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路遙的小說堅持“農民式”的書寫姿態,推崇一種個人精神世界的崇高美,在其文學作品中身體被看作是一種高度的道德倫理的象征性表達,忽視個體身體的價值,在道德理想主義與個體身體的取舍中,他將身體看作是個體身份認同的奮進工具,他關注特殊歷史變遷對真實的個體身體的具體改變,在其小說中身體書寫具有不同的方式與文化意義。
關鍵詞:路遙小說;道德理想主義;身體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978-1990年是路遙文學創作中的關鍵時期,這一時間段正是中國社會經歷文化大革命到改革開放的歷史時期,對于社會來講“變革”是其關鍵詞,正如路遙作品中描述的那樣“這是一個奇特的生存部落。先進與落后,文明與野蠻,高尚與卑俗,新的與舊的,全部混雜并存,交織在一起?!盵1]125同時中國現代文學主流敘事也經歷了紛繁的迭起,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新歷史文學等紛紛登場,文學理論批評與創作實踐無疑也形成了一種稱之為主流話語的規則。相較于緊跟時代主流話語前進的作家來講,路遙似乎是落伍的,在中國現代文壇開始著力引進探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想、反思重建中國現代文學的大潮中逆流而行。路遙曾說“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為了取悅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2]248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文學中踽踽獨行者的文學宣言。
在《平凡的世界》中田福軍與著名作家黑老的一段對話,側面地展現了路遙的寫作態度,“黑老,有一點是肯定的,以后的人們絕對不會懷疑你當年的謳歌完全出于真誠。至于你當時的認識和判斷,那不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性。……”[3]195路遙的作品之所以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不時沉浮、不斷闡釋,也是由其作品所秉持的文學品格所決定的,可以說現實主義精神是路遙現實態度的真實寫照。在一個充滿“變革”的時代,最現實的問題就是生存問題,路遙緊緊抓住時代的核心詞,正面迎視人生。他一方面認同農村城市化進程中人的價值的實現渠道、實現路向,從文化、社會、歷史角度關注農村的變遷和農民的命運,在揭示農民現實生存方面他無疑堅守了現實主義的文學品格。另一方面他洞悉到由歷史變遷、地理環境、經濟條件等因素合力制約而形成的城鄉身份差異,更深層次上講是城鄉精神層面難以跨越的精神空間的疏離。他直面現實卻給不出答案,但他決絕不愿意走向虛無,因此在探尋中國農民城市化進程中身份差異引發的精神出口時又表現出一種深深地無力感。路遙對中國農民現實生存的價值意義進行執著地追問,對高揚的精神世界和沉重的肉身的越軌筆執,對農民在城鄉身份差異中顯露出的現實困境與精神困境的深省,構成了路遙小說獨特的審美價值。路遙的小說是悲天憫人的作家情懷在歷史性轉折時期心靈震顫的最強音,他向往崇高精神和血性剛毅的個體人格,在特定歷史時期具有十分積極的價值,但理想信仰中道德理想主義的傾向,又使得他的作品像是喃喃自語,注定孤獨。
一、路遙小說書寫的關鍵詞:道德理想主義;身體
