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還有十分鐘時,他接到了電話。小澤說:“有事了,來不了,你自己搞定吧,她穿蓮花的裙子。”這讓他不悅,也有點緊張。他想,這小澤不上路,居然把他晾到了一邊。小澤可是介紹人呢。
今天,白松穿了一雙新皮鞋,還擦了油。他到得早,比約定的提前了二十分鐘。他一直在玩手機。茶室燈光幽暗,輕音樂蕩漾。
時間快到了。他東張西望。蓮花,蓮花,他想象一條蓮花的裙子,想必有些俗氣。這會兒,他對這次見面的信心驟減了。他的眼聚在門口,不料從后面晃出一個身影。“是白松吧?”那人輕聲輕語地說。他轉過身,真的見到了蓮花裙子。是她,拿著手機,說已經在手機里認識他了。看來,小澤出賣了他的肖像權,把他的照片給了她。他的臉紅了,搓著手,站了起來,姿勢也緊繃。
女子叫小仙,廣西柳州人。笑的時候嘴唇抿著,清秀,算不上漂亮,但耐看。尤其是那條蓮花裙子,青底,綠葉,白花,與她很搭配,沒有一點俗氣的感覺。他的心一緊,心想,真是雅致。他們彼此都有點不自然,眼神零亂地觸碰著對方,聊了些天氣堵車這樣的無聊話題。
他叫了金駿眉,茶壺上來時,她突然讓服務員走。“我來吧。”她把兩個小杯,安放在前,然后拿起壺。那壺在空中停了停,像在思考,停了一秒鐘后,水就從上面灑落下來。茶水,像一道小飛練,準確地落到兩個小小的茶杯里。干凈利落,一滴水也沒濺出,看得白松瞪直了眼。
“練過吧?”
“在茶室做過服務員。那里做茶道。”她說。
“怪不得,厲害呢。”
她一笑,把一杯茶端正地放到了他面前,身板筆挺,動作優雅。
白松看得激動,一口,把面前的茶喝了。
“你太急了,這金駿眉,要慢慢品,要用嘴唇輕輕地抿。”說完,她就拿起杯,移到唇前,淡雅地,輕柔地喝上了一小口。“要這樣,一點點,先把茶在嘴里含一下,再慢慢咽下去,”她這樣說。
白松羞愧了,連脖子也撐紅了。他看到了她手上一串紫褐色的佛珠。她淡淡地把杯子從唇邊移開,無聲地放到了桌子上。
“你在哪工作?”小仙輕聲地問。
原本,這個問題,他是很自信的。來的路上,在飛馳在摩托車上,還對自己那份工作充滿信心。他在一家肉聯加工廠,那里有一個集中屠宰場,每天要宰殺一二百頭豬。屠夫有四人,他刀功最好,也最快,好幾次被評上“青年突擊手”。他歸納工作,有三個字,叫準、狠、暢。就是下刀要準,動作要狠,節奏要暢,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屠宰場是流水線,他白松是頭道工序,殺豬,割頭,剖膛,后面還有好多工序,后面的人會褪毛,切割,清腸,檢驗,分裝……頭道工序有他和其他三名屠夫,這道工序最亂,最臟,也最血腥。每天,大卡車運來的豬就會順著過道趕進來,旁邊就有人提著粗大的電棍,等著。等電棍把豬放倒,白松那把刀就起作用了。刀劃向空中,像一道閃電,狠狠地扎進溫暖的喉管里……
這份工作不僅讓他有激情,更有一份豐厚的收入。但此時,面對她的優雅,他的陣線一下子變脆了,直覺告訴他,她不會喜歡他現在的工作,她會討厭血腥。腦袋里出現了短暫的缺氧,他在想怎么回答,怎么說。于是,就出現了短暫的停頓,支吾了幾聲后,他靈機一動,說:“在食品加工廠,食品廠。”
“食品廠好啊,肯定生產好多好吃的東西。”她笑了。
“不多的。”
“怎么會不多呢,想想也多的,想想也饞的。”
他胡亂地點著頭。實際上,他們廠只生產與肉類有關的食品,除供應超市的新鮮肉類,還有香腸、罐頭、咸肉。他不敢說出一個肉字來,仿佛這個肉字與她不配,不搭,直覺告訴他她不喜歡肉類。她是個素雅的人,她的動作,還有氣質,都在告訴著他。
小仙說,她在一家箱包廠,是個檢驗員。我們廠生產各式各樣的包,這些包都供應到全世界,說這話時,洋溢著自豪,仿佛她也會到全世界似的。
這天晚上,他有點失眠。這個小仙橫空出世,她長得嬌小,瘦弱,甚至有點弱不禁風,但她雅致,有一種別樣的味道。看來自己是喜歡上她了。
