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無島（六）

趙彬旭

璨冽看著我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伴隨著燦爛的笑容，隨之傳來婚禮司儀渾厚的聲音：“現在，婚禮結束，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希望他們的愛情永遠不老……”

幾排長椅的前面，一個男人站了起來。璨冽長得很像他：一樣的五官、一樣挺拔的身材。唯一不同的是，那個男人的頭上有幾縷白發，璨冽卻是亞麻色鬈發。

他應該就是爸爸吧。我想。

他步履沉穩地慢慢走過來，栗色的皮鞋發出“噠噠”的聲音。站在璨冽身旁的媽媽笑著向他擺擺手，示意著我們坐的位置。

我緊張得將兩手緊緊握在一起，不知該對爸爸說些什么。

璨冽的嘴角抿得緊緊的，眉頭也輕輕皺了起來。可很快他又笑了。

爸爸終于走到我的面前，他伸出手，示意擁抱。我張開雙臂撲了上去。

他的擁抱很溫暖，很溫暖。我偷偷看了看自己的腳，那雙純白色的運動鞋沾滿了泥水。該刷鞋了。這是我擁抱他時唯一的想法。慢慢的，我感覺左肩有些濕乎乎的，我轉過頭去想看看，爸爸卻用粗壯的大手將我的頭強扭過來，我不禁偷笑道：“是哭了啊。”

我們的距離很近，近到可以聞見衣服上清潔劑的味道、洗發水的味道，以及溫暖的氣息，我們是那樣親密自然，好像從未分離過。

長長的擁抱后，我松開了爸爸，看了一眼璨冽。

他哭得稀里嘩啦的，鼻子眼睛都紅紅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泰迪犬，可我明明看見他眼中流露出的幸福。

透過教堂的玻璃，灑進許多陽光，凹凸不平的玻璃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映在璨冽的臉上。

“對了，媽、爸，為什么我們那么小的時候你們就很少回來了？”

“因為，我們是永無島的守護者啊。”

“那是干什么的啊？”

“簡單來講，就是見證別人的愛情，守護這座島，封存這座島的故事。”

“可是，你們為什么那么忙？”

“因為，愛情是連綿不斷的啊，每天都有新的愛情在永無島上誕生，所以我們就每天都有活兒干啦，所以這么多年，我們一直很幸福。”

“那我們的姓氏為什么和家族圖譜上記載的不一樣？我們既然是親兄弟，為什么不生活在一起？”

“你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啊，你們從名字開始，就一直在一起。”

“解釋一下唄。”璨冽撓撓腦袋，轉了一下脖子，關節發出“咔咔”的聲響。

“璨冽同音‘燦烈，而‘燦烈在韓語中的意思是‘盛夏的果實，所以你的親兄弟叫‘果。”

“那我的姓是怎么來的？”

“那個時候的我們想，這一輩子都在守護這個島，總得在下一代身上留下回憶的源頭吧。這個教堂，就是白色的，而永無島最珍貴的顏色就是白色。”

“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并沒有待在一起，反而離得很遠？”

“因為啊，那個時候的我們，太相信緣分……”爸爸頓了頓，轉了轉無名指上漂亮的婚戒，“我們覺得，親兄弟不管隔多遠，最終都會一起來見我們的，所以我們留下了種種線索，然后在這里定居，將剩下的交給你們。”

聽到這里，我撇了撇嘴角，旁邊的璨冽瞇了瞇眼睛。

“故事講完了，剩下的你們自己消化吧，要不你們倆聊聊？”幾乎沒有給我否定的機會，他們就站了起來。

我一直盯著爸媽的身影，兩個有點兒駝背的人一步一步地從教堂的最后，走到長椅的第一排，再到宣誓的地方，再走到門口，將手放在門把手上，往下一按，門開了，他們走了出去。

轉過頭發現，璨冽正看著我，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說：“璨冽，我們抱一下吧。”

他沒說話，只將身體張開，將我抱了起來。

我聞著他頭發上的薄荷味，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伸出那雙彈鋼琴的手拍了拍我的肩：“我給你唱首歌吧。”

“為什么？”我輕輕地吐出這三個字。

“因為你是不同于爸爸媽媽、不同于普通朋友、不同于戀人的，最獨特的存在，無法替代的存在。”

這是他第一次說話時沒有笑，也是我第一次聽別人講話時又哭又笑。

我沒意識到，璨冽對我是多么重要的人。

他悄無聲息地端坐在那架破舊的鋼琴旁，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過去的，他慢慢唱了起來。

那是很短的一首歌，以至于沒有留給我回味的時間。

但我覺得，那就是純凈的友誼、純潔的兄弟情，好似永無島。

陽光下，歲月靜好。

70年后——

我坐在藤椅上，蜷縮著身體，搭在一旁的手布滿皺紋與老人斑。

我哼著歌，卻沒有了當年清脆的嗓音。

30年前父母去世了，正好是同一天，我和璨冽將他們葬在了永無島。

而璨冽，在21天前，剛剛死去，給我這位耄耋老人帶來巨大沖擊。

我和璨冽見到父母后，也沒有在永無島定居，還是回到了開始時的狀態，只不過我們搬到一起住了，他做他的天才設計師，我還當我的網絡作家，生活平淡充實。

他再也沒有給我唱過歌。雖然我也不那么渴望。

我很清楚，我很快也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念念不忘的永無島。

但我反復做著一個夢，夢里面，只有我，璨冽和爸媽。

他們在陽光下向我揮手。

大聲問我：“哎，你怎么來了呀？”語氣輕松愉悅。

“因為舍不得你們啊。”我答道。

兩天后——

我坐飛機又去了永無島，找到了那座教堂，里面的守護者已經換了，但就像爸爸媽媽說的那樣，愛情綿延不斷，所以教堂里還是一樣的聲音、一樣的模樣、一樣的陽光。

我撫摸著教堂的墻壁，碰到了綠色的青苔和爬山虎，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