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從快樂的每一天開始
在我的書柜里,放著一張小小的紅色賀卡,正面鑲嵌著一張照片,畫面上是一位穿著一身紅色滑雪服的女士站在雪地中練習滑雪,握著滑雪桿的雙臂高高舉起,似乎正要展翅飛翔;照片里的她雖然看不出年紀,但是那種神采飛揚、那種英姿颯爽、那種從照片里向外散發出來的青春氣質,教所有的人看了之后都會過目不忘。
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小字:生活始于八十五歲。
是的,只有她,我的朋友沈峻,只有她才會有這樣樂觀的心態和昂揚的精神,快樂地去享受生活,熱愛生命。
翻開賀卡,里面寫著幾段話,是一封短信:
葉文玲:
好多年未見,但我從未忘記你,因你送過我一件真絲襯衫,可能你都不記得了。你看,我多勢利啊。
今天忽然發現一張你的名片,有地址,所以寄去賀卡一張。
一是讓你看看我的英姿,人稱“85歲的小女生”,我自稱“80后”。
二是想向你拜個年,祝你們全家
新春
快樂,健康!
沈 峻
2013年1月
注:我是丁聰的老伴
字里行間的快樂,躍然紙上,自嘲“勢利”,自稱“80后”,永遠都有著與眾不同的快樂與瀟灑,這就是沈峻,這就是我認識的沈峻。
我怎么會不記得你呢?從我們相識開始,你和你的先生丁聰,一直是我快樂的源泉之一。
看著她戴的那條圍巾,我想起了這是我托老伴的學生捎給她的。
盯著這張照片,眼前浮現出了她和丁聰先生的笑臉;他們結婚的時候,美麗的沈峻也圍著一條很漂亮的圍巾。那個年代的知識女性,大多喜歡系一條圍巾,為自己平添許多氣質,風格花色各異的圍巾,彰顯出她們的與眾不同。
丁聰與沈峻的結婚照,不僅是他們在愛情中最美妙的定格,更是他們數十年愛情婚姻中最忠實和完美的見證。在歷來對丁聰先生的采訪中,都有這張照片,在書房的墻上,作為背景,出現在每一個電視畫面和新聞照片里。
他們的合影總是笑容滿面。
對于她和先生丁聰,我相信,所有接觸過他們的人,都在心里充滿了快樂的回憶。兩人真心相愛,快樂每一天。世間最幸福的婚姻,肯定就是他們這個樣子的。
賀卡寄來的時候,差不多正是三年前。彼時丁老已經謝世,而她自己也身患癌癥,看了照片,我驚喜不已:難道她已經痊愈了?照片上看去,她精神抖擻,神清氣爽,像個老練的滑雪運動員。在人生伴侶已經離去,自己身患絕癥的時候,如同沈峻一般,能夠保持如此健康與快樂的心境,談何容易!
遙想三十年前,每年在北京開全國政協會議,我都和丁聰以及苗子等眾多老友分在文藝界同一個組,可謂“抬頭不見低頭見”。不論發言與否,他倆總是笑瞇瞇的,而他們講話,總是讓人忍俊不禁。
會后閑聊,我們總會講些有趣可笑的事情,而大部分笑聲都是由我們的“小丁”引起。丁聰曾被下放到過“北大荒”,也下過煤礦體驗生活,在艱難困苦的日子里,消耗了青春消耗了體力,而他開朗樂天的幽默詼諧,卻從來不曾消減一分。
所以,每每打開丁聰的書,我會立即笑起來。也許他身上有種愉快的“細胞”或“笑氣”什么的,感染你,不論文字或是照片。
記得我曾問他,你在最艱難時,最想念的是誰?他笑著說:“當然是我的‘家長!”
我略一愣怔,方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家長”,就是指夫人沈峻。相處日久,我才發現這幾乎是丁聰的口頭禪之一,政協開會往往有半月之久,文藝組基本上每天都有活動,事無巨細,問到“小丁”這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要問問家長同不同意”,實在令人忍俊不禁。丁聰比沈峻大十一歲,而以家長呼之,濃濃愛意,溢于言表。
丁老與“家長”和苗子郁風夫婦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樂不可支,開不完的玩笑;郁風個兒高苗子矮,丁老詼諧地說:“此風不可長!”我就說,你們四個人無論高低,都是“天仙配”。丁老說,我們不光是“天仙配”,老天爺還特別把我安排在第一名!因為當時開會,都是按姓氏筆畫排列,所以,丁老當然要說自己是第一名。我說,那你就是領導,比“家長”要大得多了!丁老卻故意唉聲嘆氣地說:我這個人從小到大,從來沒當過領導。所以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家長”領導我們!
