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產業結構單一、對外國投資人友善度極低的蒙古國,一度在21世紀初全球大宗商品暴漲的浪潮中斬獲頗豐,并自鳴得意于其“第三鄰國”的外交政策。如今,這個“藍天之國”正面臨一場經濟崩盤。
如果新一屆國家大呼拉爾(State Great Khural,即國會)的選舉日期不是安排在2016年6月29日,而是往前推一年,其米德·賽汗比勒格或許不會成為最近10年來蒙古國任期最短的一位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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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烏蘭巴托市郊的貧民聚居區,數十萬人仍居住在簡陋的蒙古包和木制棚屋中。烏蘭巴托一詞意為“紅色英雄”,系為紀念蒙古革命之父、紅色游擊隊長達木定·蘇赫巴托爾而更名
在2015年夏天,賽汗比勒格有著足夠充分的理由說服國民投票繼續支持蒙古民主黨(DP):自2012年6月該黨在大呼拉爾選舉中獲勝以來,蒙古GDP增長率已經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的2.7%回升到了2014年時的7.8%,并使國際投資者樂觀估計至少還存在100億美元的投資空間。2015年5月,蒙古成功發行了5億美元的新債券,并促成日本國會通過一項雙邊貿易協議,在10年內逐步免除蒙古對日出口商品中96%的關稅。與中俄兩個近鄰的經濟、政治合作也有新進展:在中國領導人于2013年提出“一帶一路”戰略構想之后,蒙古也于2014年出臺了“草原之路”計劃,希望從國內外獲得500億美元的融資,修建聯通中俄兩國的新高速公路、電氣化鐵路以及天然氣和石油管道,以充當中俄之間的主要經濟走廊。盡管由澳大利亞力拓集團和加拿大艾芬豪礦業投資的奧尤陶勒蓋(Oyu Tolgoi)銅礦開發進度落后于預期,使得預算缺口相當醒目,凈外債總額也依舊高達全年GDP的1.3倍(這一數字僅次于冰島,高于債務危機中的希臘、塞浦路斯和西班牙),但至少在表面上仍顯得風平浪靜、機會大過風險。
一年過后,一切都起了變化。由于蒙古最大的大宗商品出口國中國在過去12個月里縮減了30%的煤炭進口,并且國際期貨市場持續低迷,蒙古在2015年底時的GDP增長率已滑落至2.3%。外商直接投資額在最近10年里第一次變為負數,財政進項的縮水和支出高企使預算赤字逐步上升至22億美元,占全年GDP的18%,遠高于4%的法定上限。類似“戰略走廊”這樣的畫餅已無法再搪塞民眾——6月29日,就在總統額勒貝格道爾吉結束塔什干“上合”組織峰會之行、宣布與中俄兩國元首簽署建立三國經濟走廊的協議之后5天,由他長期領導的民主黨在大呼拉爾選舉中遭遇慘敗,僅拿下76個議席中的9席,從而為老對手蒙古人民黨(MPP)重返政府宮鋪平了道路。但新政府對愈演愈烈的赤字和債務危機同樣束手無策,整個8月,蒙古貨幣圖格里克(Tugrik)貶值超過10%,在154種基本通貨中表現最差,迫使央行將基準利率調整至歷史新高的15%。新任財長喬伊吉勒蘇倫在對民眾的電視講話中承認,由于政府債務占GDP的比重上升至78%,烏蘭巴托當局已無法支付公務員和軍人的全額薪水,“國家正處于深度經濟危機狀態”。預計在一到兩個月里,人民黨內閣就會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亞洲開發銀行(ADB)以及世界銀行發出援助請求,以償付明年3月到期的一筆5.8億美元的債券,避免財政徹底破產。