路遙是一個堅持農民立場寫作的底層作家,他的創作來源于他生存過的那片土地和他自身在艱苦環境中切膚的肉身體驗,亦如他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扉頁語“謹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他將文學創作看作是一種類似農民耕作一樣的勞動,他自己則是文學天地里辛勤耕耘的“農民”。路遙以這樣一種沉潛的低姿態為他所熟悉的農民、農村干部、農民知識分子立傳,呈現了農民群像的肉身化體驗,這種寫作立場與寫作姿態都是“農民式的”。既然是農民式的書寫,就要立足于堅實的土地上,重視農民與土地的關系、農民與勞動的關系。而土地是農民肉身化的生活場域,對農民而言吃飯生存是人生的根本問題,土地對于農民來講就是命脈,路遙在《平凡的世界》指出農民對祖輩生息的土地有一種宗教般神圣的感情,土地就是他們生命的根。
“農民”這一稱謂在中國自古有之,傳統社會中它就含有社會階層的區別含義。在現代中國社會中,它是一個地理空間維度、制度領域、經濟領域、文化領域的多維性社會學概念。在歷史發展中有一個動態的時間維度,不同歷史時期農民生存形態各異。20世紀中國歷史演變進程中農民是重要的主體,新中國成立之后圍繞農民的革命、現代化運動風起云涌,中國農村的現代化進程,始終圍繞著土地問題展開:合作化、大躍進、人民公社化、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對于農民而言,土地構成了他們生存的全部場域,勞動涉及到了人的肉體體驗和精神領域。路遙是站在鄉村審視城市的,城市是被想象和虛化的,現代城市被看作是集權利、經濟、文化為中心的社會形態,它是獨立于鄉土的生活方式與存在形式。城市是新舊文化的沖突地帶,農村意味著家鄉,城市則意味著異己的差異空間,城市生活的舒適化、享樂化,使它更容易成為社會腐化現象泛濫密集之地。
路遙的小說創作受中國現代文學傳統價值觀念的影響極深,從地緣性來看,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最大影響的當屬農村題材作家趙樹理和柳青。1942年《毛澤東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中強調了文藝以黃土地為中心,立足于堅實的大地上,離開大地和人民,任何人都不會成功,農村對于文學而言,是寫不盡的?!吨v話》精神作為新的意識形態聲音,它更強調鄉土意識,也肯定了農村題材作品的價值意義。趙樹理小說堅守淳樸的農村文化價值道德,筆下人物具有傳統農民美德,柳青的農村題材小說中也不乏這類形象的刻畫。而路遙是土生土長的陜北人,從生活經歷上他了解農村,關注農民的命運,從文學背景上看,這兩位文學家無疑為其開拓了“農民式”文學創作的實踐范本。同樣路遙小說中的農民也是本分克己、樸實守舊的,他們就像沉浮于社會變革中的一介浮萍。《在困難的日子里》餓得浮腫的鄉親分一升米供“我”上學?!顿u豬》中六嬸子自家小豬虧本出售,但不高價出售撿來的豬,這些情節都凸顯出農民身上淳樸善良、本分樸實、貧窮卻不貪財的鄉村道德價值觀。
不同于兩位文學前輩的是路遙在贊揚農民道德價值觀的同時,也警覺地意識到城市化進程中農村正在劇變,城市文明正在沖擊著傳統的鄉村道德價值觀。孫少安的磚廠再次盈利時,在胡永合的攛掇下,少安準備進省城用自己剛積攢下的那點錢去投資電視劇《三國演義》只為圖個虛名時,路遙指出“人類史告訴我們,貧窮會引起一個社會的混亂、崩潰和革命,巨大的財富也會引起形式有別的相同的社會效應?!盵1]375金俊文一家因盜竊罪涉刑,路遙痛惜農民貪圖金錢,“從中我們深切地意識到,大時代的浪潮不僅改變物質世界,更重要的是,也在改變人。許多原來沒出路甚至看來沒出息的人,變得大有作為,并且迅速走上了廣闊的生活大道;而可悲的是,有的好人卻變壞了,漸漸向墮落的深淵滑落……”[1]165這種憂慮是非常具有現代性的,隨著個體生活場域的置換,農民經歷著不同的肉身化體驗,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疏離已經一步步走向中國廣大的農民階層。