他給小澤電話。電話里是麻將的聲音,搓來搓去著。“你跟她怎么說我的?是怎么說的?”他急于想知道。特別是屠宰工,小澤不知有沒有透露。
“你煩不煩?我正忙呢。”
“你說,你怎么跟她介紹我的。”
“我就說,你是本地人,工人,二高一低,身材高,收入高,就是學歷低了點。就說這點,別的都沒說。”聲音里有不耐煩。
“別的,真的沒說?”
“還能說什么?要說你自己去說,我只是拉皮條的。成了,不要忘了請客,要好好地請,你他媽的有時候就是小氣。”
掛了小澤的電話,他好像輕松了點,至少沒剛才緊張了。但這個夜晚,他是在翻來覆去中度過的。他的睡眠被擠壓了,睜開眼,是她,閉上眼,還是她。她無處不在。電話倒是留了,幾天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約小仙了。
她好像不在廠里,里面有鐘聲,咚地一下,又咚地一下。一問,說在寺院,今天是午班,抽空來上上香。他問,你信佛啊?她說是啊,信佛不好嗎?一切都是菩薩給的。
他倒抽一口冷氣,覺得昨天的直覺是對的。他不應該告訴自己的工作,她會排斥的。他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她說有事,再說吧。
放下電話,他若有所失,但又覺得心里甜絲絲的。她沒拒絕,就說明她對自己有好感,一切還有戲,還要看他的努力。想到這一層,信心又來了。
2
豬從過道里涌來,浩浩蕩蕩。
他手里提著刀。刀閃著寒光,他表情嚴肅。但這回,他突然有了一種異樣。覺得不一樣了,與以前不同了。不同在哪里,說不出來。但肯定是不同了,氣味,光線,顏色,統統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流程照常進行。旁邊的伙伴,高舉電棍,豬應聲倒地,在地上抽搐。他上前,舉刀。刀舉起的瞬間,他猶豫了,或者說遲鈍了,他手里的那把刀像是粘了,被一股力量牽絆著。當然,刀還是落了下去,依然準確,鮮血怒放,把他腳下的瓷磚地灑成紅紅的一片。他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但不想是做不到的,等宰了十多頭豬時,他感到手臂發酸。于是,把刀一扔,跑到門口去抽煙了。這是從未有過的,邊上人也好奇。他說,身體不舒服,喘口氣。他一連吞了好幾口。煙進了鼻腔,竄入肺,裊裊地從鼻孔里游出來,他覺得好受些。找了個臺階坐下,屁股涼涼的,不舒服,茫然地看著四周。
連抽兩根煙后,回到屠宰車間。他發現自己有力了,刀也變鋒利了,他一口氣連殺了好幾頭。殺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也心虛無比。他總是覺得不對,刀是沉的,是恍惚的,自己用力也是野蠻和笨拙的,原先那種流暢感消失了。殺完豬,草草地洗了一下手,他就匆匆地走了。心中是沮喪的,天是灰的,汽車和人流擁擠著,蠕動著,還不時在晃,晃得他眼睛生痛。
小仙咕嚕咕嚕地在眼前轉,揮也揮不去。他嘗到了戀愛的滋味,就像魚鉤一樣釣著,熱乎乎的,興奮得心跳也變快了,同時又長長地牽掛著,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就這樣被折磨著,折磨得晚上無睡意,白天沒精神。自從她說再說吧,他就不敢隨便打電話了。但心里又想,無時無刻都想打,想聽聽她的聲音,好幾次手機號都撥上了,又趕快摁掉。就這樣搗騰來搗騰去,這手機像個燙山芋。
怎么會有如此魔力呢?他和她就見了一面,然而這一面卻讓他觸了電似的,渾身發生顫栗。他覺得,這世上所有的女性都可以忽略了,小仙已經統治了整個女界。她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甚至輕輕一咳,都具有一種無懈可擊的美。他想,這樣美好的女性自己是不配的,她具有天使的品相,他感到自己與她的距離。但同時,他又想,這是不是老天爺特意派遣過來的呢?是不是老天爺要成全他,在故意試探他呢?