從1946年獨立獲得承認到2016年經濟瀕臨崩盤,70年的蒙古現代史可大致分為兩個階段:1992年之前,以“一邊倒”的姿態依附于蘇聯,并從經互會國家獲得細水長流的經濟援助和財政支持;1992年之后,在外交上奉行“不結盟、等距離、全方位”的多支點戰略,經濟上則利用東北亞各國尤其是中國基礎設施建設快速增長的機遇期,出口煤炭和礦產資源。洶洶涌入的國際資本一度使蒙古的GDP增長率在2011年攀升至17.5%,位居世界之冠,但未能使這個大漠和草原之國擺脫在拉丁美洲和非洲曾反復出現的“資源詛咒”。不穩定的市場和法制環境,被政治風向所左右的大型工程項目,以及由來已久的借債傳統,最終提前耗盡了大宗商品價格暴漲帶來的紅利。俄羅斯投資銀行復興資本(Renaissance Capital)在2009年底發布的一份著名報告《蒙古:“藍天之國”的機遇》曾將該國的經濟走勢形容為勢不可擋的“蒙古狼”,短短7年之后,這匹曾經兇猛的灰狼正以同樣驚人的速度奔向財政破產的懸崖。
1939年諾門罕戰役結束后,蒙古領導人喬巴山元帥(右一)與蘇聯軍人一起檢視日軍遺棄的大口徑炮彈發射藥筒
盡管外蒙古的主權獨立要到1946年才被國際社會普遍承認,但從20世紀初“蒙古獨立運動”興起開始,俄國的影響就在這片草原與大漠之地扎下根來。1911年底,外蒙古宗教領袖第八世哲布尊丹巴活佛在沙俄支持下宣布“獨立”,自稱皇帝,至1920年初在中國北洋政府的軍事壓力下宣告撤銷自治。不過進入1921年,隨著進行中的蘇俄內戰蔓延到外蒙古,中國的控制力再度遭到顛覆——白俄軍人馮·溫甘倫男爵擁戴哲布尊丹巴重新稱帝,一度控制了庫倫(今烏蘭巴托)的中央政權;由蘇赫巴托爾和喬巴山領導的蒙古人民革命黨(MPRP)則退入蘇俄的衛星國遠東共和國境內,在莫斯科的支持下組建了“蒙古人民臨時政府”。1921年6月初,溫甘倫的主力部隊在恰克圖周邊被蒙古人民軍和蘇俄紅軍聯手殲滅;一個月后,蘇赫巴托爾在庫倫宣布成立“蒙古人民國人民革命政府”,以哲布尊丹巴為立憲君主,由人民革命黨控制實權。1924年哲布尊丹巴圓寂后,人民政府將國家政體變更為共和制,國名改為“蒙古人民共和國”(MPR)。從那時起到1946年,只有蘇聯一個國家承認外蒙古的獨立地位,并與其締結了互助協議。
從1928到1952年,政府實權掌握在身兼國家小呼拉爾主席團主席(相當于國會常務委員會委員長)、部長會議主席(政府總理)和人民軍總司令三職的喬巴山(Khorloogiin Choibalsan)元帥手中。由他奠基的蒙古社會主義模式,與蘇聯的斯大林模式不無相似之處:寺院和貴族的財產被強制沒收,私營工商業和手工業遭到取締,牲畜和牧民則被集中到蘇聯式的大型集體牧場中,在國家指導下進行統一放牧。唯一的區別在于,蒙古從來也沒能開啟蘇聯式的大規模工業化進程——在斯大林看來,蒙古最重要的經濟價值應當是彌補蘇聯在工農、輕重產業方面已經出現的發展失衡。因此,在喬巴山執政的大部分時間里,蒙古僅有的工業部門一直是皮革和羊毛加工、鞋靴生產以及織布,產品出口到蘇聯換取工業制成品和機械。另外,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蒙古在安全上還要充當蘇聯與日本控制下的中國東北、華北和內蒙古之間的緩沖帶,在此處建設過于龐大的工礦產業,在戰爭爆發時有遭到集中摧毀的危險。
