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幾年來,學術研究之余,我一直對抗戰史料保持著業余興趣。在歷史深處,我發現了很多非常有趣,令人驚訝,也令人慨嘆的細節。同時,我對當下抗戰歷史小說也有諸多不滿。很多作品或流于戲說,止步于傳奇性與戲劇性,或過于沉重乏味,成為史料的堆積,如何能寫出別具一格的歷史小說呢?我帶著這些疑問,開始了歷史小說的創作。
說起來,我對這路小說的創作是和這些年對文學的歷史意識的思考分不開的。柯文的《在中國發現歷史》強調通過對中國地方性和階層性的細分,在“移情”基礎上,形成觀察思考中國歷史的新方法論。這種“以中國為中心”的內觀態度,是對二戰后,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沖擊反應模式”、“帝國主義模式”、“傳統—近代模式”的反思。這無疑豐富了西方觀察歷史的視角、觀點和材料。除此之外,隨著以海登·懷特為代表人物的后現代歷史學的興起,特別是法國年鑒派的布羅代爾、勒華拉杜里等驍將的出現,歷史學界對歷史細節性、偶然性和復雜性的關注,對多種研究方法和視野的綜合(特別是文學性的引入),也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孔飛力的《叫魂》,史景遷的《王氏之死》,裴宜理的《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等西方學者研究中國歷史的海外漢學著作,都很好地體現了這些特點。然而,中國歷史學界在這方面卻是被動的,柯文的“以中國為中心”仍有著西方主體論的堅實哲學基礎,而中國學者研究自己的歷史,其根基又何在呢?國內史學界,存在馬克思史觀、西方啟蒙史觀、后現代史觀等幾種觀念沖突,也出現了很多不錯作品,但總體而言,思路不清晰,觀念也不明朗,特別是“見微知著”的能力和“文學性”的敏感捕捉能力,仍比較欠缺。
同樣,從史學界說到文學界,其問題更是尷尬。俗話說,“文史哲不分家”,有活力的學術思想,更直接影響文學創作。很多西方作家的歷史小說,其實也受到了上述史學思潮的影響,如尤瑟納爾的《哈德良回憶錄》。但我們很多所謂具有后現代意味的,顛覆性的“新歷史小說”,如果考察其精神內核,除了虛無之外,更靠近古代傳奇和演義。新時期以來,我們有過很多優秀歷史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領域,如《少年天子》《白鹿原》《曾國藩》《胡雪巖》《大秦帝國》等。但當下中國的歷史小說創作是匱乏的,尤其是抗戰歷史小說。在我看來,好的歷史小說,應具有以下幾個標準。
首先,好的歷史小說應體現出一種歷史理性精神,不能太過于拘泥于意識形態。很多好的現代史學家,都體現出了良好的現代歷史精神,即尊重史實,尊重人性,在尊重生命個體的基礎上凸顯歷史偉力,同時,在歷史波瀾壯闊或平靜如水的歲月之中,尋找偉大的歷史敘事精神。這種敘事精神,不是某種意識形態的圖解,而表現著歷史莊嚴的辯證法,表現著歷史的神秘復雜與歷史的嚴峻與溫情。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中,迦太基與羅馬的殊死搏斗,羅馬統帥小西庇阿的痛哭,迦太基主帥哈士多路巴的妻子的決絕死亡,令人血脈賁張。而凱撒的《高盧戰記》記述的白雪皚皚的高盧大地上,兩個種族的生存斗爭,修昔底德的《歷史》中對波瀾壯闊的希波戰爭的描述,都令我們感嘆戰爭給人類帶來的輝煌、創傷、貪婪和反思。不客氣地說,中國當下很多歷史小說,我們很少看到這些東西,我們的歷史小說缺乏“力量感”,我們有的,或是隨意變形夸張、虛構模擬、戲仿戲說、嬉笑怒罵、虛無改寫,或嚴肅呆板,是某種意識形態觀念的生硬反映(革命化或種族化的)。
其次,好的歷史小說,應有一種獨特地域主體特質。布洛赫說,歷史的事實,乃是心理學上的事實,黑格爾將普魯士國家當作歷史發展的頂峰,麥考萊把憲法體制下的英國當作歷史的最優秀典范,都是歷史學家心理主體在起作用。比如,法國的尤瑟納爾,在歷史小說中,總能將對人類命運的抽象哲思,大歷史中的悲劇個人,與宏大西方歷史結合起來,表現出一種神秘博大,具有歐洲血脈的“星空”氣質。而同樣是歷史小說家,日本井上靖的《敦煌》 《蒼狼》《孔子》等歷史小說,則擅長表現歷史的雄奇殘忍與荒誕可悲之中人類的抗爭意識。這無疑帶有日本島國文化中的死亡意識和幽微獨特的生命體驗。而同樣是日本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則擅長宏闊的歷史場景描述,在這種宏大的描述中,展現不同歷史人物“命定”的選擇,這類小說無疑具有所謂“大河小說”的氣質。
再次,好的歷史小說,能善于處理歷史的偶然性,細節性和總體性的關系,善于賦予歷史文學的光芒與魅力。中國歷史小說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正史”味太重,太過拘泥史實,缺乏想像力和獨創性,比如《大秦帝國》《曾國藩》等小說,雖然歷史精神很充足,但歷史的想象性,趣味性和文學性,表現的還是有欠缺的。這尤其表現為歷史小說的中短篇領域的不發達,文學過于遷就歷史,也就沒了自己的力量。井上靖、司馬遼太郎、陳舜臣、淺田次郎等一大批日本歷史小說家,可以成為中國作家學習的示范。他們既有非常嚴肅的歷史精神,又在歷史小說中充分表現了文學與歷史之間的張力結構關系。可以說,在文學虛構與史實之間,這些日本作家,找到了各自獨特的言說方式,井上靖對敦煌大歷史下小人物的虛構想象,司馬遼太郎的楚漢相爭的小說推演,陳舜臣對甲午之戰的反思,淺田次郎對于晚清歷史人物的微妙把握,都令我們嘆為觀止。然而,我們的很多歷史小說,或過于拘泥史實,或過于天馬行空,很少能找到一條平衡之路。
正是基于這些不滿與思考,我開始進行抗戰系列中短篇小說創作。我的筆下,有汪精衛這樣的大人物,也有八路軍戰士,國軍士兵,還有日本軍官,隨軍僧侶,也有偽軍軍官,維持會的灰色人物,更有大歷史下的普通中日民眾。這里有英雄、漢奸,也有戰俘、逃亡者和普通人。我試圖展示一些戰爭橫截面,有的是決定歷史的時刻,有的則是普通人的生命瞬間,進而表現戰爭給民族國家、生命個體帶來的創痛,揭示戰爭背后復雜的人性沖突,探究歷史幽微深處的種種可能性,并在歷史的文學想象中,發現歷史的歧路性。這個小輯中的兩篇小說,《幽靈軍》取材于南京大屠殺后失蹤的川軍部隊的故事,而《肅魂》取材于肅托事件,歷史的幽魂無處不在,它們不知何時就會從歷史的深處冒出,成為人世的潮水中飄蕩無定的塞壬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