宿舍很悶熱,墻上泛著潮,長起了霉斑。工友們在叫他喝酒,聲音從樓下穿透樹叢傳上來。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去,不舒服,不去,”他胡亂地回答。他對酒的興趣也在下降,冥冥中,看到一雙眼,正盯著他。這雙眼是不喜歡他這樣放肆地喝酒的,他每舉一下,灌到嘴里,那里正在皺眉頭,在怒目瞪著他。怎么能這樣喝酒呢?要喝酒,也要抿著嘴唇,輕輕地飲。但他改不了,與工友在一起,就是牛飲。不牛飲體現不出氣勢,他們酒量大,聲音也大,喝酒時把牛吹得打轉,說黃段子,那聲音另一條街也能聽見。他躺著,就想這些。工友們已經悻悻地離去,背后還在罵他,說他在裝病。
終于,一個禮拜后,他躲在河邊僻靜處,在一棵茂密的樹下,又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嘟嘟地響了一陣子,沒人接。他連撥兩遍,還是沒人接。他的氣一下子泄了。可能是故意不接,他有這樣一種預感。這感覺很糟,坐在河邊,撲通撲通地往水平面扔磚塊,水花飛濺起來,一個比一個高。他替自己感到好笑,他的魂出竅了,飛了出去,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把魂收回來,重新回到原來。
兩個小時后,他正在工具間磨刀。一把舊電扇在頭頂的上方搖著,有點要跌下來的樣子,還有咕嚕咕嚕的聲音發出。他低著頭,手按著刀尖,磨石上的水弄到他衣服上。一般,他磨刀只花五分鐘,但今天已經十多分鐘了,他還在磨。其實,他是在發呆。這時,手機鈴聲竄了起來了,把他嚇了一跳。放下刀,擦干手,拎起手機一看,頓時一驚。是小仙。
輕柔的聲音從那頭傳來。他腦子里嗡地一下,全麻了。
“誰前面打我電話?”她問。
他心跳加快,腳步也加快了。他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邊上的人看著他呢。
“是我,白松。”
傳來她的笑聲。天籟般的笑聲,如一顆蜜糖,瞬間喂飽了他。腳步仿佛不長在自己身上,像是在逃出廠門。
“有空嗎?我們聚一聚?”他厚著臉皮說。
他是準備她拒絕的。如果她拒絕,他還會厚著臉皮。他要像牛皮糖一樣粘著她,他給自己不停地壯膽。
“可以呀,明天一大早我要去放生,有興趣你也來吧。”她提議的方式讓他出乎意料。
“放生?什么叫放生啊?”他以前聽說過,但真的不懂。
“你放生也不懂啊,放生就是放小生命一條生路。”她說。
他好像懂了,聽說過,但從來沒親眼見過。
這讓他哭笑不得,但為了見她,他支吾著,最后還是勉強同意了。他想,這既是她對自己的考驗,也是自己對自己的考驗。
“明天,在血印寺。”她說。
3
早晨,河面泛起了薄霧,如紗,如幻。
血印寺門口,聚了一堆人,大部分是老年婦女。他跟別人調了班,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十分鐘,婦女們都提著一個個塑料桶,桶里有魚在游動。有檀香味從寺院的墻上翻越出來,彌漫在河岸邊、樹叢間。一想到馬上要見到她,他又變得不自信了,他總覺得自己是粗魯的,粗野的。他的心忐忑不安著。
小仙終于出現了。小個子,卻騎了輛碩大的電動車,腳邊挨著一個桶,十幾條鯽魚正在里面鬧騰。看到他,她笑了,然后拎著桶過來。就在這時,寺門吱地洞開,幾個胖瘦不一的僧人出現了,他們嘴里頌念著經書,梵音繚繞。有人往河里拋灑花瓣,婦人們涌向河埠,開始把桶里的魚往河里傾倒。魚,掙脫狹小的空間,歡快地游向寬闊的河面。他覺得好奇,但更多的是陌生。