1945年“二戰”的結束和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部分改變了這一切:蒙古不再成為軍事前沿,于1948年啟動了第一個五年計劃,圍繞畜牧業合作化開展經濟建設。新中國成立后,基于社會主義陣營的互助,亦自1956年起向蒙古提供了3筆總額達4.6億盧布的經濟援助,并派出1.8萬名技術專家和工人幫助蒙古進行基礎設施建設。1961年,全長2215公里的縱貫蒙古鐵路線建成,它是蒙古第一條鐵路客運線路,將中國內蒙古城市集寧與靠近貝加爾湖的俄羅斯城市烏蘭烏德連接起來,使蒙古被納入著名的橫貫西伯利亞鐵路網,至今仍在承擔全國80%的貨運和30%的客運任務。首都最著名的一些地標性建筑,例如蘇赫巴托爾墓(樣式模仿莫斯科列寧墓)、烏蘭巴托飯店、國家古典藝術劇院以及被稱為“灰宮”的政府宮,也都是在五六十年代的經濟建設高潮期,由蘇聯、東德和捷克建筑師設計并援建的。
不過到60年代初中蘇分裂時為止,蒙古的經濟建設尤其是第二產業發展依然停留在水平極低的階段,90%的機械設備、100%的石油和石化制品以及70%的有色金屬制品需要自國外進口。喬巴山的繼任者澤登巴爾(Yumjaagiin Tsedenbal)自1952年起領導蒙古長達32年之久,他選擇了再度向蘇聯“一邊倒”:1963年,蘇蒙兩國簽署《關于強化南部邊界防御的協議》,8萬名蘇聯陸軍和空軍、1800輛坦克、2500輛裝甲車輛、1400門火炮和315架軍用飛機隨即進駐蒙古境內。到1988年底撤軍時為止,全蒙古共有4139平方公里的國土被蘇軍基地、營房和機場占據,相當于疆域總面積的0.26%;21個省中有15個駐扎有蘇聯軍隊,對草原造成嚴重的生態破壞。以至于日后蒙古政府竟提出了25億美元的索賠要求。
但“一邊倒”也帶來了相當豐厚的經濟回報:1962年,蒙古獲準加入莫斯科領導的經濟互助委員會(Comecon),在蘇東集團的內部分工中扮演鉬礦石和銅礦石(均為重要的機械和航空工業原料)提供者的角色。起初,東德、波蘭等國曾試圖以來料加工的方式幫助蒙古發展制造業,但因為產品的質量過于低劣,最后不得不改為直接援助或贈予;保加利亞和捷克斯洛伐克則持續地向烏蘭巴托提供無息貸款。到1987年為止,蒙古從經互會國家獲得的直接經濟援助累計達10億美元之巨,并占用了蘇東國家對外投資總額的5.8%??紤]到當時蒙古的總人口不足200萬人,而6400萬人口的越南累計獲得的經濟援助也不過20億美元,這無疑是相當可觀的數字。第三個五年計劃期間興建達爾汗、額爾登特、喬巴山三座工業城的資本幾乎完全是由蘇東國家所贊助,蘇聯還向蒙古人民軍提供了425輛坦克和126架戰斗機。
到1985年為止,蒙古的年均財政收入已經由1940年時的1.24億圖格里克穩步增長到了57.43億,其中32.4%的進賬來自工業部門,18.3%來自農業。政府同時樂觀估計,到第八個五年計劃結束時的1990年,年均財政收入還將繼續增長至少26%,并進一步追加對工礦產業的投資。但即使是在這一階段,產業結構失衡、嚴重依賴外部“輸血”的缺陷也已經暴露得相當充分——盡管蒙古在歷史上素以畜牧業著稱,但過于偏執的集體化和合作化政策使得整個第一產業效率極為低下,占全國總人口1/4以上的農牧民寧可依靠政府補貼過活,也不愿改進粗放的畜牧模式。進入70年代中期,蒙古的種畜數量甚至下降到了“二戰”爆發前的水平。至于工礦產業,雖然由于蘇聯這個最大進口商和投資者的存在,發展勢頭相當可觀,但蘇式國企那種注重短期利益、貪瀆橫行和缺少規劃的特征也被蒙古人繼承了下來:到80年代后期,全國80%的工業產能、90%的采煤業和100%的采礦業都集中在以烏蘭巴托為中心的中部城市帶,上百萬人口擁擠在這片缺少足夠住房、衛生設施和供暖條件的區域里,半數人仍須以蒙古包為家。
