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
大概在十年前,我母親家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人熱情萬分又不由分說地,把我的老父母架起來就走,弄到城中心一家頗豪華的飯店,山珍海味一通猛上,飯畢又恭恭敬敬地將兩位老人家送回家里,反客為主地伺候了毛巾茶水,留下一地的土特產,才告退離開。

我在電話里問母親:“誰呀?誰這么大方?”她絮絮叨叨告訴我,這個學生叫邵水通,“文革”時的初三畢業生。初見面她根本想不起對方姓甚名誰,后來,在飯桌上,經對方一再提醒,外加啟發、暗示,她才記起了他的諢名:潲水桶。
“想起來沒有?我跟你們說過的,他上學時,我對他多好!結果呢,他反而嫉恨我,‘文革時批斗我,揪掉我一撮頭發!”
母親這么一說,我有印象了。這個人來自農村,怎么說呢,家境肯定是比較貧寒的。其實那年頭,貧寒是中國人家的普遍狀態,邵水通的家境不過是比班里其他同學更加貧苦而已。他個頭小、面黃肌瘦,頭發都長得稀稀拉拉,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縣中學食堂實行的是搭伙制,每人一個粗陶飯缽,自帶糧食,象征性交一點柴火費,由食堂代為蒸飯。菜票卻是各自購買,吃飯時八人一桌,桌上放一個熱騰騰的菜桶,冬天白菜、夏天茄子,燉得爛兮兮、軟乎乎,各人拿鐵勺舀進自己飯缽子里,連湯帶水混個假飽。吃到最后,每桌菜桶里多多少少要留下點老梗、黃葉之類。這時候,磨磨蹭蹭吃到最后的邵水通便開始“打掃戰場”,挨桌去搬那些浸透湯水的沉重的菜桶,傾倒,喝湯吃菜之后,還拿手指頭在桶壁旋轉一圈,吮吸沾在指肚上的一星半點可憐的油花。這免不了讓同學笑話,背地給他起個諢名,叫“潲水桶”。
上到初二,邵水通的父親去世了,聽說是餓死的。按理說邵水通家里更加貧困,可他沒有退學。我母親替他申請到每月兩塊錢的助學金,他就用這錢買菜票。他每天蒸在飯缽子里的,不是大米,也不是麥糝或小米,而是受潮發霉的山芋干。
后來,同宿舍的學生中開始隔三岔五地丟菜票。也不知道怎么的,同學都認準這菜票是邵水通拿了。也有依據:邵水通躲在宿舍里連吃了一星期的鹽水蘿卜干,這星期忽然有錢打菜了。
就有學生反映到他們的班主任——我母親那里。母親不準她的學生把這事說出去。母親的想法是,這種事說大也大,關乎品質;說小也小,長身體的孩子,肚里沒油水,他餓得慌啊。母親憐憫邵水通,她不想為了幾毛錢菜票毀掉一個學生的未來。
于是,她就做了一件說不上是愚蠢還是聰明的好事,她從自己工資里拿出五塊錢,買了厚厚一沓食堂菜票,趁學生宿舍無人時,壓到了邵水通的枕頭下。
如果真的是沒有人看見,那也就罷了。偏偏那晚邵水通尿了床(順便說一下,這個學生上到初中還有尿床的毛病),早晨他把被褥抱出去曬,將枕頭掀開,皮筋裹扎的一捆菜票赫然暴露在大家面前。
五塊錢啊!一毛錢一張的菜票,有五十張之多。
