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鑫
摘要:在前人的研究中,多把女樂認為是近代娼妓的起源。二者在聲色娛人這一方面的確有著重合的部分。然而,不論是從源流、功能性還是從業根本要求來看,女樂與娼妓都存在著很多不容忽視的不同。由于北魏時期樂籍制度的產生,越加強化了這些不同。因而不能將女樂與娼妓混為一談,真正等同于近代意義上的娼妓的,應是歷史上的“民妓”。
關鍵詞:女樂;娼妓;樂籍;功能性
中圖分類號:J6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7-0171-02
關于中國古代從事音樂活動的女性,目前已有不少學者進行過各個角度的探討。毋庸諱言,女性樂人除了承載中國傳統音樂的表演、傳承職能外,還承擔著“聲色娛人”的功能。那么,女樂與近代意義上的娼妓究竟是何關系?是否真如武舟等研究者認為的“妓女的確起源于女樂”[1]?筆者認為,盡管二者在所從事的活動上有很多重合的部分,但從起源以及最基本的功能上看,二者還是存在著本質的不同。
一、女樂與娼妓的相同之處
娼妓在近代,是專指為獲取經濟利益而與人發生性行為的女子。娼妓與女樂人在實際從事活動上相重合之處,可以分為“樂”與“色”兩方面,即二者都有以聲色來為別人提供服務的功能。
(一)“娼”字的發展與含義變化
娼妓二字均為衍生字,最早有的應是“倡”、“伎”。在漢代以前,只有“倡”字而無“娼”字。丁福保在《說文解字詁林》中提到“倡,樂者也。……顏注《急就篇》:倡,樂人也。”[2]由此可見,唐代之前“倡”是指從事音樂歌舞相關工作的人。在唐代,出現了“娼”字并逐漸取代了“倡”。房千里在《楊娼傳》中對“娼”的解釋是“夫娼,以色侍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此時的娼已經與經濟利益密切相關了。
(二)“妓”字的發展與含義變化
“妓”字最早是“伎”,《說文解字詁林》中的解釋是“伎,與也。”因此“伎”的本義是及、與的意思。段玉裁在注《說文解字》時提到“妓”字時說“今俗用女伎字”,可見伎、妓二字因其形似而通用。而按《說文解字》的說法,“妓”字的本義是“婦人小物”,就是女子的鞋子上附著的小飾物。到了魏晉時期,“妓”開始專指女性或女性樂人。三國魏人張揖所做《碑蒼》提到“妓,美女也。”隋代陸法言所編《切韻》提到“妓,女樂也。”[3]而到了唐代,《北里志》等文獻中則出現了私人經營的商業妓女。
(三)女樂的“聲色娛人”特征
女樂,是中國古代樂人中頗具性別特色的群體。她們自產生之日起,就肩負著“樂”與“色”的雙重職能。這一點在許多文獻中都能得到體現,例如白居易著名的家妓樊素、小蠻,《本事詩》中提到“白尚書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蠻善舞”,可見二人也是女樂。女樂中還有“官妓”、“營妓”,她們在地方官的掌控之下,負責在宴飲場合獻藝陪酒,或為軍營中的官兵提供性服務。
因此,不論是娼妓還是倡伎,在早期均指具備一定音樂素養的女性樂人;而女樂在很多時候,除了提供音聲服務外,也承擔著以色事人責任。娼妓與女樂在“樂”、“色”的功用方面是有重合之處的。
二、女樂與娼妓的本質差異
盡管女樂與娼妓在從事的工作方面有著不可否認的相同之處,但筆者認為不論從源流還是從功能性來看,二者都有著本質上的差異。
(一)源流上的差異
如前文所言,近代意義上的娼妓是指為了得到直接支付的金錢或物品,而與人從事性活動的人。但中國的女樂自產生之日起,就與“樂”緊密相連,不可分割。最早出現“女樂”一詞是在《管子》中“昔者桀之時,女樂三萬人,晨噪于端門,樂聞于三衢”[4],《史記》中也載“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陳女樂文馬于魯城南高門外”[5]。