在達爾汗烏勒省的沙林高勒,一名蒙古工人在礦場中操作移動式破碎機。煤炭、銅礦和金礦開采業的畸形繁榮帶來了21世紀前10年蒙古經濟的井噴式發展,但產業結構單一、貧富差距極大、負債率偏高等問題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步暴露,最終導致了2016年夏天的經濟崩盤
最重要的是,由于經互會體制的存在,蒙古的國民經濟既不遵循市場規律,又無法依靠自身優勢獨立發展。到1990年開始實行多黨制轉軌為止,蒙古外貿總額的80%系與蘇聯進行,另有15%發生在和其他經互會國家之間。由于圖格里克的匯率與蘇聯盧布掛鉤,且礦石、煤炭和羊毛制品的出口往往以記賬貿易的方式進行,烏蘭巴托當局根本感受不到大宗商品供需預期波動帶來的壓力。來自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資本投入,還掩蓋了國民收入低下帶來的經濟活力不足:在蘇聯解體之前,蒙古國民消費占GDP的比重長期維持在60%以上,若無源源不斷的外部“輸血”,政府根本無力升級生產設備和交通運輸條件。而畸高的稅率、龐大低效的國企和刻板呆滯的計劃部門,幾乎構成了前轉型時代蒙古經濟的最突出特征——政府歲入的63%來自營業稅,29.9%來自國企上繳的利潤,卻有18.7%的開支花在了行政機關的運作和國防上。而即使是在每年持續獲得經濟援助和外國貸款(而且是條件相當優惠的免息貸款,大部分在蘇聯解體之后未曾歸還)的前提下,蒙古的財政收支也不過勉強維持平衡,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1990年7月,蒙古舉行了現代歷史上第一次多黨制選舉,名稱中已經去除了“革命”一詞的人民黨在大呼拉爾的430個席位中拿下357席,組成了轉型后第一屆政府。1992年2月,根據新憲法的規定,“蒙古人民共和國”正式更名為蒙古國,立國宗旨由社會主義變為建立和發展人道的、公民民主的社會。在那之后,70年紅色歷史留下的印記開始像潮水退去一般漸漸消逝:在2005年的政府宮改造工程中,這座外表面被黃色花崗巖覆蓋、帶有濃厚蘇聯氣息的新古典主義大廈被重新改建為擁有藍色玻璃幕墻、穹頂和天井的民族風格建筑,政府宮正前方的蘇赫巴托爾墓則被整體拆除,原址豎起了一座巨大的成吉思汗坐像。蘇赫巴托爾和喬巴山兩位前領導人的遺體被火化后按藏傳佛教儀式重新埋葬,首都的蘇赫巴托爾廣場改名為成吉思汗廣場,國家圖書館門前的斯大林像也換成了語言學家賓巴·仁親的全身銅像。2012年10月,在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到訪之后不久,蒙古拆毀了國內最后一座列寧像。
然而,和意識形態領域的迅速改弦更張相比,蒙古的經濟、外交轉型進行得遠沒有那么從容。從地理位置推斷,蘇聯解體之后,轉向南鄰中國尋求幫助無疑是可取之舉,中國改革開放的經驗也可以為蒙古提供必要的借鑒。但“親中”對人民黨領導層來說恰恰是不可觸碰的禁忌——在洗刷完蘇聯留下的印記之后,人民黨將其歷史正當性回溯到了1921年革命之初,抬出鮑陀、丹尚、丹巴多爾濟等在20年代的政治斗爭中被清洗的創黨元老作為新的政治圖騰。而這些元老除去反對斯大林主義這一突出特征外,同樣擔心蒙古再度淪為中國的被保護國或政治附庸。丹巴多爾濟在1925年提出過一項著名的外交方針,希望蒙古能成為“蘇聯和中國都能認可,其他大多數國家也予以承認的中立國”,中蒙兩國執政黨保持平等的關系,這項方針在90年代重新獲得了重視?!