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勝偉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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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解字》“牄”字說解小識
韓勝偉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說文解字》中關于“牄”字的說解有兩個問題需要探討,一是《說文解字》所引的《詩》“鳥獸牄牄”在偽《古文尚書》等其他書中有異文;二是《說文解字》所解的“鳥獸來食”《經典釋文》或引作“鳥獸求食”。“牄牄”當為假借字,本當做“蹌蹌”。他書所引“求”字當為“來”字之訛。
《說文解字》;牄牄;假借;異文
《說文解字·倉部》:“牄,鳥獸來食聲也。從倉爿聲。《虞書》曰:‘鳥獸牄牄。’”[1]《說文解字五音韻譜》說解同。《說文解字系傳》說解亦同,又曰:“臣鍇曰,當言狀省。今《尚書》作蹌。”[2]
桂馥《說文解字義證》曰:“‘鳥獸來食聲’也者,《書釋文》引作‘鳥獸求食聲’。《玉篇》:‘牄,鳥獸來食谷聲,或作嗆。’《集韻》:‘嗆,鳥食也。’《虞書》曰‘鳥獸牄牄者’,《禮·大司樂》引《虞書》作‘牄牄’。”[3](P438)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牄蓋壁中文如此,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易為蹌蹌。鄭云:‘飛鳥走獸蹌蹌然而舞。’偽孔說本之,許則徑從牄字,說為鳥獸來食聲,與鄭異。鄭易字,許不易字也。鄭注《大司樂》亦引‘鳥獸牄牄’。公羊《春秋》有頓子牄。鳥獸來食,故從倉。”[4](P223)《說文解字注箋》曰:“許以字形從倉為食者,故云鳥獸來食聲,亦望文生義。……此篆形聲未確,疑本作蹌,而易足為爿,未必壁中書也。”[5]
王筠《說文解字句讀》曰:“來,《書釋文》引作求。……古《咎繇謨》文,今作‘蹌蹌’。鄭注:‘飛鳥走獸蹌蹌然而舞’。鄭注《大司樂》則引‘鳥獸牄牄’。《釋文》云:‘本又作蹌’。可知《尚書》亦后人改。”[6]
綜上,諸家對于《說文》“牄”字說解的相關問題有兩點。一是《說文》所引的《虞書》“鳥獸牄牄”在偽古文《尚書·虞書》作“蹌蹌”,《玉篇》則“或作嗆”。二是《說文》的“鳥獸來食”在《經典釋文》中引作“鳥獸求食”。另外還有牄的音讀問題,《說文》解牄字為“從倉爿聲”,而諸家所指出的異文材料,牄字或作蹌,或作嗆,以及下文所引到的《經典釋文》或作“槍”、“搶”等,可見“倉”應當是表音的。牄、蹌、槍、搶等字古音均屬清母陽部,倉字古音亦屬清母陽部,而爿字古音雖屬從母陽部,但從異文材料來看牄字應當是“從爿倉聲”。
偽古文《尚書》從《皋陶謨》中分出《益稷》一篇,所以諸家所言《皋陶謨》的“鳥獸牄牄”見于今《尚書·虞書·益稷》。《尚書·虞書·益稷》:“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鄭玄注曰:“吹笙擊鐘,鳥獸化德,相率而舞,蹌蹌然。”正義曰:“吹笙擊鐘,以次迭作,鳥獸相率而舞,其容蹌蹌然。”又曰:“吹笙擊鐘,更迭而作,鳥獸化德,相率而舞,蹌蹌然。下云‘百獸率舞’,知此‘蹌蹌然’亦是舞也。《禮》云‘凡行容愓愓’,‘大夫濟濟,士蹌蹌’,是為行動之貌,故為舞也。”是鄭玄注與孔穎達疏皆以“蹌蹌”為說解。
關于“笙鏞以間,鳥獸蹌蹌”,陸德明《經典釋文》曰:“鏞音庸。間,間側之間。鳥獸,孔以為自舞也。馬(融)云:‘鳥獸,荀簴也。’蹌,七羊反,舞貌。《說文》作槍,云:‘鳥獸求食聲。’”[7](P39)關于“《說文》作槍”四字,《尚書正義校勘記》曰:“通志堂本(《經典釋文》)作槍,阮本(《經典釋文》)作蹌。《正字》(《十三經正字》)云:‘《說文》作牄,監本誤蹌,毛本誤搶。’”[8]黃焯《經典釋文匯校》曰:“宋本(《經典釋文》)槍作搶,盧本(《經典釋文》)改作牄。阮云《說文》作牄,從倉爿聲。引《虞書》曰:‘鳥獸牄牄。’與《周禮·大司樂》注引《書》同。段玉裁云‘求食’《說文》作‘來食’,此求字誤。”[9]可見,《說文》所引的“鳥獸牄牄”,除了上文所提到的偽古文《尚書·虞書》作“蹌蹌”、《玉篇》則“或作嗆”之外,諸本《經典釋文》所引的《說文》又有搶、槍等異文。
又《周禮·大司樂》鄭注所引作“鳥獸牄牄”,疏曰:“云鳥獸牄牄者,謂飛鳥走獸,牄牄然而舞也。”阮元《校勘記》曰:“嘉靖本、毛本作牄牄,閔、監本作蹌蹌。按《釋文》作牄牄,云‘本又作蹌’,此本疏中亦作牄牄。”[10]是《周禮·大司樂》中的異文情況與諸本《經典釋文》相似。
觀諸家對于“鳥獸牄牄”的解釋,均為形容鳥獸舞動之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解釋“牄”字曰:“按,此重言形況字,今本作蹌蹌,是也。許以從倉訓來食,尤紆曲。凡此類字皆漢時俗體,可刪。”“重言形況字”是描繪事物性狀、運動的連綿詞,《說文通訓定聲》曰:“有重言形況字,如朱朱狀夫雞聲,關關用為鳥語……此皆本無正文,依聲托事,誼不在形而在音,意不在字而在神,神似則字原不拘,音肖則形可不論。”[11](P13)但是朱氏認為“牄牄”字“今本作蹌蹌,是也”,說明有一些“重言形況字”并非完全與形無關。查看《說文通訓定聲》所標明之“重言形況字”,有些是“關關”之類的假借字,完全借音表意,而有些則與字形相關。例如:
