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月光（外八首）

谷禾

一樣的月光

一樣的月光照在紅色的汽車上

是紅色的

照在藍色的汽車上

是藍色的

照在白色的汽車上

是白色的

照在黑色的汽車上

是黑色的

在夏夜它是燙手的

冬夜還是透骨的

一樣的月光照在汽車上

和照在棉桃豆莢上是不一樣的

和照在野棘花上

照在頂著雪的白菜上

照在屋頂裊裊的炊煙上

是不一樣的

一樣的月光照在我黧黑的臉上

是溫暖的

照在我眼睛里是憂郁的

它照著自己是空曠的

仿佛患了失明癥

仿佛

從沒有照過

踢著落葉

夜色里，長堤上

天空隱現幾顆星子

相隔多日之后，我又走來

看高壯的楊樹，脫盡了密實的葉子

枝杈上的鴉巢裸露出來

像一顆顆黑的果實

我走在樹下，從一棵到另一棵

聽干枯的落葉

發出沙沙的喧響

陪伴我的女兒，有更快的速度

更愉悅的心情

在我的前邊，折返來回

激起落葉更大的喧響

她身體溢出的光，恍惚照亮了

這幽暗而逼仄的路

有一瞬間，我甚至想喊住她——

在時間的某處定格下來

腳下這些落葉，夏天時

也曾遮沒了頭頂的星空

但現在——我反復踢起它

沒有悲欣，也不落寞

和女兒一起，走在漫漫長堤上

柿子樹

去人民日報社的路上，

我想起了他院子里

數不清的柿子樹，

高大，密集，掛滿了

燈籠一樣的紅柿子，

成為遠近的風景。

懷謙兄在世時，多次向我

炫耀，帶我去觀賞

還以它們為背景，

給我拍下許多照片。

他棄世后，我再無心去翻看，

也淡忘了它有柿子樹的風景。

今天去那兒辦事，腳踏入院子，

猛一抬頭，又望見了

風中的柿子樹，以及滿樹的

燈籠一樣的紅柿子。

這才記起，離懷謙兄從六樓

飛出去，竟過了兩年多。

那時八月，柿子還在葉間，又青又澀。

……我一棵一棵地走過

望著留在枝頭的柿子，

走過最后一棵時，我上前

抱住了它，臉貼樹皮，

止不住淚濕了眼窩。

一場雪

一場雪，落在青灰屋頂上

遠近都白了

季節多么安靜

一縷暈黃的光，從木格窗欞透出來

鍍亮了檐下的冰凌

以及，它垂落井臺上的影子

……這是多年以前

父親推開院門的聲音特別響亮

他一身白，頭發和眉毛

也白了

他在門樓下跺腳，反復拍打衣服

順手把木锨放回門后

輕咳一聲，轉身回到爐火旁

黎明之前，天地盡白了

我第一個爬起

穿上棉衣，去到院子里，掃一片空地

撒下秕谷，支起竹篩

等待饑餓的麻雀，一只只落下來

也有時，忽然望見

隔墻伸過來的

半枝梅花，給雪平添一點鮮紅

或者，一樹梨花

給這茫茫的白，加上更多白

——在我愣神之時

吃飽的麻雀

早已飛回天上，嘁嘁喳喳地

論說人間的事情

那朵云

（寫在跟父親通電話后）

那朵云停我頭頂太久了

它越來越低，越來越暗，幾乎壓彎了枝頭

打麥場上的人們

忙不迭地，把攤開的麥子垛起

去麥場邊的苦楝樹下

點燃一支煙，等雨落下來

那朵云盤踞我頭頂

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

似乎紋絲不動

卻氣象萬千，離散聚攏，積攢著力氣

我的喉嚨在滋滋冒煙了

麥子要收完了

有一片焦渴的樹葉也枯了

它卻不讓懷抱的雨水灑下來一點兒

那朵云在天上編織花環

卷起千堆雪

揮舞閃電雷鳴

卻忽然中斷了

不可思議地，從一朵積雨云

漸漸地

蛻變成了一朵舒卷的烏云