蔼毩⒅浮碧K赫巴托爾的形象,也依舊為民眾所推崇——在政府宮前的成吉思汗廣場上,這位紅色英雄身騎駿馬的銅像就矗立在成吉思汗坐像之前。人們當然不會忘記,他在1921年不僅擊敗了白俄將領溫甘倫的軍隊,還曾與進入外蒙古的中國軍隊作戰。而“一邊倒”時代形成的對俄羅斯的文化和心理依賴,同樣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1941年,烏蘭巴托當局宣布將蒙古文的書寫形式由傳統的索永布字母改為俄國式的西里爾字母,同時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強制學習俄語??v貫蒙古大鐵路在外蒙境內的部分,采用的也是與蘇聯相同的寬距鐵軌,而與中國境內的標準軌道規格不同,以預防來自南方的“入侵”。蒙古對中國的防范心理,因此成為必然。
90年代后期,人民黨當局最終宣布了被稱為“多支點”外交路線的“不結盟、等距離、全方位”政策。不結盟是針對美俄兩國的表態,意即蒙古無意與任何一個大國締結軍事盟約,也無意成為東西方間任何一方的安全支點。等距離是就中俄兩國而言,希望在南北兩個鄰國之間游刃有余,避免為任何一國完全控制。全方位則是就日、韓、印等其他亞洲國家和美國、歐盟等區域外勢力而言,希望多方交好、多方受惠。由此又衍生出另一個概念“第三鄰國”,意即蒙古樂于將任何愿意為其提供經濟和政治支持的非本地區國家視為與中、俄地位相當的外交“鄰國”。利用中國的勞動力和市場,獲取日本的資金和技術援助,在安全上依靠俄羅斯,在全球層面則依靠和追隨美國,這是八面玲瓏的“多支點”路線的本質。
2006年7月11日,參加那達慕大會開幕式的蒙古牧民策馬經過政府宮前的蘇赫巴托爾廣場。2013年,該廣場被重新命名為成吉思汗廣場
只不過在市場化轉型剛剛啟動的90年代,蒙古對歐美和日、韓資本無論如何都算不上理想的投資場域。幣制改革和國際銅價的回升雖然在1995年把GDP增長率推到了喜人的6%,但效率低下的老國企依然占據著大部分新增加的流動性,并使整個銀行業成為其效益的擔保者。1998年亞洲和俄羅斯經濟危機的爆發,幾乎使過去8年的努力毀于一旦:依然倚重對俄資源出口,且雙邊貿易部分采用盧布結算的蒙古一下子損失了80%的對俄貿易收入,銅和黃金價格的下滑則使GDP增長率由1998年的3.2%迅速縮水到1999年時的1.3%。又過了20個月,一場突如其來的雪災使蒙古損失了3300萬頭牲畜中的240萬頭,連帶也終結了民主黨與社會民主黨脆弱的政治聯盟。人民黨在大選中重新獲得壓倒性勝利,并確定以私有化、引進外國直接投資(FDI)和專注發展采礦業作為復興經濟的舉措,“蒙古狼”終于開始咆哮。
從90年代末到21世紀第一個10年,外國資本驅動下的煤炭、銅礦和金礦開采幾乎成為蒙古經濟增長的唯一活力。來自61個國家的1500家外國企業相繼涌入這個基礎設施建設極為滯后的國家,在短期內就投入了3.38億美元的資金,并使采礦業在吸引外資方面的份額由1990年時的0%(當時的礦產出口以記賬貿易的方式流向經互會國家)迅速上升至1999年時的25%。中國市場的帶動作用尤其引人注目——由于縱貫蒙古鐵路僅具備單向通行能力,運力存在巨大缺口,中國企業自2004年起即在蒙古中部和兩國邊境投資修建多條高等級公路,以降低運輸成本。據《紐約時報》報道,早在2004年,中國資本就占據了蒙古紡織業、皮毛工業和羊絨加工業一半以上的份額,在蒙古工作和生活的中國公民一度相當于該國總人口的10%之多。2014年4月,中國神華集團還與三家蒙古國有企業成立合資公司,共同修筑一條18公里長的跨境鐵路,將全世界最大的未開采煤礦南戈壁省塔班陶勒蓋煤礦(探明儲量約64億噸)和中國內蒙古境內的甘泉鐵路線聯結起來。一旦該煤礦啟動開采,焦煤可以經鐵路直接運輸至渤海裝船。