小仙說,我放一半,你也放一半吧。
他點點頭,說好的。然后就跟著在她后面,也不知該做些什么。
小仙拎著桶,來到僧人邊,把桶湊近,好像要讓魚聽佛音。聽了一會兒,她招呼他一起下河埠。
水在緩緩地流,也有水葫蘆在不遠處飄,河埠上滿是婦女的頭。對于白松的出現,她們有些好奇,都用沉甸甸的目光打量著,好像他原本不該出現似的。他很不自然,做作,手腳仿佛纏著蛛網。顫悠悠,腳步跨得小,連腳步也放輕了。這個他與平時的他判若兩人,如果此時有人認出他來,肯定會覺得奇怪,白松怎么這樣了呢?好在沒人認識他。
盡管別扭,但他卻充盈著幸福。他跟在后面,能看到她的背影。烏黑的頭發長長地瀉著,散發出清香,他喜歡這縷縷清香,于是就情不自禁張開了鼻孔。河埠上站滿了人,排著長隊。僧人的佛音回蕩在河畔,這聲音也仿佛驅使霧散開了些。
輪到他們了。小仙先上。她把桶拎到水面上,距離水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她對著魚說話。在說什么?他聽不清,只看到她的唇在動,一閉,一張。她蹲著,他站著,他能看到她的發際線,還有她的脖子,以及細細的腰身。最后,她把桶側過來,一點點,一點點傾斜,當桶里的水與河里水交匯時,魚沒有表現出活躍來。相反,它們顯得遲鈍,它們對于這塊開闊的水面不適應,發了一小會呆,然后開始擺動尾巴,戀戀不舍地朝著深處游去。小仙一直在嘟嚕:走呀,走呀,回家吧。
輪到他時,桶里真的還剩一半魚。他也學她的樣,把桶側過來,但他太過了,一側,魚就倒進了水里。跟她前面那會兒完全不一樣,那些魚就像石頭一樣沉沒了,根本沒有表現出戀戀不舍。“哎呀,太快了。”他嘆息著,回頭,看到她的臉有些沉。
放生后,他們進了寺院。她進香,磕頭,他也跟著一樣地做,進香,磕頭。磕頭時,他身子和手協調不好。他偷偷地瞄她,學她,她神情專注,動作自然,也連貫。好在她沒有責備他,反而在教導他:上香的時候態度要莊重,身子要挺,磕頭的時候人要全身俯臥下來,神情要恭敬、謙卑,等等。她成了老師。他有些不自然,動作緊繃,但她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牢牢的。這時的他,顯得有些笨拙。
寺院很小,卻很精致。木頭的門窗,彩色的佛像,碩大的香爐,還有那棵如蓋般的銀杏樹,他發現自己竟然也喜歡這里。一個女人的魔力是巨大的,她居然會這樣悄然地改變了他,而且是自覺自愿,換了幾天前是不可思議的。可現在,他希望一直跟著她,即使做的這些事是他不喜歡的,他也愿意。跟她在一起,他就愿意。
“我發現你身上有股味。”拜完觀音菩薩,她突然這樣說。
他一愣,后背頓時涼了半截。
“什么味?”他急迫地問。
“我……我也不知道,我說不清,反正……反正有點不一樣。”
她不會說出有一股血味吧。她沒有說,眼睛卻看著他。他想,她知道了,她故意不說。有可能的,她有神力,她能聞到某些氣味,甚至某種無形的東西。他有些怕,心好像在往外沖。他不敢看她,他覺得她能直搗他的內心,把他沖垮,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她張著口,話好像已到了嘴邊。只要一張口,那個字就會蹦跳出來。他的心仿佛有鋸條在鋸,真想躲起來,藏進菩薩里。
“我們都是有罪的。”她輕輕地說。
他趕快低下了頭。
“我們每個人都是,誰也逃不了。”她又說。