一朵透明的白云

與身邊的無數朵白云一起

點燃了落日

讓遍野的干旱，繼續炙烤我的心

那朵云在我睡去后

卻又聚攏了

潑下一場幕天席地的洪水

淹沒了原野

讓發芽的麥子顛沛流離

洪水過后

我醒來，只見到明晃晃的天空

依舊龜裂的土地

沒人說得清那朵云去了哪里

我獨坐溝坎上

第一次流下了衰老的淚水

肉體之花

肉體之花綻放

形同

廢墟之上的玫瑰

呈現唯一的鮮紅，太陽的陰影

而我的愛

遠勝于蜂針的啜飲

它從落雪的枝頭

像亡靈分蘗

爆出新芽。它活在另一個靈魂的記憶

一點點長大，在風中奔跑

春天寫抑郁的詩

你來啊——來安慰它

給它一座教堂

或者，一支管風琴的巴赫

它也會離開枝頭

去塵世旅行

它用一匹純棉裹身，香氣彌漫

所有人都跟隨它

趨之若鶩

又漸次遠離了

在無人的懸崖邊

它一回首，望見了怎樣的前生

而樹枝在光中搖蕩

肉體之花瓣

并不曾減少其一。蜜蜂遠去了

還留下知更鳥干什么

一片葉子的戰栗，黃昏一樣盛大

或許，它更愿

坐下來

和我談一談亡靈為什么

結一枚碩果

甚至在凋零之前，把樹枝連根死掉

這一點，它做得到——

許多的骨頭

翻地的過程中，許多的骨頭

從泥土下鉆出來

——白色的，灰色的，支離破碎

也有的保留著完整的形狀

粘滿了泥土

仿佛一直等在那兒，當我的鐵鍬

使勁兒插進去

它們得以重見天日

有一瞬間，我聽見了它們歡呼雀躍

要不是擔心嚇著我

它們也許會在陽光下奔跑起來

這許多的骨頭啊

從哪里來

樓前的這片空地

不過巴掌大，卻雜草叢生

葡萄藤結出累累蜜果

小小的柿子樹

到了秋天，卻掛一樹紅燈籠

照亮我回家的腳步

現在我懷疑

這些骨頭，才是秘密之源泉

我把它們放進掌心

過不一會兒

也有了和我一樣的體溫

從骨頭內部

沁出的細密液體

是不是它們窩在心里的冤屈呢

枝頭的碩果

包藏了一切的苦澀，和甜蜜

什么樣的骨頭

才擁有這自然的神啟

午后時分

時間的安靜遠勝于子夜

我聽見蟬噪，樹葉颯颯，打馬的秋風

從泛黃的草葉上滾過

我坐回陽臺上

點燃一支煙，遠遠地

望著這些骨頭

我看見它們一點點恢復了肉體的顏色

一點點地，又聚攏在了一起

水閘記

這河水啊，在深夜里

也發出刺耳的喧嘩

而在白天，我還望見水閘的落差

遇阻的浪濤

積聚起來，仿佛揭竿的怒漢

飛瀉而下

少年時我們曾在水閘上散步

指認水中的魚兒

你羞澀地低頭時，看見水底的星星

以及我們的影子

蕩漾著，一次次分開，又合而為一

而河水從不回頭

我們天真地

把名字刻在柱石上

但河水抹去了它。我們也淡忘了水閘

不去那兒已經許多年

漆黑里

原野在漆黑里，村莊在漆黑里

一條河流在漆黑里

漫坡的野花在漆黑里

枯枝敗葉在漆黑里

萬籟蟲鳴在漆黑里

羔羊在漆黑里，繩索和刀在漆黑里

月光堆雪的羊圈在漆黑里

獨行者在漆黑里

望不盡的路在漆黑里

喘息的焦灼呼吸在漆黑里

一雙失明的眼睛在漆黑里

老病的杜甫在漆黑里

割了喉嚨的張志新在漆黑里

高燒的索爾仁尼琴在漆黑里

在漆黑里的一切

融化成漆黑的一部分

像一砣廢鐵化成恥辱的鐵水

這時候，一條閃電劈下來

把他從漆黑里抓起，擰亮了他的臉

一次次撲過去

卻不能抱起他劈開他粉碎他融化他

這神的孩子，這漆黑的反對黨

——這閃電唯一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