在對其之前文學傳統實踐發展的同時,路遙推崇一種個人精神世界的崇高美,高揚道德的人而不是肉體的人,贊頌逆境中人的本質力量的彰顯,環境越復雜艱苦,個體的這些道德品質就越發激揚勃發。崇高的道德理想成為社會價值系統的最高標準,他贊揚個體的舍我意識。柳青的革命文學中就為我們塑造了典型的“革命文學中的身體”,“歷史發展的必然性”使得個體的身體血肉模糊,個體身體缺席,集體身體符號化,強調獻身精神。路遙小說創作受到柳青的影響,在其文學作品中身體被看作是一種高度的道德倫理的象征性表達,無視個體身體的價值,在道德理想主義與個體身體的取舍中,身體是可以奉獻出去,甚至精神可以完全地脫離肉體存在?!扼@心動魄的一幕》中縣委書記馬延雄,在社會變得一反常態,城市、鄉村處于動蕩時,這位一心為民的好干部,成為嚴酷的派系爭斗中的核心人物,他對政治有著一種近乎執迷地投入,個體生命為了政治事件犧牲,最終成為一個犧牲品。《平凡的世界》中也有類似的身體呈現,孫玉亭不顧家餓著肚子搞革命,精神上享受著一種無限的快活,他對政治的熱衷,盲目地政治崇拜壓倒性地戰勝了身體的基本需求。田曉霞死后少平奇遇外星人虛景中有一段對話:“某些生命達到了高度完美精神就不再需要物質肉體,就好像是生活在純粹的精神世界?!盵1]273
路遙小說中不乏悲劇結局和悲劇命運的人生,但在很多艱難時刻他總是發出自己對公道社會的向往和信念,他鼓勵人正視現實、不消沉、不自我消亡,而是堅信理性追求一種精神信仰以指導人生和現實活動,追求肯定性的理想。他標榜的道德理想指向理想化的社會,他所講的道德是一種超越性的與理想化的道德,據此我們可以說路遙是一個道德理想主義者。
崇高的精神世界與苦難的身體并行,道德的高揚,引發了如何安放身體的問題,身體絕不是空洞的肉體軀殼,“身體”是肉體的存在,對于每個生命來說,生命主體精神就存在于自己的身體之中,將人理解為身體,將身體理解為主體,精神則是身體之功能。“盡管理性和欲望之間的激烈爭奪會給肉體帶來巨大的創痛,但這只會激發起身體對欲望的反抗并進一步向精神的世界飛翔。身體成了歷史理性精神和個體原始欲望爭奪的對象?!盵4]11路遙一方面鼓勵人們面對現實,敢于接受苦難,一方面又不無苦澀地認同主流價值觀對人的現實意義的規定,實際上飛揚的精神也只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化身。路遙是思想上的道德理想主義者,美學上的現實主義者。他是一個道德固守者,文化意義上的道德潔癖,奉行道德優先原則,高拔的自我人格道德信仰,道德理想投身于復雜的社會活動中,崇高理想置于個體生命之上,個體欲望被抽干。在特定的時代,高揚的道德理想固然有其積極地社會意義,但對社會規范性的認同依然顯出無力感,缺少反叛精神和社會文化意義上的批判性。值得肯定的是路遙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復雜性,他察覺到理想化的道德實踐準則與現實生存的悖論性,將城鄉精神空間的疏離、精神世界的失落這一沉重的話題拋出來,是值得后人醒覺的。
二、城市價值觀對身體的改寫