賀卡收到后,我亦回信給沈峻,心里期盼著每一年都能收到她的賀卡。結果,第二年沒有。
前不久,杭州風雪交加,寒潮來臨,我再次想起了沈峻,有兩年沒聯系了,心里老是存著一份記掛,問及北京的老友,不料她已于2014年的十二月過世了。
心中黯然之際,我翻出了很多與他們的合影照片,并抽出了丁聰送我的三本書:《我畫你寫》《漫話小丁》《丁聰——畫卷就這樣展開》。
在我寫的《漫話丁聰》中,這位世上獨一無二的幽默的老小丁,提到沈峻,就說自己一輩子沒得過什么病,就得了“氣管炎”,還說得“氣管炎”最好,有肉吃,有酒喝!在他送我的扇面里,也有這么兩句:“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落款是——俗人丁聰寫于豬肉難購之時。自稱“俗人”的丁聰,其骨子里卻散發著一種耐人尋味的雅趣。
關于他畫的漫畫以及別人寫他的作品,真可謂車載斗量。他給眾多作家和藝術家們畫的肖像漫畫,各個都極為傳神,寥寥數筆便將筆下人物的神韻完全臨于紙上。丁聰給我畫完,對我說:“很多女作家對我很生氣,說我把她畫得不夠漂亮,不好看;只有你還挺高興。”我說:“您把我畫得很好,胖嘟嘟笑瞇瞇的,好像每天都有笑不完的開心事,我當然特別高興!”
曾記得,有次到他們家去看望他,在書房的桌子上,堆滿了丁老為別人做的畫,而他自己卻只露出一個圓圓的腦瓜。如此情景,的確罕見。我說,如果叫別人把你現在的樣子畫出來,該多有趣!沈峻就說,那就是他的“原型”!
這些年我因病痛,不能像以前那樣想寫就寫,更不能像小丁老那樣說畫就畫。有位中國作協的老領導和老朋友,知道我為此很是焦慮和抑郁,曾寬慰我:人呵,活一天就要快樂一天,要想高興的事,做高興的事!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他的這番開導,有如良藥,讓我的病痛大為減輕,心情也隨之豁然。
我為有這樣一些師友而自豪,他們是我的榜樣。有他們的示范,我沒有理由不去做那些讓我高興和快樂的事,那就是寫作!盡管艱難,盡管勞累,我還是會寫下去,寫下去!因為,寫作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寫作是我快樂每一天的根本所在。
沈峻,我要像你一樣,生活從快樂的每一天開始!
以城之名
新年伊始,中國作協主席團會議如期召開,生病以后這些年,只要體力允許,我都會去參加。因為開會期間,可以見到眾多老友故知,席間談笑風生,追昔撫今,古稀之年的人生至樂,莫過于此。
今年在會上,偶遇香港地區的作家蔡先生,意外又高興,他居然是老朋友曾敏之先生的弟子。問起老友,才得知,曾老已于一年前仙逝了,心下不禁黯然。
真可謂“久病故人疏”,不是有意為之,其實是時間作梗。這些年,我因病,疏忽了與諸多老友敘舊。時間,有時候真的是我們人生最大的敵人。
但話又說回來,時間也是我們的朋友,朋友之間的情誼,自然也是時間煉成的。
回家后,即從堆滿相冊的書柜中,翻出了曾老當年在香港紅磡火車站接我們時的合影。那是我和浙江作協的十幾位作家,接受他邀請回訪時留下的紀念。
記得1990年代初,曾老帶著幾位朋友來到浙江,我有幸接待了他們。說是接待,當晚曾老卻“反客為主”,招待大家乘坐西湖畫舫夜游。燈火通明的船艙內高朋滿堂,大家圍桌而坐,已是滿頭華發的曾老詩興大發,即席賦詩,朗聲誦讀,一時引得眾人擊節叫好,滿桌文友紛紛唱和,氣氛熱鬧到了極點。
期間,我還陪他們去了坐落于西湖的“湖畔居”,在樓上,參觀了由胡耀邦同志建議設立的汪靜之等人的《湖畔詩社》。這令曾老十分驚喜:對一個詩人來說,這是一次絕好的與前輩詩人的心靈交流!
