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
車子行駛在通往一個叫柴務村的路上,空氣和道路都是濕漉漉的,恍然行駛在一條緩緩的河道中央,豆秧、高粱地和連綿的荒草構成兩岸的風景,完全從北京城里的喧囂掙脫出來了。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到達柴務村村委會大門口,我下車,等待我的采訪對象陳超群出來接我。我和超群沒有見過面,但關注他的時間不算短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畫是在北京“798”一個展覽上,他和幾個名家一起參展,他是其中年齡最小的,生于1988年。
后來,不斷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的畫,很精致,又有山野氣,經過朋友介紹,就約定了這次采訪。
而此時,站在這四周的荒草地,靜靜的,只看見一個農民抱著柴火向他的房子走去。我心里滿是對這位年輕畫家的好奇。
一
徑直往前走,左轉,在一個紅磚的二層廠房前,停下來。大門用一根干草棍兒別住。陳超群走在前面,把門打開,順手把木棍兒扔了,“不要了!”
我在心里樂了一下,不知為什么,這個過程讓我覺得,他跟這里很相配!他說把門別一下,是怕里面的狗跑出來。
他的畫室在一棵老楊樹的旁邊,院子不大,落下了不多的楊樹葉。
我喜歡這樣的采訪過程,它使人真正看到,所謂藝術來自什么樣的地方。這些畫為什么這樣畫下來。在畫冊上看不到,在展覽現場看不到,就像原始的生產車間,一切正在發生。
超群的畫室也僅僅是畫室,墻上有些發潮了,上面的部分甚至有漏雨的痕跡。我問他會不會潮。他說夏天的時候有幾天會。屋子里掛著他的畫,一個畫案、一個茶幾、一個沙發,沒有多余的東西,也沒有多余的凌亂。
適當的荒涼,適當的山野氣,是一個畫畫的好地方。
陳超群個頭不高,但講話的聲音響亮,他一說話,就把屋子里的荒涼趕走了。
我們坐下來談了兩個鐘頭,后來一起看畫,看到梅花的時候,我想起了賈寶玉去庵里向妙玉索紅梅那一段,想是這里太清冷了,我想到了妙玉。姑娘們看到庵里梅花開了,天還在下雪,好遠就聞到梅香。人人都聞到了梅的香,沒人看到妙玉的寂寞。
寂寞是大自然最好的饋贈。
此時,外面下起了雨,還有風吹大樹的聲音。
超群的梅花密密匝匝的,有春意,是新綻的梅花,也有老梅發新花,別出機杼。古人畫梅有點瓣、圈勾之稱,超群的梅花還在修習中,在筆墨沒什么不同,但是在立意上他常常畫人之未畫,別出心裁。
超群喜歡金農,他的梅花大體上也是金農一派,“橫斜梅影古墻西,八九分花開已齊”,看得出,他在畫面上,注重的是情思蘊藉與人生體悟。
這一沓子梅花都是畫給自己的,還沒有給公開過,我想他是在等待技藝純熟的時候。
二
大家見得最多的是他的高士圖。
這一部分作品也是受到金農的影響。
大概是在三年前,他把裝在兩個蛇皮口袋里的畫,全部扔到河里去了。回來之后畫的就是這批高士圖。之前的畫有山水、人物,現代的、實驗性質的,好幾年的畫都付諸東流了。
之后就是古意猶然的高士圖。
有一次去故宮看展覽,在一套金農的山水冊頁前,他停了下來,那天周圍的所有畫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金農的山水。他當時內心受了震動,似乎也隨著船上的小人,飄搖在一派青山綠水中。使他受感觸的是畫家的心性,一生布衣,取拙好方,不隨大流,自在本真。只有從心里面出來的才可能是藝術。

綠天
“要畫真東西。”
本真這個詞在他強調了多次。“也就是見性。”見性,才能見自我。
在個人經歷上,超群與金農也有相似之處,他從小隨村里的老先生學畫,是從民間進入藝術大門的,十四五歲的時候,正式進入學院系統地學畫,后來到北京首師大進修,學的是現代水墨,但是我感覺,他從來沒有服從于哪一派或是哪一個老師。
經過一路的摸索之后,也能分辨什么是好的和適合自己的,高士圖這種繪畫形式就是多年努力之后形成的。
高士圖創作在他已經進入第四年了。
他往往能將自己的快活寄予筆下的人,也能在所處環境中整出一片自由的天地,他不糾結于筆墨,放開了去快活,大的架子搭好了,狀態調整出來了,剩下的自由的生發就好了。
這樣的畫也和他生于中原,一直心性孤傲有關,特別守得住。
每天的繪畫從寫字開始,9點鐘開始寫,一直寫,直到寫出氣息才轉到畫面上。一畫就停不下來,常常畫個兩三天,所有的畫都是一氣呵成。
相對于技術,他更注重畫外功夫,他說要是一心想著解決這個筆法、那個墨法,總是畫不好畫。前幾年,他花很多時間糾結筆墨,后來才悟到要忘掉技術。忘掉不是忽略,而是不糾結,一心畫出自己的心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技術想不長進都難。
三
主要是畫高士,但他沒有把自己框住,也畫羅漢、春宮、花鳥,畫了大量的梅花。高士圖最符合自己的心境。很多人也喜歡他的高士圖。現在的社會生存環境給人的壓力太大了,人們總是想隱在一個地方。這樣的向往亙古不變。中國人的世界觀是傾向自然的,去有山的地方,有樹的地方,人的戾氣自然會消失。
人在自然面前,哪怕是一派荒草面前,都會覺得自己太丑陋,太算計。
有一個很奇怪的調查發現,越是樹多的城市,人的幸福指數越多。在瑞典,這個國家處處都是原始的茂密的森林,森林的自然覆蓋率最高,人的幸福指數也居于前列。

秋意濃 ?紙本 ?68×34cm ?2016
靠近自然就是靠近原初。
在超群的畫里,樹很多,山很高,房子很小,只有一間房子,必有大樹遮蔭。這房子遠離鬧市,在湖邊,或是江岸,或是山花盛開,或是風雪漫天,人在這里面回歸自然的勞作,垂釣、撫琴、煮茶、讀書,撐一只船,發一發呆,等一個遠方的朋友來。
在他的畫里,人很小,人常常能夠謙卑下來。
畫家筆下的高士都沒有表情,他的心情卻一眼望得見,心情都在他們的動作姿態里了。人的衣裳也是大地色,與山川草木融為一體。大雪之中,人也蕭瑟了。春水暖了,人也鮮亮了。人活在四時之中,蕩開一葉舟去,處處是天堂。
“人最終會回到一個靜字。”他畫出了他說的這種靜。
從畫室出來的時候,風停了,萬籟俱寂,只有雨滴落到土地里的氣息。那畫里的山野氣,就是從此來的吧。
從畫室走出來,要走過一片小小的桑田。他說,夏天的時候,樹上的桑葚特別甜。人只有靜下來,才會體會到一顆桑葚的滋味。在這句話中,我忽然體會到了他的繪畫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