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生不做萬戶侯 ,但愿一識韓荊州。
——李 白
一
那一年,我搞專題攝影搞得轟轟烈烈,幾家報紙報道了我的事跡,后來,一家電視臺來采訪我,記者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民間行為,是什么動力促使你吃這么多苦,走幾個省搞專題攝影?”聽了這句話,我久久地沉默,如果讓我回答的話,我想用艾青的一句話來回答“為什么我的眼里總是飽含了熱淚,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攝影機唰唰地轉著,記者的眼里滿是期待,他們哪里知道,在我的心里,有一個難言的結,有一個深深的痛,有一個難以愈合的傷疤……
我是一個教師的兒子,爸爸媽媽大學畢業后分到離省城幾十公里的兩個小山村,在那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將他們的青春奉獻給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十五歲那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鐵路中專,畢業后,到鐵路上班。平時常常寫些“我在地球的邊上放著風箏”之類的詩,生活平淡并且安逸。六年后,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哥哥辭職去了深圳,兩年后出國;另一件事是一個同事去了省電臺當了一名主持人。這兩件事深深地刺激了我。
在我的心目中,有一個夢,盡管我常常在夢中驚醒。記得有人說過,如果問一個人少年,青年中年時期的理想,會是三個不同的答案。而我,現在和今后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想當一名像范長江、邵飄萍一樣的記者。
多少次,我看電視,看那些主持人伶牙俐齒侃侃而談,讀報紙上來自在炮火中的阿富汗塔利班的消息,看安頓的《絕對隱私》,常常想,如果我是記者,我會用什么樣的角度來報道?
那一年,我所在的這所城市很不平常,各級電臺,電視臺,報社,都招主持人招記者,我常常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碰運氣,從單位請假,參加這樣那樣的考試,應該說我的條件還是不錯的,所以我屢屢沖進決賽圈。那幾年努力的結果,就是后來我進了一家電臺,兼職當了一名業余主持人。在電臺里,有許多象我一樣來尋夢的青年男女。
歲月白駒過隙,一下就是三年,鐵路實行了下崗制度,我的兼職路也走到了盡頭,我從電臺辭了職。
二
我不想再兼職了,我不想身心疲憊地穿梭在兩個單位之間,我想做一名真正的記者。
我在給省報以“新聞是什么?”命題作文之中寫道:我心目中的記者是在炮火紛飛的科索沃廢墟里,在被轟炸的阿富汗導彈彈坑中,在悍匪張君搶劫珍寶店的現場,在南方水災現場一個浪頭撲過來時,一個穿著條臟兮兮的牛仔褲瘦得像蛇一樣的家伙從彈坑里爬出來,拍拍身上的土,大叫一聲:“我是記者,我來了!”
我心目中的記者絕不會為了一個紅包去吹捧一兩個庸醫,美化一兩個明星的私生活,包裝一兩個暴發戶。我心目中的記者該是象羅伯特·卡帕一樣,在踩響地雷的那一瞬間按下了快門。
我深深知道自己的差距,工作之余,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學習,在讀完了兩個大專學歷后,晚上還到師大去聽寫作課。那段時間里,我常常把自己泡在圖書館里,一呆就是一天。我讀完了十幾年的《小說月報》,當我讀了十七歲的韓寒的《三重門》,二十歲就獲百花獎的福州女孩林瀟瀟的中篇小說《高四學生》,猶如一匹懈怠的馬兒,被人猛抽一鞭!
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我何嘗不知,可是成功又談何容易!
我攢錢買來電腦,打印機,攝影器材,為了一個新聞線索,我兩次跑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去拍被破壞的古城墻,跑幾十里路去搶一個新聞。那段時間,是我稿件的多發期。多少次,坐在呼嘯的火車上追著時間采風。或在夜神人靜時,獨自敲擊鍵盤到深夜;我常常想,自己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在人們的眼里,只注意成功者是最璀璨最耀眼的那顆星,又有誰會留心未到終點那長長的過程中又有多少追求者所付出的汗水和艱辛?