當時的情況,所有人都愣在宿舍里,每個人的目光都像箭一般地刺向了那捆菜票,準確而深刻。一兩分鐘之后,大家又嘩地散開,急急忙忙地拉開抽屜、掏扯口袋,檢查自己的菜票夾,拿出來,沾著唾沫星,一張一張地數。數完一遍,不能確信,回過頭再數。這一切,都是當著邵水通的面進行的,絲毫也沒有回避他的意思。那個可憐的孩子,那一刻孤零零地站在宿舍里,心里經歷了怎樣的孤獨、悲傷和黑暗,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在我母親這兒,從那一天開始,她對邵水通的微薄的物質援助,一直持續進行,直到“文革”開始她被批斗被停發工資才被迫結束。援助的情況是這樣:每天早晨,母親在學校食堂買一個熱騰騰的花卷,拿花手絹包著,鎖在她的辦公室抽屜里,到第二節課下課后,她走到教室窗口,招手喊邵水通出來,帶他到走廊的僻靜處,把那個已經微涼的花卷交到他手上,之后急忙轉身,做賊一樣回辦公室。
母親后來對我們說,她之所以立刻就走,是不想看見邵水通感激涕零的樣子,她做好事從來不求報答。
“文革”開始,母親和學生之間的關系顛倒了個兒。邵水通當上了“紅衛兵”的小頭目,負責看管他當年的老師們。每有批斗會,他便從牛棚里把那些個被批斗的對象押出來,一路拳打腳踢地轟到會場去。有一天輪到我母親被批斗,押解途中,因為繩子勒得太緊,我母親懇求他松一松。她喊他的名字:“邵水通……”母親心里一定認為,她對他是有恩的,別的不講,光花卷就給他吃了上百個,人不能不講良心。
就在那一刻,在母親喊了邵水通的名字之后,他突如其來地發作了,豹子一樣跳起來,伸手揪住我母親的頭發,嘩地一下子,將我母親仰面扯倒在地。母親的一綹頭發纏到他手上,鮮血從母親頭頂上流下來,淌了滿臉。我想我母親當年的模樣一定超恐怖,所以邵水通自己也被嚇著了。他驚嚇之后的反應是更加狂暴,跳著、罵著,用腳尖拼命踢著……
那一頓暴虐的結果,是母親渾身青紫,腰部軟組織挫傷,肩胛骨骨裂,頭皮被撕裂一塊,至今還留著一個不規則的疤痕。
母親在電話里歡欣鼓舞地說:“邵水通當年是做了壞事,他現在懺悔了,他來看我,說明他真心覺得對不起我。”
“你確信?他對你道歉了嗎?”我追問。
老太太“哦”了一聲:“那倒沒有。道什么歉啊,我不在乎形式的。”
有一年,我記得是“非典”過后,邵水通專門開著一輛奔馳到南京來,除了送上當季的土特產品之外,還執意要帶我的父母出去吃飯。那天趕巧我在母親家,邵水通順帶邀請了我。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老板的真面目。之前在母親的敘述中,她這位學生面黃肌瘦、發育不良,可是見面后我發現,這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謬誤。這位邵老板非但圓胖喜感,個頭也算得上高大魁梧,跟我老態龍鐘的母親站在一起,視覺上的對比相當強烈。
就餐的飯店是南京最好的海鮮酒樓,我和父母加上邵水通,總共四個人,擺上席面的食物十四個人都吃不完。古典式桌椅,銀光閃閃的餐具,精致繁復的菜品,一切都帶著那種昂貴的、奢華的、派頭逼人的氣勢,壓迫得我們呼吸艱難。我看見母親把一副銀制餐具拿起又放下,驚慌失措地拿提花餐巾去擦她面前的一小滴湯汁,非常努力地去咀嚼她根本嚼不動的牛肉,把一個簡單的就餐程序弄得復雜而慌亂。她不時地抬眼看我,又看邵水通,臉上的神情小心翼翼又自慚形穢,仿佛在說,瞧我這個沒出息的土老太婆,怎么把事情搞得這么糟!