路遙小說中農民知識分子的精神困頓更為典型,任何一個精神高揚的時代,物質都是貧窮匱乏的?!镀椒驳氖澜纭分袑O少平在學校感受到城鄉差異性,破舊的補丁衣著,吃著學校里身份標記的三等飯菜:丙菜與黑高粱面饃,學校勞動時兩眼冒花,貧窮寒酸常感到自卑,對一切家境好的學生抱有內心變態的對立情緒。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雙重劣勢,使得少平產生了對農民身份的否定和自我重建的覺醒。
“他永遠是這樣一種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奢望生活過多的酬報和寵愛,理智而清醒地面對著現實。這也許是所有從農村走出來的知識階層所共有的一種心態”[1]122鄉村與城市的二元結構的既成性,城鄉物質生活鮮明的界限,農村是落后、陳舊、貧窮、文化的缺失、機遇的真空,而城市是文明、先進、富足、文化的象征、機遇的天堂。他們出生在農村卻遙望著城市,身體與精神處于激烈的分裂中,使得這些農村知識分子在農村——城市二元空間中游離,展開了肉身化的體驗,身體被城市暴力改寫。進入城市的知識分子開始讀書、看電影、刷牙、洗臉、洗澡、用香皂洗衣服。他們出生在鄉村,卻又試圖擺脫農民身份,一旦進城,就意味著他們蒙昧的世界中打開了一扇城市文明的視窗。農民固守著土地,城市人樂足于繁華。置身于歷史現實之中體驗到差異性,心理傾斜,精神失重,他們遭遇到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爸牢沂钦l就是了解我立于何處,我的認同是由承諾(commitments)和自我確認(identifications)所規定的,這些承諾和自我確認提供了一種框架和視界,在這種框架和視界之中,我能夠在各種情境中嘗試決定什么是善的,或有價值的,或應當做的,或者我支持的或反對的。換言之,在其中,我能夠采取一種立場。”[5]37
路遙小說中現實問題與精神困境的碰撞,更多展現在城鄉男女的愛情頓挫中。路遙堅持現實主義的愛情觀:“愛情,應該真正建立在現實生活堅實的大地上,否則,它就是活生生的生活之樹上盛開的一朵不結實的花……”[1]203婚姻不僅是現實的結合更重要的是精神世界的契合,城市對鄉村的沖擊,城市正在改寫著鄉村。我們可以重點解讀小說中兩對城鄉男女的愛情關系:高加林與黃亞萍,孫少平與田曉霞。這里有一個模式化的呈現:女性來自城市,男性來自農村;黃亞萍與田曉霞都是城市文明的象征,而高加林和孫少平是城市文明的追隨者,他們一方面擺脫不了農村的影響,另一方面,又不愿受農村的局限,既不純粹是農村的狀態,又非純粹的城市,他們恰恰處在路遙所說的“交叉地帶”?!奥愤b一再提到的‘交叉地帶,主要不是一個空間概念,而是一個社會體制層面的概念,一個關乎個人命運的概念。簡而言之,所謂的‘交叉地帶其實是農村通往城市的道路,以及留在這條道路上的艱難和辛酸?!盵6]229而個體身體在路遙小說中極具象征性,男性身體是精神高揚的旗幟式形象,女性血肉之軀不具有獨立性,她們被定義、被象征,崇高的道德境界剝奪了個體身體的價值,個體的身體與欲望被抽干。
黃亞萍是世俗化城市文明的象征,她對于高加林而言是暴力改寫者,她任性強勢、驕縱霸道。面對愛情抉擇選擇了高加林,這是因為高加林成為了一個具有才學的公家人,即高加林在交叉地帶通過招工實現了城鄉身份的合理轉化。表面上來看這對愛情關系似乎達成了某種平衡,而實際上當高加林以城市人的身份與黃亞萍戀愛時,黃亞萍作為有知識、敢于追求幸福、聰敏有魅力的“現代青年”,這種精神氣質始終吸引著高加林。黃亞萍可以帶著高加林去南方,她是未來的象征,而相反愛著高加林的農村姑娘巧珍是過去的象征。黃亞萍對高加林的改寫,正是城市文明對鄉村價值的沖擊,這種沖擊是裹挾式的。農民是一種文化身份,農民也是被啟蒙的對象,當農民知識分子遭遇城市文明的時候,農民個體就處于被撕裂的狀態,被動迷茫。這種城市文明對身體的改寫又輻射在高加林與巧珍身上,巧珍是理想化鄉村價值觀的象征,巧珍對高加林的愛,是直白的、盲目追隨的,她沒上過學,仰慕高加林身上讀書人的文明,學著高加林刷牙、迎合高加林換衣服。高加林雖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城市人,但城市的印記又使得他成為鄉村姑娘巧珍的啟蒙者。