他再不敢正眼看她了。這雙眼睛好像探照燈,能照出他躲藏在里三層外三層后面的那顆心。他咽著口水,口很干,連嗓子也痛了。從寺院出來時,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此時,陽光正從東方河面騰空而起,萬道金光,把街道和河流抹得金黃。她拎著一個空桶,走在前面。
看著那背影,他更多的是憂愁。
騎上電動車的時候,她朝他回眸一笑。
“再見了,帥哥。”她說。
這一笑,和這一聲帥哥,把他前面的擔憂掃去了一大半。他又覺得有希望了。
4
宿舍像只鴿籠,悶熱,狹小。天泛潮了,滴落的水讓整堵墻都畫起了畫,斑駁的圖案刺著他的眼。他躺著,也能看這墻上的畫。
這會兒是午休,但隔壁在打牌,叫嚷聲,拍桌子聲,還有吐痰聲,像在一起奏交響樂。雨還在下,就在屋頂上跑,他能聽到那雨在瓦片上彈跳的聲音。這雨,時大時小,大的時候,像要把瓦給掀了似的。他就數著這雨聲,盡管單調,但總有事做。
窗口能看到樹枝的末梢,雨落過后,葉子更翠了。他聽不得他們的吵聲,把毯子罩住了自己的頭。但毯子是悶的,不一會,他又把頭探出來了,又聽到拍打桌子聲,這回,還夾雜著炒菜聲,絲絲的,還有香味從走廊上遞過來。
聞著香味,他沒有食欲。這個小仙把他綁架了,讓他連胃口都消失了,不餓了。他盼著見到她,即使不說話,看著她優雅地走來走去,也是一種滿足。她太美好了,又那樣善良。眼睛里,口氣里,動作里,無時無刻都在把她的那種美好釋放。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以前覺得自己生活很好,很充實,現在看看,簡直一團糟。
最糾結的是工作。刀,還是那把刀,他的那把刀,閃著寒冷的光澤。但拿著,怎么就變了呢?不舒暢了,原先提著刀子的快感沒了。腳步沒了以前的威猛,動作也遲疑了。他形容自己有點散架,精氣神沒了,以前總結的那個“暢”字,逃走了。他像一個機械手一樣在工作,拖泥帶水,動作笨拙。一天,邊上那位瘦高個屠夫高明,宰豬的數量第一次超過了他,這是前所未有的事。高明很得意,笑起來,嘴都歪了。
有一次,一頭黑豬被趕進來,豬肥頭大耳,直視著他。它沒有表現出慌張與不安,顯得鎮定。他仔細端詳,這一眼,看得他心驚肉跳,那頭黑豬正在鄙視他,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媽呀,他禁不住叫出聲來。
盡管,他知道,這是胡亂的想象,但心里那個疙瘩卻解不了。從那以后,他就不敢再看豬的眼睛了。匆匆忙忙地殺,殺完,就喘氣。中間,還經常出去,到外面的空場地上抽上幾根煙。
他想見小仙,又不敢見小仙。自從,她說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后,這種害怕就升級了。他有一個預感,好像小仙知道他的一切。她的目光清澈、透明、光亮,能洞穿心事。這樣的目光,令他無處遁形。放生回來后,他遲遲不敢給她電話。好幾次,躍躍欲試,最終又膽怯收場。
結果,小仙卻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短信這樣說的:“跟隨佛陀,珍愛生命,我們的心就會變得寬廣又柔軟。”收到這條短信,他不知所措,也不知她是不是有所指。不回復,不好,但回復又該說什么呢?總之,這個回復難倒了他。最后,他回復了兩個字:謝謝。他覺得只有這兩個字是恰當的。
一天下午,快三點時,天色突變,陰沉得像要開裂,烏云密集,在屋頂上快速組合,又分離。他朝四周張望,誰也沒理會窗外的天色,幾十個人都在埋頭工作,一邊在卸排骨,另一邊在砍骨頭,對面還在整理長長的腸子呢。誰也沒說話,大家很安靜,很守紀律。車間里,排風扇在嗚嗚地叫,偶爾也有豬的叫喚聲。如果,這時有人抬起頭,對他笑一笑,他就會邀請他一起到外面抽根煙,但沒有人抬頭。于是,他只好繼續干活。
