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崢
青年導演畢贛的作品《路邊野餐》有詩有夢,還有一段似真似幻的超長鏡頭,路徑繁瑣、枝節遍布,說的卻是個簡單的事情,就是影片片頭所抄錄《金剛經》那段箴言“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心念一動,墮入輪回,陷入虛妄的時空牢籠中。那段看似“炫技”的長鏡頭,卻有其必然,閉合的時空恰如監牢,將主人公陳升以及觀眾,牢牢鎖在了這場妄心妄念的旅程中。
影片開始階段,無論男主角陳升、老醫生或是老歪、酒鬼,還有只在言談中展露身世的花和尚,共同的特征都是囿于過去,他們談論的總是過去,是夢。過往的遭遇如同頑疾,隨時困擾著每一個呈現在此刻的人。
影片的第一場就有著一種真實和夢幻混合的意象性質感,陽臺上火盆孤零零燒著,在老醫生口里,這份祭奠只是“平常天”。老醫生便將一種存在體驗說出來,她談論此刻生病的陳升,言語卻要憑借著記憶,想起他上次生病還是結婚時。“現在”只是一個標記點,用來拴住那些回憶的暗涌,這正是“活著就要生病”的意思:活著就是反復為已然逝去又放不下的過往所糾纏。對于陳升而言,每一個此刻,都被消解在了回憶里。他的意識不斷被抽回,通過物象或者場景的類似,陳升惶惶然被帶入回憶,觀眾也由此拼湊起這個人的前世今生,而他郁結于此時此地,唯一的出口,就是自己的侄子小衛衛。
可以說,整個第一部分給出了第二部分所需要的素材,如散落各處還未拼起的拼圖,它們被劇中唯一的行動者陳升,在一段閉合的時空內排列展示。
不過作為局中人的陳升并非全知。從劇情上看,整個第二部分的主要事件只是陳升碰到了很像亡妻的女人,唱了首歌,臨走的時候才知道一直載著自己的男孩也叫衛衛,陳升覺得這段旅程恍然如夢。這就是“此刻”發生的事情,極其簡單,也并不超出這個人物本身的設定。它如我們的日常體驗,在某時某地碰到某個看著相熟的陌生人。
從鏡頭語言上來說,這段非常特殊的長達四十余分鐘的長鏡頭視點自由,突然擺脫了陳升,像有了自我意識,自由地觀察著此時此地種種情狀。
這種長鏡頭是對觀眾的一種許諾,許諾全知的權力,真正的拼圖者是觀眾,依次出現的人物只是迷宮覓食實驗里,在管道賣力奔跑的小白鼠,而觀眾是觀測者、實驗者、全知全能者,不再被要求困在單個小白鼠的體驗里,不會為其沒有在管道盡頭找到食物而傷神。這里的司機也叫酒鬼,但陳升始終對此并無意識,臨走前陳升也不知道摩托男孩叫衛衛。但是觀眾悉知,這種全知的權力,結合影片第一部分給出的散落素材,容易讓那些熟悉跟著主人公視角、迷戀戲劇化敘事的觀眾迷惑,第一反應是將素材拼接成邏輯事件,繞在劇中熟識人物身上:過去,酒鬼出了車禍,死者是老醫生的兒子;此時,陳升遇到像自己妻子的女人,甚至說那就是妻子;未來,長大了的衛衛,渴望時光倒流,能夠留下一心要走的洋洋。
但是,這種依仗著“過去、現在、未來”,陳升或是進入超現實時空的解讀,應該不是影片的本意,這還不如說是老醫生或陳升的夢境來得真實,來得可以觸摸——長鏡頭開始前有明確的鏡頭提示著這種可能性:消失在隧道中苗人的背影、蠟染上吹蘆笙苗人圖案的長鏡頭,以及陳升毫不顧忌地穿上老醫生托付的衣服、送了磁帶等等,都可以說是老醫生的夢境,也有可能是陳升的夢境混入了老醫生的記憶等等。
超現實的時空相遇,這種解讀之所以不確切,是因為仍立足在日常的時空觀里,但影片很明顯的意圖,是以影像解經,或者用導演畢贛在訪談里提到的說法, “與神對話”。
因此,重要的不是三個時態的遭遇,而是人一以貫之的心念。觀眾在第一部分散碎拾取著不同人物的心念,依著這些心念,遭遇到第二部分長達四十分鐘的長鏡頭,此時此刻種種“故人 ”,或者說,創作者先給我們裝載了信息,然后通過第二段看似離奇的遭遇,通過全知、閉合的鏡頭,讓觀眾自己發現,這些不過是妄心妄念。