吃完飯,邵水通又開著大奔送我父母回家。到了樓門口,他執意要把兩位老人送上樓。“不差這幾步的。”他說,態度非常誠懇。其實,我父母雖說年邁,腿腳還相當利索,每天上樓下樓買菜散步,自己走得清清爽爽,攙扶或者架助的時候還遠遠未到。邵水通如此夸張地服侍二老,在我看起來總是不夠自然,有一點兒舞臺上演戲的模樣。
又是幾年過去,邵水通的探訪斷斷續續、堅持不懈。那些肥肥的雞仔、白花花的大米、泥巴還未及干透的蘿卜、山芋,以及麻鴨蛋、水菱角、豆瓣醬、干腌菜……新鮮豐富的物品,鋪天蓋地而來,排山倒海而來,仿佛要把我母親淹沒,把我們這個家庭淹沒。
大概在2007年的時候,夏天,天氣極其悶熱潮濕,邵水通給我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是他們班級畢業四十周年,他想搞個周年慶典,師生們聚一聚。費用他來出,吃住都在他的飯店,一切都不消別人操心。邵水通對我母親說:“老師,你無論如何要來,你和老先生都來,班主任不能不到場,學生們都想你。”
我母親最聽不得煽情的話,一聽就信以為真,就飄飄然。可是她又有點猶豫,畢竟七八十歲的人,出門總是有風險的。母親就打電話給我,征求我的意見。
“那不行。”我說,“我最近事情多,抽不出空陪你們去。讓你們單獨出門,我不放心。”
我母親沒有繼續堅持,大概她自己也覺得大熱天出行終究不是正事。
到晚上,邵水通竟把電話打到我家來了。他好半天沒有開口,再說話時卻先嘆一口氣:“妹子啊,你聽我說,我們這屆學生,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班里有兩個同學前幾年就跟我們陰陽兩隔了。說句大俗話,人到這個歲數,是見一次少一次。這回是我挑頭做東,懇求你幫幫老哥,成全我一次。”
一席話,說得萬般悲涼,我一時竟然發了愣,身上麻酥酥的,不知道如何接腔。
“反正,有我們這些學生,老人家的安全問題你盡管放心。最壞的可能是,天塌了,那還有我們幾十個人頂著呢。”他又開起了玩笑。
我還有什么話說?我不能把人家的情分不當情分。
邵水通的確盡心盡責,自己騰不出空,專門安排他飯店里的公關經理來接我的父母。
父母去了兩天,每天來一個電話向我匯報:來了多少學生,同學宴擺了幾桌,場面如何熱鬧。我聽得出來,老太太置身在從前的集體當中,在她那些步履蹣跚的搭檔和發鬢斑白的學生當中,是真的開心。第三天中午,父親打來電話,卻把我嚇得半死。父親在電話里結結巴巴地說:“你媽媽暈倒了,正在校園里拍集體照呢,人就倒了。”我心里一凜,急忙問父親:“人怎么樣了啊?搶救沒有啊?”
“那個那個……送醫院了,沒事了哦,真沒事了哦。”父親有腦萎縮的癥狀,語言正在往幼兒園孩童的用詞水準退步,無法把一件事情描述得精細詳盡。
我趕快放下手邊的事情,叫了一輛出租車,火急火燎趕往故鄉縣城。
到了縣醫院一看,母親早已恢復如常,一個人占著一個單間病房,倚在抬高的病床上,腦袋后面墊著雪白的靠枕,笑瞇瞇地享受著身邊一群老學生的伺候。
“哎喲,”母親說,“不是告訴你沒事嘛,大老遠地還過來。”
原來她的一個學生就在這家醫院當院長。有這樣的關系,我果然是多余操心。
年屆退休的院長很負責地把我帶到辦公室,依次展示了我母親的胸片、心電圖、腦部CT片,和林林總總的化驗報告。“老人家健旺得很,再活二十年都沒大問題。”院長拍胸脯保證。
“那么,她怎么突然會暈倒?”我詢問。
院長撓著頭皮說,還真是查不出原因。興許是氣壓低,天氣熱。“畢竟是小八十歲的人了呀。”他說。
“也或者,是她這幾天興奮過度。”我開了個玩笑。
“有可能。”院長點頭附和。
“你們也真行,畢業四十年了,還能聚起這么多人。”
“那是啊!你母親都到了,我們怎么能不到?”
我心里忽地一動,明白了邵水通為什么會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不把我母親請過去不肯罷休。這事說起來,的確有點“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可是話說回來,一個少年時代被同學戲稱為“潲水桶”的人,曾經因為幾張菜票和一餐飽飯差點兒被趕進深淵的人,他出錢出力籌辦一個同學會,容易嗎?