他蹲下身,用水管沖著已經咽氣的豬,豬直挺著身,血水從脖子那道口子里淌出來,不聲不響地流進了下水道。然后,他就開始開膛。刀是橫著進去的,很遲鈍,也很吃力。刀割開肉時,腸子就淌了出來。就在這時,天空閃了一下,從窗子里塞進來,接著就是悶重的雷聲,聲音仿佛是從屋頂的縫隙里鉆進來的。
他抬起頭,看著大門。就在這時,他啊地叫了一聲。
這是不可思議的一幕。他看到了小仙,她正站在大門口,朝里張望。那表情就好像在尋找。
他看到了她的表情,皺著大眉。
她會尋上門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傻傻地站著,刀子掉到了地上。
5
事后,他才知,是自己的幻覺。
閃電和雷聲,雙重奏,給他帶來了幻覺,小仙根本沒有到屠宰車間。雷電后,便是雨,雨嘩啦啦地在屋頂跳動,騷亂,發作,雨水更把弄堂濺起爛泥和水花。他無法再凝神了,身邊的人,甚至物,都成了小仙。雨,把屠宰車間罩住了,運貨的卡車堵在了弄堂,進退不得,有人在高聲地叫喚,還有人在雨中罵娘。
那天,雷電里跳出小仙后,他的困惑就更多了。他沒精神,晚上睡覺時還不時跳出這一幕來。以致白天上班,他臉色凝重緊繃,眼皮也一直在發跳。
一天下班前,他去了公司經理室,向經理提出換一個工種。經理濃眉,大鼻,抖著雙腿。聽了他的敘述后,他還挖了挖鼻孔,把鼻屎彈了出去。經理吸了吸鼻孔,用餐巾紙擦了擦,說,你不干這個,是人才的極大浪費,不可能的,你回去吧。他當然想申訴,但經理揮動著手,示意他離開,那表情里好像還帶了點譏諷,像是在責怪他的幼稚與天真。這一揮,讓他絕望,就這樣,也沒有了爭辯的欲望,甚至沒有說第二遍,就灰溜溜從經理室奔逃出來。他想,經理或許也是對的。
那時已近黃昏,倦鳥在小樹叢里吱吱地叫,地上都是碎了的夕陽。他的心情就像這日光,支離破碎。他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看,竟是小仙的號碼。他慌了神,躲到了走廊盡頭,捂住了嘴開始說話。
她說,她要回去,回老家。這有點突兀,他問什么時候回來。她說不知道,父親病了,在住院,必須馬上回。他問嚴重嗎?她說,很嚴重,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可能再也回不了。
“你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的,你會回來的。”他著急了。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走,我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也喜歡和你在一起。這是美好的時光,我想是的。”
“我馬上過來……你在哪里,我這就過來。”
“不,不要,你不能過來。我就說這些了。我走了。”
她最后一句話刺激了他。萬箭穿心,他的心開始掙扎,他要趕過去,制止她。他要告訴她,無論如何,都要回來。
“你不要來了,我現在在車站,火車馬上開了。”她語氣匆忙,帶著焦慮與不安。他真的聽到了火車的聲音,聽到了。她說,“就這樣,我掛了。”說完,她就掛了,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掛了起來。一下子,他覺得無序極了。