我曾經背著我的小說稿,走在S市市莊路2號那家省城大刊物外的馬路邊,走在京都沙灘那家享有赫赫聲望的國家級大編輯部,痛苦著并且快樂著,寒酸著并且富有著,體味著路遙先生的 “孤獨可以使人崇高,困難可以使人深刻”那句話。投稿之路對于每一個文學青年來說,經歷是令人(即使以后名垂青史的名家)難忘的,雖然我屢屢碰壁,但是我深信,不放棄終會成功。
在北京農展館南里十號樓,我走出了中國作協,我請人給我照了一張照片,背后就是誕生我們民族魂的這座建筑物。
我獨自走在長安大街上,粗曠的北風吹著我的臉,我的懷里揣著那部帶著體溫的中篇小說,一個人久久的徘徊,只記得那年,北京的天氣很干冷……
在北京西客站,我站在西站2樓的候車廳里,向下望去,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車流動成一個燈的世界,在那么多高大的建筑物下,一個人是顯得那么的渺小……北京的夜晚,滿天繁星,北京的夜晚,燈火通明。
當我的打印機再也擠不出一滴墨汁,當我為郵掛號和平信在郵局里躊躇,我將小說投出去,我已經沒有了底稿,幾天后,我收到了西北高原來自老去的那份《老區文學》的發稿通知單,信上說,他們將以最快的速度編發這篇小說。這是我發表的第二部中篇。一份普通的發稿通知單,像當年照亮許多青年人的北斗星一樣,又燃起了我的記者夢……
三
在我的心中,有一個永久的痛……
那年冬天,省會一家大型報紙招記者編輯,我看了要求,除了全日制的大學本科學歷我沒有外,別的條件都很符合。一路考過去,最后只剩下幾個人了,最后一次是答辯,是一個一個進去考,我是最后一個。出來的人一個個都很興奮,想必是已經得到了什么承諾。等輪到我時,屋里只有一個人,我認出來了,是考試時監場的那個老師,姓何,何老師見了我,他說:“你的作品我們看了,文筆色彩飛揚,涉獵的東西也極深刻新鮮。可是,我們政審時發現,你的學歷是兩個大專,而且還是電大和函授。”我心里一沉,心想:“壞了。”他說:“不知道你怎么領到了準考證,交了報名費。”我心里的希望一點點地降落。“解海龍沒有文憑照樣能進《中國青年報》,一個姓王的女孩子小學畢業進了武漢的《知音》雜志當記者,你們有這氣魄嗎?”“假如我是主抓宣傳市長的兒子你們要不要?”我的一連串發問猶如機關槍似地掃射出來。
我等著他回答,如果他有一句話被我抓住把柄,我就把這里攪他個地覆天翻。
他平靜地望著我,平心靜氣地等我說完,客氣地說:“我此時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是一個很優秀的青年,你的作品我都看了,你是這次報名者中最有爭議的一個,可是,我們也是有機制的,沒有錄取你,我本人也很遺憾。”說著,他將一個牛皮紙信封塞到我懷里,說:“我們完全可以打電話來通知你,可是我想把你的材料退還給你,也許你以后會用得著。”說著,他又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我是XX部主任,以后歡迎你多投稿。”我心頭的熊熊烈火如同抽薪一般逐漸涼了下來,我接過名片,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就跑下樓,我不敢抬頭,此時的我一定是淚流滿面,我不敢坐電梯,我怕我變形的臉把那些白領麗人嚇著。我一口氣跑下了十三層樓,人們用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我一口氣跑到了民心河,扒著民心河的欄桿,我將牛皮信封里的個人簡歷,一寸照片,代表作品,作家協會會員證,電大,夜大畢業證復印件掏出來,一點點地撕碎,把他們扔進民心河里,十年來筆耕不輟,足跡遍布幾個省搞專題攝影,幾十篇被行內看好的郵市評論,二十幾歲就發表包括兩部中篇的三十萬字的作品,所有這些,都抵不過這一紙“全日制以上的大專文憑”。
那是我求職路上最刻骨銘心的一次,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向那家報紙投過一篇小稿,這也許是我一切虛榮,所有面子都摒棄以后,唯一放不下的一點點傲骨。而那個XX部主任的名片,我直到現在還珍藏著,他的名字叫何振兵。
世紀初羊年年底,某報將我們這些“筆桿子槍桿子”召集到一起,要我們各拍一個反映新世紀的圖片,我拍攝的題材是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我獨上高樓,支好三腳架,凍了一個多小時,等來了紅彤彤的太陽,當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灑到我臉上時,我禁不住已是淚流滿面,“太陽啊,太陽總是新的!”我默默地吟嘆著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這句名言,心里是那樣的激動,太陽啊,這個圓圓的魔術師,你是多么公平,多么慷慨,人們對太陽的膜拜如同朝圣般,用身體去丈量自己的行程。當我們終于明白,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遠不如柴米油鹽更實際;天上美麗的風箏一旦脫離了地上這根線就會飛得無影無蹤,還有一年,我就要到而立之年了,我心中的那個夢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越來越遠了,當我照鏡子時,發現鏡子中那張臉是那么的憔悴,逝去的不僅僅是歲月,還有詩一樣的青春和火一般的激情。不知道,我心中的那個夢,今生今世,能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