出了院長辦公室,我在走廊里碰到邵水通。他正滿頭大汗地拎著兩個大西瓜往病房里跑。我本想對他發火,起碼也要譴責幾句,為他把我的老母親當成道具,可是看到他的一頭大汗,滿臉驚惶,竟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況且我發現,他似乎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從前油光光、喜感十足的一張臉,居然瘦得松松垮垮,我不由得憐憫起了他。
我對他說:“是我母親讓你們費心了!老人家嘛,誰也不能保證今天站著明天會不會躺著,生命規律。”
他越發感激涕零,連聲稱道:“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樣。”
晚上是告別宴會,同學聚會上最后的晚餐,他邀請我參加。我母親本是好熱鬧的人,輸過兩瓶營養液后,精神大好,堅持要出院,跟她的學生們共享歡樂。
宴會就在邵水通自己的飯店里舉行,他選了一個最大最豪華的廳。席間,餐具之精美,菜品之豐富,烹飪之講究,服務小姐之甜美可愛,完全配得上一個縣級城市五星級飯店的稱號。盡管如此,我發現邵水通的神色中還是透著緊張,似乎他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繃著的,像雷達一樣往各處發射著信號,隨時準備應付不測。
“吃啊,吃啊,菜不好,酒管夠!”他熱情地、急切地,甚至有點上趕著似的招呼大家。
在吃完桌上一圈分量巨大的冷盤之后,客人們已經有了飽意,面對源源不斷堆上桌面的山珍海味,舉筷的頻率明顯放緩。畢竟都是往六十歲上奔的老人了。一個吹著翻翹頭,掛珍珠項鏈,模樣像是當地干部的,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突然說了一句:“如今人家不是‘潲水桶了,這稱號該換到我們頭上了。看到沒有,我們大家在這兒胡吃海喝的,人家到現在筷子都沒動過。”
還真是,宴席過半,邵水通面前的餐具卻干凈如初。
那邊喝酒已經喝到高潮,敬班主任,敬數學老師、俄語老師,敬班長,敬學習委員,敬來敬去,亂成一團也笑成一團。我看見我母親端坐著,不停地舉杯,不停地笑,臉上居然泛著少女般的紅暈。
一幫發絲花白、體態臃腫的女同學,大概也喝得有點高了吧,開始敲著桌子放聲歌唱,唱的都是20世紀60年代的流行歌。唱著唱著,還不盡興,七八個人挪開酒桌,空出一片場地,上去就跳,是藏族舞蹈《洗衣歌》。
“哎,是誰幫咱們翻了身哎?阿拉嘿司!是誰幫咱們得解放哎……”
當年的班長,拿起餐桌邊上兩個精巧的酒桶,雙臂像翅膀一樣展開,自告奮勇跳進女同學群里,手拎著酒桶做炊事班長挑水狀插科打諢,樂顛顛地穿來插去。
就在這歡宴的高潮中,我看見邵水通孤獨地站在角落里,面無表情,遙遙地望著他當年的同學們。他的目光,蒙眬而又尖銳,像是望到了千里萬里之外的將來,又像是退回到他忍辱負重的少年時代。
回到南京不多久,也就是兩三個月的樣子吧,我母親接到消息說,邵水通去世了,死因是胃癌。母親跟我嘮叨這件事的時候,唏噓了很久,感嘆著人生的無常。談著談著,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你說說,邵水通辦那場同學聚會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恍然記起邵水通在醫院走廊里對我千恩萬謝時,那張瘦得松松垮垮的臉。
母親揚起臉,很堅定地表示:“他到死都還怨恨著我。”
我說:“這不可能,邵水通活著時對您多好,逢年過節,恨不能把副食品店搬到您這兒來。”
“你不懂。”我母親說,“他這是要讓我嘗一嘗,嗟來之食是什么味道。”
我心里忽然一疼,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我呆望著母親的臉,感覺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是那么虛妄空幻,縹緲無常。
(欲何依摘自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中國最佳短篇小說》一書,本刊有刪節,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