觀眾開始被長鏡頭即時地帶領著,體驗著絕對的此刻,但每一個此刻都被之前的信息分散開去,必須調動注意力資源,將人物遭遇努力地邏輯化、理性化,串成因果,努力拼裝著拼圖,想要明確出一個完整圖案;這里觀眾遭遇的,是與第一段相對來比較真實的世界中的人物同樣的存在狀態。原本只是碰到偶然,偶然相似的樣貌、名字,因人物傳達給觀眾的心念,一定要往必然的方向去解釋,這是執念,是執著在因果輪回里的體驗。重要的不是“過去、現在、未來”,而是 “心不可得”。沒有過去的悔痛不安,沒有對未來的期許或恐懼,這一段旅程,只是“平常天”罷了。
長鏡頭在這里的使用,因此是必然。除了之前所講的,脫離人物視點,走入全知,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為了達成觀眾從自己和人物那里能夠自覺意識到“妄心妄念”的效果,必須保證真實感。如果形式上不具有真實感,分切了鏡頭、時空重組,那觀眾很容易認為這是敘事上、技術上的迷惑而已,無法建立真正立于主題的、有效的對話關系。
筆者認為,這是真正需要觀者參與的影片,不只是所謂的“燒腦”,也不僅止于創作者減低了敘事信息的飽和度,需要調動觀眾思考,更進一步,影片需要觀者對自身心念、時空觀做出某種程度的反思。影片是屬于越看越簡單的作品,初次觀影的迷惑是必然,多次觀影之后,解決的方向,不再是拼湊影片內部信息,將之邏輯化,故事其實過分簡單了,而是需要反觀自身,意識到觀者與人物共享的某種存在體驗,是觸碰到接近佛教義理的路徑。
影片最后結局部分,視點回歸陳升,是影片給予人物解決的部分。陳升找到了花和尚,想要帶走小衛衛,卻也意識到小衛衛其實在這里過得不錯,陳升也對自己獲得了某種認識。陳升從虛妄之境走出來回到了現實之境,也只能感受這份無奈。
影片三個部分,陳升分別開了三把鎖,第一次是開了小衛衛家的鎖,第二次是幫大衛衛開了摩托,第三次并沒有開鎖動作,只有一把已經打開、掛在門上的鎖的畫面,陳升立于門內,望見田埂上茫然回視的小衛衛。這里的陳升掏出大衛衛遺落在他這里的望遠鏡,再次說明中間一段并不是超現實的遭遇,只是某種偶然巧合。接著是初生牛犢的畫面。第三次,陳升是為他自己開鎖,也許意味著他的心鎖打開,不再困于過去,也就不必非要抓住小衛衛作救命稻草。在第三段之前,有一處小衛衛提起野人的對話,或許可以當作陳升之后能把心鎖解開,“頓悟”的時刻,也許就是剛剛經歷如夢似幻之境的陳升,執念松土、新芽生發的地方。
影片從一開始不斷給出關于“野人 ”的信息,酒鬼的囈語,離奇交通事故的報道,或是小衛衛的恐懼,野人似真似假地形成某種可怕威脅,但是,當陳升坐在大衛衛摩托上,突然從他口中得知,原來解決野人的問題,只要手肘上綁兩根棍子,撓到野人發笑,便沒了危險。這個跟著人走的野人,暗示著人背負著的過去或是執念,它伺機而動、生吞活剝,解決的方式卻如此荒誕搞笑,一個能被撓癢到發笑的野人,又如何不能相對而坐,平常處之呢?
好的藝術作品一定有某種優雅感,哪怕是“窮山惡水長鏡頭 ”,這種優雅感來自于形式和內容的自洽,它的主題自然生長在作品內部,手法技巧相得益彰,《路邊野餐》無疑是具有這種優雅感的作品。關于四十多分鐘長鏡頭“炫技”一說,是形式內容割裂的說法,筆者認為,《路邊野餐》整個第二部分的長鏡頭并非有意凸顯技巧,而是生發主題的必然,前后兩部分也都是為中間這一段服務,整體故事簡單,意味也并不繁雜。
好的藝術品能接近偉大的問題,偉大的問題恰有簡單的答案,只是中間道路長長短短、紛繁交錯,迷失在路徑上,是人的常態,鮮有抵達者,也很難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