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不久前,河北涿鹿教科局局長郝金倫的辭職演說一時火爆互聯網。這位局長推行的反題海戰術的“三疑三探”改革方式遭遇廣泛抵制,他本人也被迫下課。有人覺得他是英雄,有人對他不屑一顧。其實這場教改風波和郝金倫本人絕非一個標簽所能解釋。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無論多長時間的滿堂灌、題海戰術,以及對孩子們野蠻地張榜公布成績,在我郝金倫看來,都是誤人子弟,哪怕是一個月,我都不能接受。明知其錯而為之,這個局長是不能干的,這是我的底線。”

這段話出自河北涿鹿縣原教科局局長郝金倫不久前發表的一篇辭職講話。因其在當地中小學推行的“三疑三探”課堂模式被全面叫停,郝金倫宣布辭職,并發表即興演說,借此和涿鹿縣的校長和老師們道別。
郝金倫任職期間,給校長和老師開過不少會,有校長覺得這是他最后一次開會講話,就錄了音。之后有老師把錄音整理成了文字,這篇最先在百度“涿鹿吧”引發熱議的辭職講話全文很快走紅網絡。
郝金倫本人和他所在的河北縣城涿鹿一時間備受關注。而在當地,“三疑三探”已經在一片質疑聲中走過了兩年多,這場教育改革背后的主推者郝金倫也早已是當地的名人。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里,卻被大多數人所踐踏。”盡管質疑聲從未間斷,然而郝金倫至今堅信,“三疑三探”所代表的探究式和自學式課堂是未來教育的大趨勢,與之相對應的滿堂灌和題海戰術終將被淘汰。
“縣里叫停‘三疑三探,我覺得很失望,辭職有點可惜,但不后悔。”郝金倫事后坦言,“如果不叫停,我相信再過三年或五年,涿鹿的教育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樣的問題,跟高考有關系嗎”
2013年8月,郝金倫就任涿鹿縣教科局局長,這一年他剛滿40歲。郝金倫此前在鄉鎮做黨委書記,教科局局長是他第一份跟教育相關的工作。
三年前,郝金倫正是在他如今發表辭職講話的地方發表了就職宣言,他那時就曾向涿鹿縣的家長和孩子們承諾,要把涿鹿縣的教育帶上一個新臺階。
上任之后,郝金倫發現涿鹿縣的教育存在很多問題。填鴨式講課、機械重復的訓練以及公開張榜公布成績和排名等大家司空見慣的現象,在他看來都是亟須改變的。“很多家長不懂教學,覺得這樣是對的,其實不是這樣。”他說。
當郝金倫尋求改變的時候,他注意到了河南省西峽縣第一高級中學的“三疑三探”課堂模式。2009年,該校時任校長楊文普開始在該校推行 “三疑三探”模式,兩年之后,該校一本和本科上線率分別達到71%和94%,相比兩年前,有了大幅提高。
“三疑三探”具體是指課堂教學過程的幾個主要環節,即設疑自探、解疑合探、質疑再探。傳統課堂主要由老師講授,“三疑三探”則把一堂課的大部分時間留給學生,由學生來提問并講解。

郝金倫非常崇拜“三疑三探”的發明者楊文普,二人也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在郝金倫看來,楊文普是難得的“實踐大師”。
2014年4月,郝金倫帶領教科局一行人專程到西峽縣學習“三疑三探”課堂模式,為期五天。一個月后,涿鹿縣第一批“三疑三探”實驗班建成。涿鹿縣的新一輪教改隨之正式拉開序幕。
這個時候,郝金倫上任還不滿一年。
在“三疑三探”的課堂上,全班學生先被分成幾個小組,大家把疑問寫在小紙條上,小組長收集之后交給老師,老師從中挑出幾個問題,主要由學生來講解。老師們每節課在講臺上只有五到十分鐘的講課時間。
“李白的收入主要構成是?”涿鹿中學一位教了20多年語文的老師李林被問住了。“大伙都盯著高考,這樣的問題,跟高考有關系嗎?”不過,他還是為此專門去《百家講壇》找來《康震評說李白》,從頭看到尾,終于找到了李白的收入之謎。
“你說只能提哪種問題,就違背這個教學理念了。你怎么能打擊學生的求知欲呢?”李林無奈地笑了。
“原來備課可能需要一個小時,這樣一來,可能需要三個小時。”不少老師不愿意采用“三疑三探”的課堂模式,尤其是一些年長的老師。“他原本備一次課,能用好多年,你忽然讓他重新備課,他就不高興了。”郝金倫猜測,老師們之所以不支持“三疑三探”,可能跟自身工作量的增加有很大關系。
事實上,一切也并非這么簡單。對于這場教育改革,郝金倫本人和很多涿鹿縣的一線教師在觀念上并未達成一致。
郝金倫強烈反對題海戰術,認為這是最愚蠢的學習方法。而在很多老師們看來,題海戰術的訓練是必須的。李林教語文二十多年了,對于高考語文的出題門道,他自認為已經摸得很透。“當出題人問你對這個問題怎么看,是真的問你怎么看嗎?”他堅信一點,高考的題目都是有規律的,要摸透這個規律,唯有多做真題。
李林和同事們也曾去西峽聽課,結束后,講課的老師會悄悄告訴他們,“學這種思想就好,不過該講的一定要講。”
李林的孩子讀初中,他坦言,不敢把孩子領到“三疑三探”的課堂上。
作為這場教育改革的參與者和觀察者,身兼老師和家長雙重身份,李林這樣總結,“這場改革之所以失敗,關鍵是缺少群眾基礎啊。”
老師們的質疑大都停留在私下,沒有人公開站出來反對“三疑三探”。相比之下,家長們的反彈迫切而激烈。反對的理由大致是:老師不講課,在一旁喝茶或者玩手機,學生亂成一鍋粥。對本次教改不滿的聲音陸續出現在“百度貼吧”的“涿鹿吧”里。
“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是對課堂的誤解,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制造混亂。”郝金倫覺得有必要跟家長好好溝通一次,2015年7月15日晚,在涿鹿縣實驗小學的操場上,教科局為不同意參加教改的家長特意舉辦了一場交流會。參加交流會的主要是實驗小學和涿鹿縣初級中學的家長。
“‘三疑三探這么好,衡水中學(高考成績突出,是河北省最知名的中學)為什么不用?”
