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奇
摘要:“三言二拍”中有許多故事涉及到了歷史上的文人,尤其是在馮夢龍所著的“三言”中。從具體故事中可以分析出“三言”中的歷史文人形象特點。結合社會背景和作者個人經歷也可以分析出這些歷史文人形象的產生原因。
關鍵詞:馮夢龍;“三言”;歷史文人;社會背景
在明代馮夢龍所著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以下簡稱“三言”)這三部短篇擬話本小說集中。有許多故事涉及了歷史文人的趣聞軼事。如《眾名姬春風吊柳七》、《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拗相公飲恨半山堂》、《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李謫仙醉草嚇蠻書》、《錢舍人題詩燕子樓》、《蘇小妹三難新郎》、《佛印師四調琴娘》等等。在這些關于歷史文人的故事中,柳永,莊子,王安石,蘇軾,李白,等著名文人成為了故事的主人公。這些歷史文人形象可以從文本,社會歷史,以及作者這三個視角出發來解析。
一、文人的世俗化與神秘化
在“三言”中,馮夢龍為歷史人物賦予了鮮活的血肉,他們不再是幾首詩或是一幅畫,而是真實的世俗化或是神秘化的人。從作品的角度分析,他們有如下特點:
(一)歷史文人的世俗化
“三言”中淋漓盡致的展示了歷史文人的心理活動和情感世界,使許多文人走下神壇,變成了世俗化的普通人。雖虛構成分很大,但是卻令故事鮮活動人。如《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一文中,蘇軾私自改動了王安石的詠菊詩后,王安石的心理活動是“‘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里,將他削職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寥寥幾筆,不僅寫出了王安石的心理活動,也讓人覺得其心胸略顯狹隘,使其成了一個世俗化的人。
如果說在《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王安石的形象尚是教導蘇軾,使其明理的儒士。那么在《拗相公飲恨半山堂》中,“王安石變法”這一歷史事件就在一定程度上被丑化了。“王士禎《香祖筆記》十云《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罷相歸金陵事,極快人意,乃因盧多遜謫嶺南事而稍附益之。”[1]在正文的開篇,馮夢龍就這樣形容王安石:“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后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這一開篇,就奠定了全文的感情色彩。后文中提到王安石變法,他排除異己,一意孤行。辭官后,親眼見民生疾苦,心下萬分后悔。這一系列事件中的所思所想所為作者都有詳盡的描寫,如他辭官后在墻上看到貶低自己的新政的詩時,他在心痛之余的做法是“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只方帛,將局底向土墻上抹得字跡糊涂,方才罷手。”如此情節雖難言真實,但是又確實合情合理,使人感覺大文豪王安石也是同我們一樣的有喜怒會難堪的普通人。這種藝術虛構在小說中的運用讓文章的可讀性大大增強。
馮夢龍筆下的歷史文人,在情感方面,都是情感豐富的普通人,但又和歷史人物的性格緊密相關。白居易是個關心民生疾苦,同時又重情義的人。這一點從他為早年戀人所寫的詩歌《寄湘靈》“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中便可看出。他緬懷女兒的《重傷小女子》和他的新樂府詩等等,無不顯示出他重情義的性格特征。在《錢舍人題詩燕子樓》一文中,白居易雖然只是配角,但是他被關盼盼和張建封之間的愛情和關盼盼的操守感動,為其題詩這一行為,也展示了其細膩的情感世界,和作為普通人重情重義的性格特征。令人讀之難忘。
(二)歷史人物神秘化
在讓一些文人走下神壇的同時,馮夢龍也將一些文人涂上了神秘的色彩。《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故事取材于《莊子·秋水篇》:“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這則《莊子鼓盆》的故事。這樣一句話被馮夢龍擴寫成了一則近六千字的小說。在故事中,莊子之妻田氏是個背叛莊子,有些放蕩的女人。而莊子則被描寫成了神通廣大的神秘人物,他能詐死,也能幻化成別人的模樣,最終令妻子羞愧自殺。這樣的描寫可謂完全脫離了歷史的本來面貌,為莊子涂上了神秘的色彩。同樣的例子,在《馬當神風送滕王閣》中,王勃所乘之船在江上遇險,他的應對方法是“笑道:‘我命在天,豈在龍神!……王勃道:‘我當救此數人之命。道罷,遂取紙筆,吟詩一首,擲于水中。須臾云收霧散,風浪俱息。”王勃在此文中,亦是有如神人,且他文章的最后也圓滿升仙。這些事件在令文章增色的同時,也大大增加了歷史人物的神秘感。
