默墻”林立的巴格達街頭,使人想起加拿大學者托馬斯·霍默-迪克森(Thomas Homer-Dixon)在《環境稀缺與全球安全》中的讖言:“車里坐著北美、歐洲、崛起中的環太平洋地區以及其他個別國家,它們身處風和日麗的后工業時代,舉辦貿易峰會、享受計算機和信息高速公路。車外則是其他地區的人們,兩者走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上。”
距今1/4個世紀以前,歷時42天的“沙漠風暴”作戰宣告了“冷戰”走向尾聲。伊拉克成為舊世界最后的注腳,也是“美國第一”(American Primacy)年代最初的祭品。1992年,弗朗西斯·福山發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之人》,以不容辯駁的口吻為即將到來的世紀勾勒出了方向——“角斗場上的競爭者只剩下一個人,那就是自由民主制——個人自由和人民主權的學說”;它的勝利使普遍均質社會的到來成為必然,人類將分享同質化的政治體制、經濟模式和基于自由市場的全球資源,時間和空間將失去意義。而作為“冷戰”勝利者的美國,無疑是這樣一個封閉時空中唯一和最后的霸權國。在那之后的十幾年里,通過經濟領域的全球化、政治層面的擴大結盟以及安全事務中的“人道主義干預”,美國正憑借其前無古人的權勢冗余,一步步地將福山的規劃付諸實踐。而在第一次海灣戰爭后勉強幸存下來的薩達姆政權,最終未能逃脫被清算的命運,在2003年的“伊拉克自由”作戰中被連根拔起,死無葬身之地。
又過了13年,我們已經看到這出獨角戲的終局:在格魯吉亞和烏克蘭,新的“冷戰”陰影正在美國和俄羅斯之間滋生。朝鮮核危機、海洋權益爭端以及形形色色的安全兩難沖擊著亞洲國家之間的互信,也使華盛頓被迫放棄引以為豪的戰略機動性,“重返”亞太。希臘債務危機和中東難民的涌入導致了歐洲聯盟的內部分裂,連帶促成英國宣布“脫歐”。而在“阿拉伯之春”的焦點地帶伊拉克和敘利亞,曠日持久的內戰最終孕育出了恐怖主義惡魔“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蘭國”(ISIL),并使整個世界處在其陰影之下。來自人口、地理、歷史和宗教的反擊,正在不斷穿透那個被認為已經凝固的時空:歷史仍在重復,歷史遠未終結。
100年前,奧斯曼帝國治下阿拉伯人的起義奠定了今日中東的基本版圖;100年后,中東的“最初之人”正在日益遠離華盛頓那些“最后之人”所向往和兜售的生活方式。從炮火連天的阿勒頗,到高墻林立的巴格達,再到剛剛被空襲光顧的薩那,新的全球政治覺醒并不對應“歷史終結之后”的后現代困惑,而是回到了現代性開啟之初的霍布斯式語境。如同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在《對話》中的發問:“一個深淵去了,另一個深淵來了……每一個都是一堵墻,每一個都讓我閉起雙眼。”

巴格達解放廣場附近一處破敗的什葉派社區
在伊拉克的第二個星期,我抽出時間造訪了瓦西特省省會庫特(Kut)。100年前,查爾斯·湯森少將指揮的英印軍第6師在這里被土耳其軍隊全殲,造成“一戰”協約國在中東戰場最慘痛的一次失利。而我的下榻之處,就在此次戰役最激烈的爭奪點謝赫薩阿德(Sheikh Saad)。入夜以后,人口稀少的鄉村僅余星星點點的燈光,萬頃平原向四面八方的延展僅憑肉眼就可以清晰捕捉到;毫無遮擋的土地從近在咫尺的底格里斯河河道一路覆蓋向西,在月光映照下猶如寧靜的海平線,仿佛可以憑速度輕松穿越。一瞬間,“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古希臘語意為“諸河之間”)這個佶屈聱牙的地理名詞被賦予了具體的空間形象——在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中下游之間,一塊紡錘形的沖積平原提供了耕種用地、養殖場所、灌溉條件等易于形成定居城市群落的一切有利要素;同時也缺乏天然地理屏障,無險可守。前者奠定了伊拉克在歷史上少數和平時期的財富和人口基礎,后者則使其淪為來自西部、北部和東部貧瘠地帶的入侵者的戰利品,并形成了威廉·麥克尼爾筆下毫無正面評價可言的高壓法律——官僚系統。