“原來你是外行啊!”得知局長此前不在教育系統工作,家長表現得相當過激。

交流會期間,講話用的是大喇叭,李林家住在實驗小學旁邊的小區,他聽得很清楚,局長的講話不斷被家長們的提問打斷。郝金倫試圖改變家長的觀念,結果卻是不歡而散。
“‘三疑三探是什么?你知道‘三疑三探嗎?”之后的幾天,這成了涿鹿縣老百姓茶余飯后的必談話題。
也正是這次交流會過后,實驗小學和涿鹿縣初級中學全面叫停了已經推行了半年多的“三疑三探”教學模式。前者是涿鹿縣最好的小學,后者的生源占了全縣初中生的30%,“三疑三探”教改也隨著這兩所學校的退出受到重擊。
“雖不斷有指責和謾罵,但我樂在其中”
“教育改革就像做手術,結果病人的家屬來干預,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頂著反對,郝金倫又堅持了一年。
郝金倫坦言,實際上他并沒有太大壓力,甚至沒有感到焦慮。偶爾郁悶的時候,他會讀一些心靈雞湯和佛教經典,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也會給他一些安慰。
“我是在克服各種困難去做這件事,但我做得興趣盎然。雖然不斷有指責和謾罵,但我樂在其中,因為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對孩子們和老百姓有價值的事情。”
他繼續一邊推行改革,一邊致力于改變家長的觀念。“這個社會上很多人不支持改革,是因為他的知識面和視野的限制,他的理解程度沒到達那里,我們不應該放棄他們,要通過教育去引領。”2016年,他創辦了“涿鹿家庭教育”微信公眾平臺,把自己讀到的好文章推薦給家長,試圖引領家長。
然而,郝金倫的努力并沒有收到理想的成效。2016年7月5日,涿鹿縣兩百多名學生家長走上街頭,要求罷免郝金倫的局長職務。縣委隨后全面叫停了“三疑三探”教學改革。一周之后,郝金倫主動提出辭職。
當地的中學校長和老師說,涿鹿縣有不少留守兒童,他們大多來自周邊農村,父母多在外打工。李林是涿鹿中學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他教的班里,有四十幾個孩子,其中三十幾個是留守兒童。
在涿鹿縣,大多數家長一致認為,孩子以后要想有好的發展,還是要考大學,并且要考好大學。而郝金倫推行的“三疑三探”并沒有讓家長看到明確的希望。
郝金倫平日也會跟家人朋友分享自己的教育理念,有人認真去聽,也有人不屑一顧。“不在一個頻道上,他們認為毛坦廠(有‘亞洲最大高考工廠之稱)那樣才是對的。”郝金倫說。
涿鹿中學一千多名高三考生,2016年一本上線93人。比起2015年的44人,足足翻了一倍還多。高考成績公布之后,郝金倫難掩喜悅,他找人在校門口拉了個橫幅,寫了這么一句話:“‘三疑三探顯神威,涿鹿中學一本翻一番。”
涿鹿中學的老師李林顯然有不同看法,他的分析是:今年之所以考得好,一是因為河北省擴招的緣故,二是今年的生源達到了近年最佳。
李林透露,“三疑三探”雖然在涿鹿中學推行了兩年,但實際上,老師們是有選擇的,“如果不檢查,幾乎沒有老師完全照著‘三疑三探模式來講課。”
2015年冬天,在郝金倫的建議下,全縣中小學教室安裝起了監控探頭,信號直連教科局。這一舉動也曾引發不滿,老師們覺得被監控,很不舒服。“實際上我這個是遠程聽課系統,因為教研員要頻繁聽課,他們去到最遠的學校要長途跋涉一百多公里,這樣非常費勁。”郝金倫這樣解釋。
即便是已經處于局長的監控之中,老師們還是有辦法應對,他們很容易打造出“三疑三探”課堂假象,“學生討論的標志就是大伙都站起來,上課的時候安排站起來一會兒就好。”
郝金倫也清楚,“三疑三探”在涿鹿中學未能落到實處。高考前半年,涿鹿中學換了新校長,“這才真正用了起來,用了靈活的模式,‘三疑三探的精髓。”
新一任校長是郝金倫推薦的人選,經過教科局局務會通過后上任。“我看中他年輕有活力,思想解放,大刀闊斧。”郝金倫說,他非常反對任命校長要論資排輩。“我要求我的校長每個人都要像老虎一樣,斗志昂揚,有人覺得我苦熬了幾十年,終于熬上來了,結果上任后什么都不干。”