截至2012年底,中國在蒙古的出口貿易份額中占據了88.9%的壓倒性比例,是第二位的加拿大(4.1%)的21倍以上;中國商品在蒙古的進口貿易份額中占37.6%,超過俄羅斯和美國之和。中蒙之間的雙邊貿易額由1994年時的1.2億美元一路上升至2013年時的60億美元,數以千萬噸計的煤炭、銅礦石、原油、牲畜和羊毛制品通過14個口岸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國,換回中國制造的家電制品、紡織品和農產品。在中國能源消費量增長的巔峰期,蒙古每年對華出口煤炭3000萬噸,占中國進口煤炭總量的近1/10;100多家中國企業在蒙古從事礦業勘探和采礦作業,占中國對蒙投資總額的50%以上。為吸引中國企業繼續在蒙投資,烏蘭巴托當局甚至在2013年修改了投資法,給予外國資本以國民級待遇。
不過,即使是在兩國經貿關系的黃金期,“多支點”外交造成的隔閡依然存在。神華集團曾兩次參與塔班陶勒蓋煤礦的開發招標,皆被蒙古政府以種種理由加以否決;2012年中鋁集團競購南戈壁資源公司控股權的意向同樣未能獲得大呼拉爾的批準。2009年10月,經過為期6年的談判,奧尤陶勒蓋銅礦(預測年產量超過45萬噸)66%的股份和開發權最終被出售給了加拿大艾芬豪礦業及其大股東、澳大利亞力拓集團,同樣有“對沖”中國影響的考慮在內。2010年10月,連接南戈壁省與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的新貨運鐵路正式通車,更是將“等距離外交”的布局發揮到了極致:若從經濟因素考慮,焦煤由塔班陶勒蓋煤礦陸運至俄羅斯遠東港口的時間是取道中國內蒙古的3倍以上,利潤須打90%的折扣,但烏蘭巴托當局對此似乎并不在意。時任外交部部長桑加蘇倫宣稱:“我們不想僅僅成為只面向(中國)一個國家的原材料供應商。”正在修建中的東西向橫貫鐵路干線(全長約1100公里),同樣采用了與俄羅斯標準一致的1520毫米寬軌距,最終目標仍是要實現蒙古鐵路網與俄羅斯遠東地區的一體化,而無視其經濟效益。
同樣耐人尋味的還有蒙古在國際事務上與美國的遙相唱和。2001年“9·11”事件后,蒙古主動提出向美國開放其領空和軍事設施。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以后,蒙古派遣173人的非作戰部隊參加了美軍的輔助行動,隨后又陸續派兵前往科索沃和科威特。2012年,北約組織宣布將蒙古升格為與澳大利亞、日本和韓國同一等級的全球伙伴國。最近10年間,美國總統小布什和兩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里曾先后訪問烏蘭巴托,表達對“繼續推進蒙古的良好治理”的期待。而蒙古與俄羅斯甚至朝鮮的雙邊關系,并未因此遭到削弱。如此八面玲瓏的外交手腕,顯然是喬巴山和澤登巴爾所始料未及的。
在2012年前后造訪烏蘭巴托的外國游客會有一種相當魔幻的體驗:在這座還沒有一家麥當勞的城市,路易威登、杰尼亞、巴寶莉等外國奢侈品服飾的專賣店正在陸續開張,對面就是政府宮前策馬揚鞭的蘇赫巴托爾和那座價值500萬美元的成吉思汗銅像。奢華的夜總會和富于草原風情的搖滾樂每年能從全世界吸引到上百萬人次的游客,來自亞洲各國的商人和超過137萬的常住人口使烏蘭巴托的公寓月租金一度被哄抬到800美元的水平。在硬幣的另一面,大多數蒙古人的月平均工資僅為250美元——2011年高達17.3%、位居世界第一的GDP增長率對絕大部分國民的生活水平加成有限。少數精英階層之外,全國依然有1/3的人口生活在月平均收入不足83美元的貧困線以下,住蒙古包、冬季燒木炭取暖。