才華橫溢、學識淵博的曾老,曾經有幸采訪過周總理,對于紹興這塊人才輩出的文化寶地情有獨鐘,我陪同他再次去了魯迅故居和秋瑾故居。我那時剛好寫完長篇歷史小說《秋瑾》,曾老便半開玩笑地請我做他的“解說員”。他一邊認真仔細地觀看,一邊與我交談。我曾笑著問他:你看,在這里工作比在香港還輕松方便吧? 他說,為了工作,我還只能在香港!
一晃數載,我們又在香港相聚,久別重逢,自是喜不自勝。多虧曾老邀約,我才有幸第一次來到這座美麗的城市。
此前,我只在蛇口中國作協創作基地,隔岸遙望過“東方之珠”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所以第一次踏上這方土地,與它“零距離”接觸,內心感慨萬千,自不待言,所幸這次的游歷過程,后來都已寫入散文,留作彌足珍貴的記憶。
曾老交游甚廣,知道我們是第一次來香港,特意牽線搭橋,為我們提供方便去澳門訪問。“九七”之前,內地人士前往港澳還是頗費周折的,若非曾老如此古道熱腸,實在難以成行。故人情誼,至今回想,仍是心頭熱流涌動,感念再三。
回程之前,曾老聯系了金庸先生,讓我們去他家小坐。彼時查良鏞(金庸)先生已經在內地紅遍大江南北,連我當時在北大中文系讀研的女兒,聽說我要去見金庸,也興奮不已,要求我一定帶回簽名來,那模樣,絲毫不亞于今日的“追星族”。
我與金庸先生也算老相識,此前他也曾多次來到浙江杭州,每次與我相見,他都會風趣地稱我為“葉主席”。我說你不能這樣叫我,他說,“那沒有錯,你就是我們的主席!我們是故鄉人。”
說到故鄉人,也的確如此,因為他祖籍是浙江海寧,從來都視自己為浙江人。雖是舊識,但是去他的府邸,卻是初次。去之前,我曾想過他的家肯定是樓臺亭閣、書畫錦繡。豪宅我也算見過不少,然而一進到金庸先生的書房,我卻徹底被震撼了:這哪里是書房,簡直是書的宮殿!面積龐大自不消說,四壁的書柜更是從地板直接連到天花板,最頂一層的書需仰視才見,從豎排的繁體版到橫排的中文簡體版,以及海量的英文版圖書,琳瑯滿目,斑斕輝煌。
藏書若此,閱讀自是無數。令我訝異的是,金庸竟然與我談起了我的長篇小說《無夢谷》。更令我驚訝的是,他不但全部讀完了,而且讀得很仔細,交談中對書中的人物和故事刨根問底,并以他“且聽下回分解”的口吻問我“后來怎么樣了?”再之后每次與他相見,他幾乎都會問上一句:“后來怎么樣了?”那架勢,活脫脫是要我再寫出《無夢谷》的續集來,但正因如此,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個老作家深切浸潤的人文關懷。
再次與金庸先生相見時,適逢他把自己“書宮”中的部分書畫撥到杭州,在“雙峰插云”碑亭后的松林里建立了“云松書舍”。開館時,我作為特邀嘉賓參加了盛典,會中他曾對我說,這里就是作家們讀書寫作的地方!
很多事情會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但與曾老、金庸先生相聚相會的情景卻至今難忘。
與曾敏之、金庸先生的相識相知,也讓我在此后的日子里,為《香港文學》和《大公報》寫下了不少散文和雜文作品。而金庸先生的《明報》系下屬的香港明窗出版社,更是在之后出版了《秋瑾之死》,是為《秋瑾》的繁體版章回小說。此情此誼,感念至深。
艾靜在《我的1997》里唱道:“香港,香港,怎么那么香?”在我想來,非關別事,正是曾老和金庸先生這樣的文人作家,在喧囂繁華的商業城市里筆耕不輟,堅持澆灌出一片文化樂土,為這顆東方之珠濡染上了濃濃的筆墨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