田曉霞是理想化城市文明的象征,對于孫少平而言她是精神導師,是城市文明的指引者,更是少平理想化人生的象征。小說中的田曉霞性格大方,不拘小節,幾次寫到她的外貌特征也是英氣十足,陰柔美的描寫不多。田曉霞具有寬廣的心胸、博學的見識、剛毅的奉獻精神和冒險精神,令人崇敬尊重。田曉霞對于孫少平而言是性別模糊的,是超越世俗的精神性的圣神不可褻瀆的。從現實層面來看,兩人的處境并不平衡,田曉霞是記者而少平是煤礦工人,城市出生的田曉霞與農村出生的孫少平物質生活上差距很大,路遙刻意地淡化二人的物質鴻溝,拉近彼此的精神距離,精神上的二人更接近,少平的苦難不僅僅是來自貧窮和對生存現實的絕望,更多的是來源于對農民身份的否定和重建精神尊嚴的認知要求;肉體的苦難,虛化拔高了少平的人格形象,他是被田曉霞想象改寫的少平,世俗的有血有肉的少平是被遮蔽的。
城鄉空間的差異不僅僅是地理性的,空間具有多維性,地理和經濟層面是顯性的差異,精神和文化上卻是隱性的,城鄉差異深層上講是由身份體現出來的精神的疏離。如果說《人生》中黃亞萍對高加林是暴力改寫,那么在《平凡的世界》中田曉霞對孫少平則是淡化了現實鴻溝的虛化改寫。小說結尾孫少平經歷了肉體上極大的苦難,在礦井下作業時,為了救工友他的臉部受傷,身體的瘡疤來自城市,一道疤表層的卑賤、丑陋,深層看是身體的潰敗,它象征著城市對孫少平的拒斥、改寫。
三、鄉村價值觀對身體的規訓
城市是未來的象征,與鄉村價值觀沖突著,路遙的道德優先原則,使得他從道德的角度看待全部的人,誰的道德高尚,符合鄉村價值體系,誰就能實現身份的合理性轉化,而這種身份的合理置換中又包含著社會規范性的認同。農村知識分子是有自我認知的覺醒者,渴望擺脫農村,進入城市,擴展自身的生存空間和精神疆域。但由于社會歷史原因,城市又選擇性地、有限度地、試探性地接納他們,或者拒斥這種路徑,而這種路徑在路遙看來不外乎通過高考、招工招干、參軍,對于農村知識分子而言通過高考,接受高等教育,這才是最有效的路徑,這正是路遙在現實世界中所經歷和演示過的。懂事乖巧的孫蘭香通過高考成為城里人,找到了城里男朋友,得到城里人的認可并且與其聯姻。孫少安憑借勞動能力和對政策的敏感度,適時地為自己獲得了財富,改變了貧窮的生活狀況。
我們可以來解讀兩組有意味的命運歸宿,《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返廠,田潤葉的歸家,這兩個人物的結局是對鄉村價值觀的回歸;而《人生》中高加林的返鄉,《荒野在秋風中飄落》中劉麗英的歸家則是具有懲戒意味的鄉村價值觀的拾取。孫少平把饑餓、寒冷、受辱、受苦當作是正常生活,為了掙脫現實,他闖城市先轉戶口,使自己通過制度領域置換農民身份。理性精神可以超越肉體,貧窮饑餓、城鄉貧富差距等生理刺激內化出的心理病癥,自卑、敏感、自強,成為追逐理想世界的內驅力。少平試圖通過鄉村身份的合理轉化,開拓精神場域,這自然少不了身體的參與,拓展生存空間,置換肉身生存的地理環境與精神場域,塑造自己,空間的認知和拓展關乎人的精神生態和自由向度。少平經歷的身體的苦難轉化成了精神上的優越,這正使得孫少平與田曉霞達成了精神層面上的某種平衡??嚯y亦是內在化的生命體驗,戰勝苦難的身體史,將少平塑造成為一個值得田曉霞仰慕的理想化的英雄。作為城鄉二元之間的游離者,在對立轉化的過程中,通過知識來實現身份的合理轉化,差別中的身份認同會產生嚴重的傾斜,這種身份的轉化與精神認同并不同步。田曉霞的死從根本上來講是路遙心中那個揚起的道德理想主義的某種失落造成的,精神高揚在理想主義的天空,而肉體卻深陷在現實主義的泥沼中,失落了必須妥協了,向往城市的孫少平拒絕了大學生金秀的愛意,退回到煤礦迎接他的是惠英嫂子,路遙最終選擇了現實規范性,鄉村道德價值觀戰勝了城市文明,身體被規訓,重重地跌落在現實堅實的大地上。