120億美元的GDP(2015年數字)造就的不是一個新的卡塔爾,而是亞洲的尼日利亞:在非洲和拉丁美洲曾一再應驗的那種“資源詛咒”,也在蒙古逐漸萌發。煤炭和銅礦出口給予了政府領導人一種極為簡便的獲取外匯的途徑,使他們能夠在不必對政治—經濟結構和社會形態做大規模調整的前提下獲得可觀的財政收入增長。對大宗商品市場的樂觀預期,還會使政府樂于舉借高昂的債務,透支未來以換取當下的虛假繁榮。而國際投資者對亞洲經濟前景和烏蘭巴托政權穩定性的信心,同樣助長了在蒙古的非理性投資——逐利心理和對“民主政府較獨裁者信譽更佳”的篤信促使他們日益放低舉債和融資的成本,甚至鼓勵蒙古政府采取激進的赤字政策。在21世紀第二個10年的開端,作為新興市場代表國家的蒙古被認為存在100億美元以上的進一步投資空間,幾乎與其GDP規模相當;南戈壁省荒漠中那些還處于待勘探狀態的煤礦、銅礦和鉬礦被估價2.75萬億美元,包裝成投資項目兜售給外國客戶。沒有人關心礦業對國際市場的過高依賴程度會帶來怎樣的連鎖反應,所有人的眼中都只有振奮人心的遠景。經濟穩定增長本來應該意味著對債務規模的控制和削減,但受到鼓勵的政府反而變本加厲地借債,造成“經濟越增長,債務越上升”的怪相。當政府終于察覺到償債成本過于高昂時,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
蒙古西部巴彥烏列蓋省的兩名哈薩克族獵人在白雪覆蓋的阿爾泰山中捕獵狐貍。他們是當今世界上最后的鷹獵人族群,身著皮襖,騎乘矮小的蒙古馬,訓練鷹隼捕獵狐貍和其他小動物
事實上,蒙古的“荷蘭病”狀況,早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期間就暴露出來了。由于歐美資本大量撤出和多個大型項目停工,GDP增長率在12個月時間里由8%暴跌至2.7%,商品出口額縮水24%。烏蘭巴托當局不得不以苛刻的條件從IMF爭取到一筆2.32億美元的貸款,以維持財政的正常運轉。但在2010年國際原煤和銅價復蘇之后,教訓很快被擲于腦后:托庇于中國的經濟刺激政策尤其是基礎設施建設和能源消費的繼續擴張,蒙古的對華煤炭出口再創歷史新高,政府也重新有了底氣繼續向國際資本借貸。民主黨在2012年大呼拉爾選舉中獲勝后,先后在國際市場發行了價值15億美元的“成吉思汗”國債和2.5億美元的“武士”日元國債;加上此前為蒙古發展銀行提供擔保發行的5.8億美元國債,最近4年蒙古經濟一直在以高負債的狀態勉強運行。外債占財政預算的比例已經逐步突破了50%,這一數字幾乎與經互會時代的規模相當,而債主們顯然不會像當初的蘇聯一般,放任烏蘭巴托延長償債時間。
出于對蒙古經濟運行狀況的擔憂,自2012年起,歐美資本逐步加快了撤出“藍天之國”的速度;而民主黨政府對這一風險似乎渾然不覺。2013年2月,大呼拉爾通過了成本超過280億美元的烏蘭巴托市新規劃方案,計劃重建和改造全市的10個區、新建3座衛星城、一條170公里長的客運鐵路線、一座新機場以及全套公共交通系統,項目預算相當于全年GDP的兩倍。受這一規劃案刺激,市中心的現代化公寓的報價一度突破每平方米3000美元。而中央政府2015財年的總收入是26.7億美元(支出為48.7億美元,赤字率82%)——顯然,沒有一位嚴肅的經濟學家參與過那個瘋狂的規劃方案的討論。