《說文》:“淺,不深也,從水,戔聲。”《說文通訓定聲》:“按,謂水少。《楚辭·湘君》:石瀨兮淺淺。注:疾流貌。亦重言形況字。”[11](P763)
《說文》:“湜,水清底見也。從水,是聲。《詩》曰:湜湜其止。”《說文通訓定聲》:“亦重言形況字。鄭箋:‘湜湜,持正貌。’則為借為是也。”[11](P514)
《說文》:“嘌,疾也。從口票聲。《詩》曰:‘匪車嘌兮。’”《說文通訓定聲》:“按,《匪風》傳:‘嘌嘌,無節度。’此單辭形況詞。《釋文》本作票,嘌字從口,當有本訓,秦焚之后,古書多亡,許時失其解者不少矣。或疑即《詩》‘喓喓草蟲’之喓,毛傳:‘聲也。’《廣雅·釋訓》:‘喓喓,鳴也。’然喓喓亦重言形況字。”[11](P304)
“淺淺”與“湜湜”都是形容水貌的形況字,故其字形從水。“嘌嘌”訓為無節度,與字形無關,故朱氏以為許慎所解“嘌,疾也”非其本義,進而引“或疑”嘌嘌即喓喓,“喓喓”是形容聲貌的形況字,故從口。此可見朱氏所謂“重言形況字”亦有字義與字形相關者。則“鳥獸牄牄”諸家訓“舞貌”,與從“爿”無涉,從“倉”迂曲,當與“足”有關,故言“今本作蹌蹌,是也”。
《說文》:“蹌,動也。從足,倉聲。”《說文解字義證》曰:“動也者,《廣韻》引《詩》‘巧趨蹌兮’。《書·益稷》:‘鳥獸蹌蹌。’傳云:‘相率而舞,蹌蹌然。’……是為行動貌,故為舞也。”[3](P175)《詩·猗嗟》:“巧趨蹌兮。”鄭注曰:“蹌,巧趨貌。”《爾雅·釋訓》:“蹌蹌,動也。”郭璞注:“皆恐動趨步。”《荀子·大略》:“濟濟蹌蹌。”楊倞注:“有行列貌。”《文選·羽獵賦》:“啾啾蹌蹌。”李善注:“蹌蹌,行貌。”[12]
另,《說文》:“蹡,行貌,從足將聲。《詩》曰:‘管磬蹡蹡。’”段注曰:“按許蹡為行貌,蹌訓動也。然則《禮》言行容者皆蹡為正字,蹌為叚借字。”[4](P81)從典籍來看,蹌字用為行容者多見,不當是假借字。蹌、蹡均從足,在行容這個意義上或為異體字。
是“蹌”可單用,亦或“蹌蹌”迭音連用,本用以形容行貌,引申之可用以修飾“舞貌”,行與舞皆動作,意義相關。因連綿詞多用以狀貌,一般為借音表意,字形無關緊要,故“蹌蹌”有“牄牄”、“搶搶”等不同形式。《說文解字注箋》所云“疑本作蹌,而易足為爿”,可謂卓識。關于《說文》所引的“鳥獸蹌蹌”與所說解的“鳥獸來食”之間的意義關聯,湯可敬先生認為“許此引當為說引伸”[13],可從。
另外一個問題是《說文》作“鳥獸來食”,而《經典釋文》引作“鳥獸求食”。清代說文家多疑“求”為訛字。鈕樹玉《說文解字校錄》:“《釋文》引來作求,訛。”邵瑛《說文群經正字》:“求食,來食之訛。”沈濤《說文古本考》:“《書益稷釋文》來食引作求食,乃傳寫形近而誤,非古本如是也。”[14]
諸家所引《說文》皆作“來食”,唯《經典釋文》引作“求食”,可以推測《說文》作“來食”本不誤,陸德明也不會見到一個“求食”版本的《說文》,很可能是《經典釋文》本亦作“來食”,后世傳抄刊刻過程中誤“來”字為“求”字。上文提到黃焯《經典釋文匯校》已引“段玉裁云‘求食’《說文》作‘來食’,此求字誤”,可見黃氏《匯校》所見宋元兩朝遞修本《經典釋文》,亦作“求食”,可以推測在宋刻之前“來食”已誤為“求食”,或是宋元遞修的過程中訛誤。

從語義上推測,“鳥獸求食”難以理解,若為尋找食物,則鳥獸不同,無聲可狀。而“鳥獸來食”可理解為農家蓄養禽獸,喂食之時,禽獸紛紛然疾趨而來,“蹌蹌”所擬不一定為聲,但是與動作形態的確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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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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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M].武漢:武漢古籍書店,1983.
[12]宗福邦,陳世鐃,肖海波.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228.
[13]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M].長沙:岳麓書社,2001:705.
[14]丁福保編纂.說文解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8:5440.
[15]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421.
[16]王念孫.讀書雜志[M].臺北:世界書局,1988.
[責任編輯:康邦顯]
2016-05-18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商周金文字詞集注與釋譯”(項目號:13&ZD130)成果。
韓勝偉(1987—),男,河北平山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字研究與運用中心博士,主要從事古文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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