二、從歷史文人窺見社會風貌
在分析了馮夢龍小說中的歷史文人形象之后,我們需要分析為何在“三言”中,歷史文人呈現了如此的風貌。首先需要考慮的,就是其歷史背景和社會風貌。
馮夢龍去世是正是清朝順治三年,南明尚未滅亡,因此他生活在政治極度黑暗,文化卻空前繁榮的晚明。這時的很多社會背景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自然也影響著馮夢龍“三言”的創作。
(一)市民經濟的繁榮
“市民因處在商品經濟發展的中心,他們能較快地感應時代的最強音,在婚戀、經商、為官、消費等方面都有超前的意識,馮夢龍準確地抓住他們這種心理意識,并藝術地加工,再現,構成他們文本中區別于其他文本的一個重要特征。”[2]因為馮夢龍處在市民經濟繁榮的晚明,且“三言”作為一部通俗的擬話本小說,自然少不了站在市民的角度去構思文本。而文人的世俗化,神秘化又是市民所樂見的,因此,馮夢龍在“三言”創作中,有意識的涉及到或者是虛構出文人的軼事,如《蘇小妹三難新郎》中,就生動地展示了蘇小妹新婚時是如何為難其丈夫秦少游的種種趣事。這些關系到男女情愛的歷史文人故事,正投合了市民們的喜好。
(二)黑暗政治下的文人情懷
晚明政治十分黑暗,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馮夢龍“三言”的創作。在“三言”有關歷史文人的故事中,政治斗爭都被弱化了。如蘇軾被貶黃州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在馮夢龍筆下,就簡化成了因蘇軾不識黃州的菊花,而私自篡改了王安石的詩作,王安石因其輕狂,將他貶去黃州,以警示其要注意虛心做人。
還有的作品是借歷史文人抒發感慨,典型的例子就是《眾名姬春風吊柳七》,寫柳永因開罪皇上,“奉旨填詞”,終日混跡于勾欄,卻得到了眾名妓的尊重與愛戴。讓人不難感受到作者的寄托,頭回故事中引用的孟浩然“北厥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自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一詩,更能看出作者的感情。結尾中作者的一首“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紹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中“憐才不及眾紅裙”我想,也是作者有感于政治黑暗而作吧。還有一些作品寄托了作者對統治者的美好希望,如《李謫仙醉草嚇蠻書》中,詳細的描寫了才高八斗的李白如何受皇上的尊重,可令楊國忠為其磨墨,高力士為其脫靴。這應當也是晚明士人們的一種政治向往吧。
因此,可以看出,馮夢龍在“三言”中寫歷史文人的同時,有自己文人情懷的寄托。晚明政治黑暗腐敗,高居廟堂的文人多是不作為或是趨炎附勢,依媚取榮之士。士人當有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高尚情懷已經所剩無幾。而馮夢龍作為一名遠離政治中心,身居江湖的文人,他親眼見到了政治的不堪,更親身體會了生活的艱辛。因此,他的文人情懷便格外強烈,他筆下的歷史文人,不論是悒郁不得志,還是因過錯飲恨余生,抑或只是日常生活中的點滴趣事,都有著強烈的文人情懷和高潔的品質。馮夢龍更像是在塑造一個夢想,一個士人重歸清高的夢想。因此,黑暗政治下的強烈文人情懷對馮夢龍“三言”中的歷史文人影響很大。
(三)婦女地位的提升
晚明雖然仍然是男權社會,但是婦女地位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這當然和市民經濟的發展繁榮分不開。在晚明,婦女可以經商,晚明女官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的參與政事。就連妓女都受到了士人的尊重。馮夢龍本人就曾和一名叫做候慧卿的煙花女子有過一段真摯的感情,在候慧卿離開煙花柳巷,從良之后,馮夢龍發自內心的悲痛不已,他說:“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他還曾在《掛枝兒》卷二《感恩》篇附記:“余有憶侯慧卿詩三十首,末一章云:詩狂酒癖總休論,病里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凄絕處,鴛鴦冢上欲招魂。”可見用情至深。