天暗了,太陽藏好了,他來到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屁股下面有堅硬的草刺痛他的屁股,他的心也像被草刺著。他待不住,還是決定往火車站趕。他是打車去的,在車上一直跟司機說快快,再快。結果到火車站,也沒有看到小仙。火車站前有一堆民工依偎著,鐘聲在廣場上打著轉,行人拖著箱,拎著包,行色匆匆。有人甚至還踩到了他的腳,一個勁地說抱歉。那班車早開了。再給電話,小仙已經關機了。
真的走了嗎?真的來過電話嗎?……無數疑問像夏天的飛蟲般撲來。這個夜里,他整晚未眠。他想著她電話里的那些話,那些話分明就是在表白。他在表白,她也在表白。那么,現在他還猶豫什么呢?子夜時分,他作出了一個決定。他決定去找她。這個女人牽住了他的魂,他甚至想到要辭掉現在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他向公司請了假。他沒有辭職,但撒了謊,說是生病了,要求休假一個星期。然后,用手機上網,查了去廣西柳州的高鐵。他下了單,高鐵是中午,12點36分。他要趕過去,馬上過去。要給她一個驚喜,他來了。現在,他無所畏懼,無所顧慮。他有點沖動,也有點茫然,但更多的是興奮。他被一團莫名的火焰包圍了。
他又給她電話,但電話還是關機。會開機的,一定會開機的,等到她開機,就會迎來驚奇,他這樣告訴著自己。他計算著時間,想,她或許已經到家了。現在或許來到了她父親身邊,她很忙,有太多的事要處理。他想象著她此刻正在醫院里奔波,正在找醫生,或者正在給她父親喂藥。
終于,到了中午,他登上了去柳州的高鐵。高鐵像一條長龍,在出站口,突然提速,然后快速地拋離他所在的那個城市。
車子奔馳在田野上,稻田里是綠綠的秧苗,還有成片的桑條。他從包里掏出了一個面包,他一邊啃著,一邊尋找著座位。他要給小仙一個驚喜。到了柳州以后,他再聯絡她,然后告訴她他已經到了。他要給她一個完全的意想不到,要一下子突然站到她的面前。他腦海里還在想著她昨天在電話中的那句話:這是美好的時光。那么,他現在趕過去,更是美好的時光。他要向她表白,他要娶她。
車廂里井然有序。當他把包塞進車架,坐下來,稍稍喘息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叼著面包,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看,居然是小澤。
“喂,你在哪里啊?告訴你個事,一個很重要的事。”小澤說。
“我也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他說。他走時沒通知小澤。
“肯定我的重要,還是我先說吧。你知道嗎?小仙,你認識的那個小仙,昨天回去了。我不知道你們進行得如何了?是不是在談戀愛了?如果在談了,就馬上剎車。記住啊,剎車。這個人是個騙子,你知道嗎,是個騙子。她是有家庭的,剛結的婚。她是逃婚逃出來的,把老公扔在那邊,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她一個人無恥地跑了。是的,你不要驚訝,我知道你肯定要驚訝,你們是不是有親密關系了?趕快分手吧,這個女人不靠譜。她打掉了孩子。我也是剛聽說的。昨天他老公尋來了,把她抓回去了,是的,是抓回去的,就在昨天……”
“你不會在胡說吧?”
“我怎么會胡說,我聽到了,趕快跟你說。我怕你上當,你這個人單純得很,我怕你……”
“你瞎說,我怎么可能是你說的那樣?”
“你他媽的在說什么,你是不是被她迷上了?她是狐貍,懂嗎?狐貍!”