田潤葉,村支書田福堂的女兒,縣中學畢業后在城關小學教書的公家人,德行好:每次回村看望戶族里傻瓜田二叔,注重鄉土社會的宗親禮儀,可以說這是鄉土中國的道德化身。田潤葉深愛著孫少安,對與李向前的政治聯姻幾經抵抗后,聽從徐國強的勸說,為了緩和叔叔田福軍與自己政見不合的李登云之間關系,答應嫁給李向前,放棄了自己對愛情的追求。田潤葉的這種獻身精神,非常值得解讀,兩人婚后,田潤葉一直與李向前分居,但當李向前車禍截肢后,田潤葉回到家中扮演起妻子的角色,田潤葉對李向前的回歸,是鄉村價值觀對城市價值觀在道德衡量上的勝利。道德戰勝了情感欲望,活生生的個體欲求被熄滅,道德理想主義取代了身體無法逾越的鴻溝,強烈的道德力量規訓了身體。
高加林的返鄉結局是極富規訓意味的。高加林的個人悲劇是令人唏噓的。但我們又可以不無嘲諷地來看,這似乎更像是自作自受式的。高加林背棄了巧珍對他的愛,否定了自己的農民身份;高加林被人頂替和成為公家人都是人為因素造成的,鄉村世俗規約對個體的禁錮、威壓,在他身上體現得很充分,但路遙認同的是合理轉化的路向。劉麗英嫌棄丈夫窩囊無能,愛上盧若琴的哥哥教育局的副局長盧若華,與丈夫離婚拋下年幼的兒子,嫁給了盧若華,成為城里人,但是劉麗英并未獲得她向往的幸福生活,未獲得城市認同的劉麗英離婚后又返鄉,憨厚善良的丈夫重新接納了她。路遙的小說中對女性身體的塑造,不是欲望化的身體書寫,更多的是符號化的象征性書寫?!镀椒驳氖澜纭分泄褘D、金俊斌的老婆王彩娥偷情,不檢點的女性身體的欲望強烈,這與田潤葉那種忽略身體欲望之追求理性道德的女性儼然兩極。
身體在路遙的小說中是個體身份認同的奮進工具,孫少平通過勞動成為公家人,高加林背叛鄉村價值觀的結局卻是返鄉,鄉村游民王滿銀溜達不勞動,倒賣假老鼠藥、不撫養兒女、耍賭、欠債,在蘭花的懵懂的堅守中,逛鬼王滿銀最終幡然醒悟,回歸了家庭。這實際上并不是一個時代個體奮斗史的勝利而是鄉村價值觀的勝利。
盡管讀者與評論界給予了路遙小說一定的毀譽與評鑒,理論界對路遙作品的研究也可以說道盡其詳,但當我們再一次冷靜地認真地審視路遙小說時,那種獨特的審美價值依然值得我們再認識和再開掘。路遙如同一個不合時宜的“農民”,以農民的肉身化體驗為切入點,站在鄉村審視城市,對農民生存之痛進行深層省思,關注農民的呼喚與訴求。他以與生俱來的鄉村情結,沉郁于城鄉之間難以彌合的精神疏離感,構想著農民的光明現實與遠景,嘗試鄉村作為被啟蒙者精神暗角的延展與拓寬,頓挫于特殊歷史變遷對真實的個體身體的具體改變,以身體書寫的筆執詮釋著農民精神苦痛與文化重構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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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海燕(1983-),女,甘肅武威人,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寧夏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