另外,鄭志敏早就提出,一些女妓(女樂)雖然名義上稱“妓”,如宮妓、官妓、營妓、家妓,但嚴格說來并不是真正的妓女,她們就算為皇帝、貴族、軍人、家主等提供性服務,也并不收取費用,不符合房千里所謂的“以色事人,非利不合”的娼妓標準。
因此,從源頭上說,最接近娼妓的不是女樂,而是“民妓”。所謂民妓,是相對于宮妓、官妓、營妓、家妓而言。顧名思義,宮妓是在皇宮中為皇帝提供聲色服務的人;官妓是應官府要求在宴飲等場合提供聲色服務的人;營妓是在軍營中為軍人提供聲色服務的人;家妓則是專為一家的主人服務的人。而民妓,最有代表性的可算是唐代孫■在《北里志》一書中記載的有系統有組織的進行賣淫服務的私妓了。相比較可發現,最接近近代娼妓的,應非“民妓”莫屬。
(二)職業要求的差異
自北魏起,樂人有了專門的戶籍——樂籍,盡管這種戶籍并不光彩,甚至藏有許多壓迫與血淚。《魏書·刑罰志》中載“有司奏立嚴制:諸強盜殺人者,首從皆斬,妻子同籍,配為樂戶;其不殺人,及臟不滿五匹,魁首斬,從者死,妻子亦為樂戶”[6],從此拉開了中國樂籍制度的序幕。
誠然,樂籍是賤籍的一種。樂籍中人常常需要從事陪酒或者賣淫等活動,唐代有文獻記載“樂籍間有佐酒者,副使李甲屬意時久,以逼于他適,私期回將納焉。保衡既至,不知所之,祈于獨孤,且將解其籍。李至,意殊不平,每在宴席,輒以語侵保衡。保衡不能容,即攜其妓以去”[7],然而,身在樂籍的樂戶們卻有必須肩負的任務——傳習音樂,“男記四十大曲,女記小令三千”[8],意思是樂戶中的男性必須掌握至少四十套由若干曲牌組成的大型套曲,而女樂則重在歌唱部分,要記住至少三千個有唱詞的小曲曲牌。這項規定非常嚴格,堪稱是樂戶的“從業準則”,體現了一名合格的樂人本身具有的極高專業水準。因此,樂戶研究者們往往非常強調樂籍中人在傳承中國傳統音樂方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這一點,與“非利不合”的娼妓有著根本的、功能性的區別。
(三)功能的差異
前文提到女樂有“聲色娛人”的功能,但女樂與娼妓最主要的不同是,在中國歷史上,女樂還能夠參與重大祭祀場合、肩負著“娛神”的重要功能。這是因為在古代,講究“禮樂相須以為用”,因此樂人(包括女樂)在很多重要的禮法場合都是必須的存在。例如在漢代,《漢書·郊祀志》中就有記載成帝時匡衡建議簡化儀式,將以往祭祀儀式中的“女樂、鸞路、駒、龍馬、石壇之屬”去掉,正說明了女樂在漢代時曾有一段時間是能參與郊祀的。清代,女樂也能夠參與鄉村中的迎神賽社,只是地位相對更加低下。山西上伏村的一塊康熙年間的石碑上記載“賽時女樂牲口,即令科頭牽喂,不得在廟”。在當時人的眼里,女樂地位十分低下,完全得不到人的尊重,吃飯時竟然要與牲口為伍。但不得不承認,也正是這條飽含蔑視、歧視的碑文,證明了當時的樂戶,不論男性樂人還是女樂,都有參加村鎮中重大的廟祭儀式的資格,甚至是祭祀中必不可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他們肩負“娛神”功能的明確體現。
正是因為這一功能性的不同,導致了樂人和娼妓后代命運的不同。從今天還有樂戶遺跡的山西來看,樂戶的后人們都是“吹鼓手”,甚至是為官府服務的“官鼓手”。據老人們回憶,盡管在歷史上他們都曾被世人看不起,但由于他們技藝高超,常常被衙門叫去應差,參加祭祀典禮、迎神賽社等活動,甚至鄉親們誰家有婚喪嫁娶、滿月周年之類的紅白喜事,也都少不了請樂戶們到場鼓吹熱鬧一番。因此,他們在百姓中有著很高的聲譽,后代也有很多繼續干著這一行,賣藝為生,不愁生計。