“地理政治學之父”麥金德(Sir. Halford J.Mackinder)在20世紀初注意到,大航海時代歐洲人對世界之“西”與“東”的劃分大致以蘇伊士地峽作為中軸;而位于地峽和南亞次大陸之間的新月形地帶,即習稱的“中近東”,在早期文明史上一直是最脆弱的地理版塊。它的灌溉河流和綠洲雖然催生過阿卡德這樣的煊赫帝國,但也使海灣和通海河流無法對艦船鎖閉,在不同時期曾先后遭受來自地中海、黑海和印度洋的覬覦。而在大陸內部,從中亞延伸到波斯灣的荒原對游牧民族的駱駝和馬隊是最理想的軍事通道,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塞爾柱人和蒙古人、“背教者”尤里安和“壯麗者”蘇萊曼,都在這里留下過印記。海洋與大陸入侵者周期性的滲入,乃至海陸力量間長達數百年的進攻和退卻,造就了全世界宗教和民族狀況分布最為復雜、最不易于被單一勢力或目標統合成整體的地理邊緣——黎凡特(Levant)。
當奧斯曼帝國在1864年頒布行政區劃法時,明智地維持了黎凡特事實上的分裂狀態。在相當于今天伊拉克疆界的領土上,由北向南依次設置了摩蘇爾、巴格達、巴士拉三個州,分別對應庫爾德人聚居區、遜尼派聚居區和什葉派地區。阿勒頗州、貝魯特州和耶路撒冷直轄區分享了東地中海海岸線,在巴格達與貝魯特之間則橫亙著祖爾直轄區和敘利亞州。某種意義上,這幅支離破碎的畫面比今天涇渭分明的國界更符合黎凡特的自然歷史情境:由阿拉維派穆斯林控制的那個“小”敘利亞州,與巴沙爾·阿薩德政權在2015年最艱難的幾個月里固守的最后堡壘幾乎完全重合;毗鄰波斯的巴士拉州,與其鄰邦形成了基于共同教派的親緣關系;而遜尼派云集的阿勒頗州、祖爾直轄區和巴格達州,則逐漸成為數十個民族交換有形商品和無形文化的區域市場。城市和要塞以外,被尊稱為“謝赫”(Sheikh)的數百位世襲部落領袖在農村和沙漠地帶行使著事實上的治理權,影響力遠達阿拉伯半島西部的漢志州、也門州以及內志埃米爾國(今沙特阿拉伯中部和東部)。遠在君士坦丁堡的蘇丹無法撇開謝赫們直接治理中東。
盡管薩達姆·侯賽因樂于將其權勢與900年前的薩拉丁聯系起來,但阿拉伯民族主義和單一阿拉伯國家的愿景本質上是20世紀的產物。相比歐洲和亞洲的民族主義思潮,它更像是一種含混的文化觀念——阿拉伯民族主義從來也沒能回答包括多民族共處、教派團結和地方權力分配在內的一系列復雜問題;它是對土耳其和東歐民族主義的不成功模仿,在演變過程中又時時為權力野心和來自歐美的外部干預所左右。當麥加謝里夫侯賽因在1916年喊出“從阿勒頗到亞丁”的口號,并在英國支持下發動阿拉伯人起義時,他希望建立的是一個由哈希姆家族統治的準奧斯曼式哈里發國。而兩位協約國外交官賽克斯和皮科在地圖上輕描淡寫的一劃,注定了中東的分裂仍將延續,但并不是以合乎地理和歷史傳統的方式:分界線以北的法國委任托管地最終演變為敘利亞和黎巴嫩,南部的英國委任托管地則劃分成伊拉克和外約旦。由于1917年的《貝爾福宣言》,黎巴嫩以南位于約旦河兩側的土地成為獨立的巴勒斯坦,為日后以色列的復國埋下了伏筆。兩大人為催生的中等強國敘利亞和伊拉克,意外“復活”的猶太國,加上征服半島腹地之后坐擁石油財富的沙特阿拉伯,影響20世紀中東歷史的大部分要素在30年代就已齊備。
之后長達80余年的歷史,幾乎成為一統天下的野心與頑固的地理、族群分裂之間的拉鋸戰:從納賽爾到薩達姆,從第一次中東戰爭到“伊拉克自由”行動,日光之下,并無新事。一度為嚴苛的現代官僚系統、復興黨意識形態和軍事獨裁者的個人權威勉強捆綁到一起的伊拉克,在進入21世紀之后恢復了渙散的部落化面貌。在它西方,敘利亞迄今為止仍在蒙受喪失傳統勢力范圍黎巴嫩帶來的振蕩。而在半島南部,沙特阿拉伯空軍的F-15型戰斗機仍在也門上空巡弋,以阻止胡塞武裝深入無險可守的邊境沙漠。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舊約·傳道書》1:4)
20世紀中東政治的演變軌跡和內在邏輯,很大程度上近似于16世紀以來的歐洲均勢(Balance of Power)。無論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約旦還是沙特阿拉伯,都不足以憑借一己之力完成統一阿拉伯世界的任務。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上述中等強國中的每一個都曾經流露過擴張領土和對外輸出影響力的傾向。約旦開國君主阿卜杜拉試圖建立一個包含約旦、敘利亞、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在內的“大敘利亞”;當阿拉伯聯軍在第一次中東戰爭中失敗之后,阿卜杜拉毫無愧色地吞并了屬于巴勒斯坦的約旦河西岸地區,并最終因此遇刺。敘利亞曾在1958年與埃及合組“阿拉伯聯合共和國”(UAR),1976年又興兵入侵黎巴嫩,駐軍直至2005年。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和1990年對科威特的入侵則反映了薩達姆·侯賽因在波斯灣的野心。由于均勢的自我生成機制,上述稱霸企圖只要稍微露出端倪,便會招來其他國家的警惕和聯合抵制,甚至結成類似1991年“沙漠風暴”期間的軍事同盟,直至霸權覬覦者被擊敗。