從2017到2018年,蒙古政府共有超過17億美元的國際債務(其中包括與中國人民銀行的貨幣互換協議規定的部分還款)需要清償,包括明年3月到期的那筆5.8億美元的開發銀行債券。而除去占GDP份額超過30%的礦產出口收入,政府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抵押品。即使是這座看上去永無枯竭可能的金山,也密布著重重裂縫:一直以來,大呼拉爾都試圖修改2009年與艾芬豪和力拓簽署的奧尤陶勒蓋銅礦開發協議,以增加蒙古方面獲得的分紅。該項目預計投資超過100億美元,力拓方面已經投入了60億美元左右的資金,計劃在2021年啟動全面生產。在最初的協議中,蒙方須承擔項目第一期1/3的工程,但由于政府方面缺少啟動資金,最終力拓以倫敦銀行同業拆放利率(LIBOR)再加6.5%的高利率為其提供了融資。換言之,在銅礦啟動生產后的前15年,蒙方理論上可以獲得的利潤都須用來支付已經拆借的債務,不會有任何剩余。而違約修改協議只會導致外資進一步出逃,并進一步抬高蒙古從國際市場借債的成本。
實際上,借債成本已經被拉高到了駭人的程度:在政府債務占GDP的比例已經上升至78%、總額超過84億美元的情況下,蒙古國債的發行利率現在至少須定在12%。而對國內企業的壓榨同樣已經到了極限:由于銀行業完全不對外國資本開放,蒙古國內銀行目前的貸款年利率高達22%至28%;中小企業在承擔巨額融資成本的同時,還須分擔圖格里克匯率暴跌造成的損失,已經完全喪失活力。最大國際貿易對象中國預期經濟增長速度的放緩,以及能源需求量的下滑,則在進一步打擊其對經濟前景的信心。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幾年蒙古社會非但沒有表現出任何欣欣向榮的跡象,反而與新納粹和極端民族主義的猖獗聯系在了一起。顯著標志便是對昔日蒙古帝國歷史和成吉思汗形象的過分推崇。
“成吉思汗熱”和民族主義浪潮在蒙古的興起,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一種正常現象。那位8個世紀之前的蒙古梟雄與今天的蒙古民族國家關系微乎其微,甚至連一種文化上的紐帶都不具備——當代蒙古的文化形態和語言、藝術特征基本上是20世紀俄羅斯歷史的副產品,民族性特征相當單薄。與其說是蒙古人重新發現了成吉思汗的精神價值,倒不如是說一種因失望導致的精神補償:希望這位傳說中的偉人能幫助蒙古解決積重難返的社會問題,希望對13世紀歷史的追憶能部分彌補被外國投資者予取予求的精神創傷,甚至在對昔日輝煌的回想中塑造一種再度“復興”的幻覺。這位蒙古大汗的形象被印在1萬圖格里克幣面上,被用來命名商場和夜總會,甚至連短命的哲布尊丹巴“皇帝”也成了被崇拜和褒揚的對象。似乎只有這種對中國“外來者”的精神勝利法,能夠稍微平復債務危機下的焦慮和迷茫。
只是在自我安慰之余,喪失后勁的蒙古依然需要靠兜售“前途遠大”的巨型基建項目來吸引國際社會的關注。7月初,中、俄、蒙三國簽署經濟走廊規劃綱要之后不久,烏蘭巴托方面放出消息稱:希望以不高于2.5%的利率從中國主導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獲得多筆融資,以建設總長550公里的新鐵路項目??瓷先ィ瑹o論“等距離外交”還是成吉思汗都無法化解蒙古政府目前的窘境,南方的鄰國成為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愿他們在拋出如此雄心勃勃的計劃之前,已經向經濟學家和財政專家做出了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