因此,從理論上講,女樂可以賣身但不是必須,而娼妓正相反。女樂是以“樂”為根本職能的,娼妓是以“利”為本的,正是由于這一本質性的差異,導致了二者從本質到表現形式的種種不同。
三、造成差異的根本原因
造成女樂與娼妓有這些差異的根本原因,與上文提到的北魏時期實行的樂籍制度有著密切的關系。樂籍制度,最初是一些由罪民的妻子組成的、專業樂人的戶籍制度。有了戶籍制度,就必然有相應的管理機構。樂戶們有專門的管理機構——教坊,在教坊的統籌安排下,他們在宮中服務于統治者,在地方郡縣則服務于當地官府。
樂人們不僅有著統一的官方管理機構,還有著嚴格的培訓制度。《唐六典》中記載,“凡樂人及音聲人,應教習皆著簿籍,核其名數,而分番上下。注云:短番散樂一千人,諸州有定數,長上散樂一百人,太常自訪召關外諸州者,分六番,關內五番,京兆府四番,并一月上,一千五百里外兩番并上,六番者上日教至申時,四番者上日教至午時。”《舊唐書》中也有記載“凡樂人及音聲人應教習,皆著簿籍,核其名數,而分番上下”[9]。這些史料說明了自唐代開始,樂戶就有了輪值輪訓制度,地方上的樂人要定期到宮中應教習,以保證宮中與地方用樂的一致性。
由特殊的戶籍制度而產生的統一的管理機構、嚴格的管理制度,一方面保證了樂人樂戶們的專業水平,起到了傳承中國傳統音樂的作用,另一方面則突出了樂戶以“樂”為本、專業性較強的特色,最終與如《北里志》中記載的有著“假母”、“席糾”的私妓有了性質上的根本區別。
四、結語
綜上所述,女樂與娼妓盡管在聲色娛人的角度有著很多共同之處,以至于女樂被認為是娼妓的起源。實際上,女樂更偏重于音樂的演奏和傳承,稱得上是以“樂”為本的。特別是在樂籍制度產生之后,由于有了統一的管理機構與管理制度,更是強化了女樂的專業職能。而娼妓則是以經濟利益為根本需求,非利不合稱得上是唯一的從業標準,“樂”之于她們就像“詩”、“畫”、“琴”、“棋”等其他藝術手段一樣,不過是為了增添其在交易過程中的情趣和籌碼的手段罷了。因此,筆者認為女樂與近代意義上的娼妓不論是從起源、職業準則、功能性等角度看,都不能斷定他們之間存在必然的承繼關系,也不能把二者完全性地混為一談。
參考文獻:
[1]武舟.中國妓女生活史[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1):2.
[2]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八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8:3590.
[3]舊唐書:卷二十上·昭宗紀[M].北京:中華書局,1975:751.
[4]管子校注:卷二十三·輕重甲.轉引自陳珊珊.在歷史活動下考察對女性樂人多詞通稱的現象[J].藝術研究,2012,(1).
[5]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1959:1918.
[6]魏書·刑罰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2888.
[7]玉泉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3.
[8]項陽.山西樂戶考述[J].音樂研究(季刊),1996,(1).
[9]舊唐書:卷四十四·職官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5:1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