另一項相當微妙的共性在于,無論歐洲還是中東的區域均勢,本質上都并非超然物外,而須以外部權勢和資源的輸入作為基礎。歐洲均勢之所以能延續超過500年,關鍵在于英俄兩個側翼大國(嗣后又加入美國)通過周期性的財政和軍事干預,使歐洲大陸以外地區的資源可以被投入到歐洲內部的反霸權斗爭中。中東同樣不例外:從1916年英國為對抗中歐強國集團(德國、土耳其)而策動阿拉伯人起義,到1973年美蘇兩國艦隊為庇護彼此的盟友在地中海陷入對峙,外部力量的干預往往能直接決定本地區國家變更領土和勢力范圍的嘗試是否奏效。若無蘇聯在1967到1973年之間對埃及和敘利亞的“輸血”,在“六月戰爭”中元氣大傷的阿拉伯聯盟軍隊絕無可能在1973年10月主動發起反攻。而以色列在最初的猝不及防之后最終穩住陣腳,則直接受益于美國的軍火和外交奧援。在位于“綠區”內的伊拉克國防部大樓前,至今仍擺放著1架蘇制米格-21型戰斗機、1輛T-72M型坦克和1輛BMP-1型步兵戰車;在它們上空,美國制造的貝爾-206型直升機呼嘯而過,恰好充當了這種外援之變幻莫測的一個縮影。
而兩大地區均勢體系的傾頹,最終也都源于外部權勢輸入量的“溢出”——在1945年,當美蘇兩國中的任意一方都擁有總量超過整個歐洲的人口、經濟和軍事資源時,間接干預已變得缺乏效率,直截了當的勢力范圍劃分和“鐵幕”的誕生遂成為必然。中東均勢在21世紀初的崩潰,則直接源自后“冷戰”年代美國無與倫比的軍事優勢和政治影響力:在2003年發起“伊拉克自由”作戰時,華盛頓甚至已經無意如12年前一般,組織一個由聯合國授權、包含部分阿拉伯國家在內的國際軍事同盟,而是基本上由英美兩國的空中和地面武裝直接承擔進攻任務,并在短短一個半月里終結了伊拉克正規軍的大部分抵抗。
諷刺的是,隨后發生的一切,與歷史上曾屢次出現的“帝國式過度擴張”(Imperial Overstretch)毫無二致。國際制度調控的缺位,使得看似簡單的戰后重建日益演變為界限無法控制的大陸義務;由新保守主義倫理觀催生的“大中東民主倡議”,則觸碰到了本地區諸多政權的心理底線,引發全球范圍內反美情緒高漲。而對自身權勢的絕對迷信,還使美國領導人對霍默-迪克森的警告充耳不聞——那輛全球化的豪華轎車自鳴得意地亮起大燈,疾馳在被貧富不均、敵視和焦慮之云籠罩的中東世界里,直至“阿拉伯之春”的懸崖突然在前方出現。此時再奢談“戰略收縮”,哪里還能阻止權勢的自由落體式下滑!

在拉希德大街的一間水煙館,年輕人正在下棋
這是一場只有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和《羅馬帝國衰亡史》中才會出現的悲劇:霸權國并未因假想敵的直接攻擊而傾頹,卻在對本身權勢的輕率濫用中走下神壇。所犧牲的不僅有美國本身的優勢地位和國際聲望,連帶也葬送了過去25年間與美國霸權捆綁在一起的所有幻想——超越地理空間的普遍全球繁榮,橫跨大西洋的美歐聯盟,預防一切民族沖突和仇殺的協調機制,以及以自由民主制終結人類政治史的終末論。如同亞歷山大·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所言:“現代西方思想將逐漸消散于歷史,被歷史所吸收……如同我們的身體終將被分解成和構成青草、綿羊、肉餅的物質無異的分子一樣。”
只是,乘坐航空母艦和運輸機呼嘯而來的美國人尚有抽身離去的自由,巴格達“布雷默墻”之后的居民卻需要從頭開始重建生活和社會秩序,并在準戰爭的“自然狀態”下艱難地探索新的政治共識。經歷了動蕩的“阿拉伯之春”和暴烈的“阿拉伯之冬”,普通伊拉克人對政治家的任何承諾都已不再信任,而寧可藏身于宗教、水煙和有限的娛樂活動造就的個人避難所之中。在蕭條凋敝的拉希德大街,有45年歷史的“回聲”書店老板指給我看一張發黃的舊照片:一名駝背的猶太老者正艱難地走過巴格達街頭。“這曾經是猶太人在阿拉伯世界的生活狀態;如今,佝僂的背和低垂的腦袋卻成為伊拉克人的一生。”
(參考資料:Robert D. Kaplan,The Coming Anarchy: Shattering the Dreams of the Post Cold War; Thomas Homer-Dixon,Environmental Scarcity and Global Secur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