其實,涿鹿縣的老師們也不是一開始就反對“三疑三探”。
改革之初,郝金倫給涿鹿中學全體老師開會,也曾贏得滿堂喝彩。“你也希望孩子能夠快樂成長,當有人給你描繪出這么一幅圖景,你當然也會心動。”李林說,郝金倫上任后,提高了班主任津貼,老師們的動力也被調動起來了。盡管如此,當老師們真正在課堂中實踐“三疑三探”時,發現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學生們討論時,老師湊近聽,經常聽到諸如“昨天晚上你去干嗎了”這樣跟課堂無關的閑聊。很多家長也會擔心,這樣一來,沒有自控力的孩子什么都學不到,學生之間的差距不但不會縮小,反而會拉大。
而推行“三疑三探”期間,小學和初中取消了考試,在郝金倫看來,公開成績和排名,就是在給差生貼標簽。不過也有人懷疑,郝金倫希望借此限制生源的外流。在推行“三疑三探”期間,為了防止本地生源外流,郝金倫確實做了很多嘗試。
涿鹿縣初級中學的門口,教科局關于嚴禁教師向縣域外學校推薦學生的通知告示非常顯眼,告示明確表示:老師一旦被舉報,根據嚴重程度,將取消當年的評優資格,調離原單位,到偏遠山區工作,扣罰當年績效工資。郝金倫也會親自勸說家長,以及公開叫板衡水中學等在本縣招生的學校。
“局長人很好,但還有一個官的身份”
作為局長,郝金倫想盡辦法讓當地的孩子不要去外地讀書。而作為一個父親,郝金倫卻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了外地讀書。他的女兒只在涿鹿縣讀到小學,初中就去了張家口市最好的中學張家口九中,之后去了河北省重點中學正定中學。
當郝金倫在涿鹿縣推行“三疑三探”后,他曾把女兒轉回涿鹿中學。妻子和他曾為此事有過爭吵,驚動了左鄰右舍。涿鹿中學的老師透露,郝金倫的女兒轉到這里后,郝金倫為女兒挑選了各科任課老師,組成了一個班。但郝金倫不這樣看。“我孩子的成績,在涿鹿中學是前三名,所有的中學都把最好的老師配備給最好的學生,沖擊高考,這在全國都是這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個班不是單獨為她而設,是為所有成績好的學生而設的。”對于指定任課老師一說,郝金倫在電話那頭,連說了三遍“我沒有干預這個事情”。
女兒在涿鹿中學只待了半年,郝金倫又把她送到了北京昌平一家實行混班制的培訓機構。“因為我特別推崇自學,這里(昌平學校)的老師幾乎不講,‘三疑三探課堂上,老師還是要講個五分鐘到十分鐘,我覺得這都是多余的。”
“讀書不為稻粱謀。”這是郝金倫一直倡導的教育觀。他理想中的教育,培養出的應該是具有家國情懷和社會擔當的學生。
“整個社會都呈現出功利化傾向,上小學、初中、高中就為了考上好大學,考上好大學就為了找份好工作。為國家、為真理、為科學而奉獻的孩子卻越來越少。”身為改革者,郝金倫總能在魯迅的文章中找到共鳴,他希望自己能像魯迅先生一樣,解剖并治愈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
可是回到父親的身份,郝金倫又和中國大多數父母并無不同,他對女兒即將到來的高考相當重視。雖然反對題海戰術,但他一直堅信,高考是底層孩子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
辭去教科局局長一職之后,郝金倫對教育改革的關注并沒停下來。他每天還是會在微信朋友圈分享至少五篇與教育相關的文章,有時也會分享自己正在讀的書籍。
“他確實是希望涿鹿的教育能上一個大的臺階。”在涿鹿縣,很多人不看好“三疑三探”,卻對郝金倫本人表示敬佩。
發表辭職演說時,郝金倫一度落淚。
“局長人是很好,但他還有一個官的身份。”在涿鹿縣,很多老師寧愿把課堂偽裝成“三疑三探”模式,也不敢跟局長好好交流一下自己對“三疑三探”的真實看法。
老師們自己也很少公開討論這個話題。而現在,似乎一切都過去了。
郝金倫說,至于下一步的工作,他還沒有計劃。(文中李林為化名)
(于翔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