因為婦女地位的提高,也因為馮夢龍對女性的尊重。馮夢龍的“三言”中的歷史文人故事中的女性也有別樣的光彩。在《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一文中,妓女謝玉英不是一個只會賣笑的風塵女子,她愛讀書,喜歡柳永詞,她評價柳永詞時說:“他描情寫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秋別》一篇云:‘今宵酒醒何處?楊柳曉風殘月。此等語,人不能道。妄每誦其詞,不忍釋手,恨不得見其人耳。”這分明是一個柳永在情感和靈魂上的知音的形象。在《蘇小妹三難新郎》一文的入話詩中,馮夢龍更是直接寫道:“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哪見遜公卿?”這和晚明婦女地位的提升,婦女受到文人的尊重是分不開的。
三、馮夢龍復雜思想在其筆下歷史人物身上的映射
馮夢龍的思想頗為復雜。他十分重視“情”字。他自己曾經明確表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切物無情,不能相環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有情疏者親,無情親者疏。無情與有情,相去不可量。”[3]他強調“情”在文學中的作用,這一點,和湯顯祖的唯情文學觀是很相似的。因此,就不難理解他文章中歷史文人的“情”了。在《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一文中,俞伯牙對鐘子期從輕視到引為知己,并因為子期之死而摔了自己珍愛的琴。在《錢舍人題詩燕子樓》里,關盼盼因張建封的死而幾欲自殺,雖被勸阻,但也因為傷心而很快死去了。白居易知道此事,也為之深深感動。故事中歷史文人的“情”,也正是馮夢龍的“情”,是馮夢龍以情動人的文學觀的體現。馮夢龍強調“情教”的作用,他反對禮教,但是他也相信報應,在《錢舍人題詩燕子樓》后半段,宋人錢希白因為欣賞關盼盼,并為之題以《蝶戀花》詞,得到了善報“后希白宮至尚書,惜軍愛民,百姓贊仰,一夕無病而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莊子之妻田氏因行為不端自縊而死。他用生動的故事和滿腔的真情來教化人民行善事,做善行。
在另一方面,馮夢龍也受到了道教和佛教的影響。在他塑造的歷史文人中,有神秘莫測的莊子和羽化升仙的王勃,這顯然是受到了道教思想文化的影響,在《佛印師四調琴娘》中,在佛印最終拒絕了琴娘之后,蘇軾“大喜,自到書院中,見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后來蘇軾引佛印為入幕之賓“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后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東坡。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這又很顯然是佛教的因果之說了。
馮夢龍作為一介儒生,儒學思想自然對他有極大的影響。但是,馮夢龍一生仕途坎坷,57歲高齡才成為貢生。因此,他筆下贊揚的歷史文人,多有清高之氣。如李白在譯出番文并作文斥回番邦的要求之后,面對皇上加官進爵的賞賜,他說:“臣不愿受職,愿得逍遙散誕,供奉御前,如漢東方朔故事。”(《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又如柳永被罷官后說:“‘我少年讀書,無所不窺,本求一舉成名,與朝家出力;因屢次不第,牢騷失意,變為詞人。以文采自見,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薦,頂冠柬帶,變為官人。然淳沉下僚,終非所好;今奉自放落,且逍遙自在,變為仙人。”(《眾名姬春風吊柳七》)這字里行間透出的超然與灑脫,我想和馮夢龍的經歷也有很大的關聯。
同時,馮夢龍也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他的思想受李贄,王陽明的影響很大,他喜歡流連勾欄之地,個性放誕,馮夢龍的友人稱他為“畸人”、“狂士”,董斯張說:“虎阜之陽,雀市之側,其中有畸士焉。”董斯張:《宛轉歌序》),王挺的《挽馮夢龍》說:“學道毋太拘,自古稱狂士。風云絕等夷,東南有馮子。”馮夢龍也自稱“海內畸士”(《警世通言·序》)[4]因此,他筆下的歷史文人,也多有豪氣。李白,莊子,蘇軾等,都表現出狂放豪爽的性格特征。
馮夢龍在“三言”中塑造了一系列生動的歷史文人,從文本中,我們可以得出他所塑造的歷史文人的特點,并感受到時代的審美特征,當然,這些特點和馮夢龍本人的思想和經歷也分不開。正是這諸多原因共同構成了一篇篇生動的歷史文人故事。同時,這些歷史文人的獨特品質也在馮夢龍的筆下展示出愈加真實的色彩,讓歷史的塵埃無法掩去他們熠熠的光輝。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2]孫春燕.“三言”“二拍”的文人化傾向研究[J].語文學刊,2007,9:41-43.
[3]馮夢龍.情史[M].長沙:岳麓書社,1986.
[4]人弋,馮夢龍與晚明世風[J].零陵學院學報2003,9,23:4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