面前一片模糊。世界停止了,仿佛火車也不開了,周圍一個個都不是人了。他握著手機,心不知飛到了何處。空白,空白,到處都是空白。
“你的呢?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訴我?什么,沒有了,怎么會沒有了呢?你剛才不是說要告訴我嗎?你是不是也聽說了,是不是也要告訴我這件事?……”
他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或者是,整個過程中,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都記不得了。擱下了電話那會,他只是呆坐著。沒有人看他,旁邊位置上的人要么在聊天,要么在看書報,有個小孩還站在位置上玩著手掌游戲。
“是不是搞錯了呢?她怎么會是狐貍,怎么會呢?”他的心里一遍遍地叩擊著。就像鐵錘子,一次次地敲打過來。
6
天黑得很快。他一個人,走在人叢里,四周的氣味怪怪的。
他是在前方的一個站下來的,然后再搭車返城。回來的時候,天色已黑。黑幕下的這個城市,變得遙遠又陌生。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街頭上都是車,閃著耀眼的燈光,還有一個個陌生的機械的行人。
他沒有回肉聯廠的宿舍,在街頭像個流浪漢一樣地走。沉重的腳步拖著他,走著走著,他竟然走到了血印寺。看來他是有意的,他想要尋回與她當時的感覺。原先以為晚上的寺院很冷清,結果黑壓壓都是人頭。一問,說今天是農歷六月廿四,是節日,蓮花節。
“蓮花節,什么叫蓮花節?”他問旁人。
“就是蓮花的生日。今天我們要替蓮花過生日。”有個中年婦女手里握著點燃的香焟說。
寺院的旁邊就是鴛鴦湖。湖水,閃爍著白光,在樹蔭處蔓延開來,并把一片片白光串連起來。湖面像鏡子,幽靜安詳,把馬路上的喧囂都收羅了進去。岸邊聚滿了不少人,一湊近,就看到了蓮花燈,他們在放蓮花燈。“這是許愿燈,你有什么心愿,就把它裝在燈里,它會靈驗的。”有人跟他這樣說。
他蹲下來,靜靜地看。蓮花開著苞,苞芯處,就有一盞燈,微亮的燭光探著頭,晃晃悠悠,飄離河岸,游向湖的中心。
看著看著,眼睛花了,燈也糊了。湖面一團團,是火球在飄,在閃。
他跑到小賣部,也買了一盞蓮花燈。湖邊樹影縹緲,微風在游戲人們的臉。他弓下腰,用火柴點燃小蠟燭。湖水里頓時有了另一盞燈,也亮著,對稱著,相互凝望著。
“我們都是有罪的。”他突然想到了她說過的那句話。是的,她是說過的。
他雙手合十,對著蓮花燈,開始起愿。他感到自己的罪。他的殺生,他曾經的永無休止的蠻力,那些逝去的生命仿佛正在暗處凝視著他。在眼睛變黑的剎那,他還看到了小仙,她好像就躲在蓮花燈里。她到底在不在呢?他相信她在,肯定在,以某種形式存在,她的眼就是那盞燈,正一眨一眨。
蓮花燈離開岸邊,有些晃悠,火苗一陣顛簸,散發出了一層層絢爛。
心里是失落的。他跪在河邊,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她就穿著蓮花裙。那蓮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間,現在仿佛那朵花正在一點點綻放開來。燈,飄蕩開去了。跪得腳痛了,他還是沒有站起來。眼睛還盯著水里的燈,它正慢吞吞地朝著浩大的水面飄去。
我們都是有罪的,都是有罪的,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她的這句話。他不相信小澤的話,寧愿相信她的話,她是父親病重才回去的。她不是狐貍,她就是小仙。即使她是狐貍的話,他也喜歡上了。就這樣,他作出了一個決定,去柳州。去尋她,并找到她。他要告訴她,哪怕小澤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所有的一切他都能原諒。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遠處,飄蕩著幾十朵水上的蓮花,火苗也在水里燃燒。他想到了生命的奇幻,想到了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人對自己的改變。想到了遙遠的未來,還有自己的堅強,自己的懦弱,以及自己能做的那些事……
河水金黃一片,柔軟極了,他一直盯著那些水上的火苗,眼里紅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