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李向晚吃完飯的時候,杜小昂的碗里還有差不多一半沒吃完。她吃飯本來就慢,又喜歡一邊吃飯一邊看微信。李向晚當兵出身,是飯堂人堆里搶過飯的,吃飯的速度簡直就是急風驟雨,結婚十多年,很多習慣都在杜小昂的努力下慢慢改造了,唯獨吃飯這一手,無論杜小昂怎么批判嘲諷他,就是改不過來。端上碗就習慣性地悶聲不吭,把飯桌當成戰場,以風卷殘云的氣勢解決著日常的一次次戰斗。杜小昂開始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可李向晚說,鋼與鐵說到底是一樣的元素,同樣的材質,用途也差不多,只不過硬度有點差異罷了,而這硬度對她有什么關系呢?杜小昂一想也對。李向晚吃飯快是快,卻從沒有肆意地嚼出過聲,也不會很囂張地吧唧嘴。她見過那種飯桌上看起來很文雅的男人,舉箸動作輕緩,落箸就像擱羊毫,但嘴里的那個聲音,一張一合間,就是一出缺了指揮的交響曲啊。杜小昂不是很矯情的人,既然李向晚改不了吃飯的速度,她也就坦然接受,直接無視了——反正對她沒什么影響。不過后來她發現自己還是上了李向晚的當,說沒有一點影響是不正確的,因為她最后吃完飯洗碗就是她的事了。這沒辦法,李向晚吃過飯就端坐到客廳看書或微信聊天,她做不到兩手一攤什么都不管地等著李向晚收拾。只有在洗碗刷鍋的時候,她心里才百般不是滋味,覺得李向晚把飯吃那么快不僅僅是種習慣,還是個陷阱,為了躲開做家務的陷阱。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她覺得憤怒也晚了,就算是個坑,也是她一步一步幫著李向晚給自己挖的。于是坐在客廳的李向晚會聽到廚房里噼里啪啦碗碟刻意碰撞發出的驚心動魄的響聲。有時候,李向晚會口是心非地對杜小昂隔空喊話,放那兒吧,一會兒我來洗。一會兒洗?杜小昂知道他的“一會兒”是多會兒?可能到第二天也沒準。對這樣的喊話杜小昂只能權當沒聽見。當然,若是心情特別不爽,或者是正在月經期,杜小昂還真是能停下來,把一攤子推給李向晚的“一會兒”。她洗干凈手,坐到李向晚跟前,用無聲的肢體語言督促著這個男人,直到他再坐不住,放下手機帶著同樣的情緒去廚房。
今天杜小昂沒有給李向晚“一會兒”的打算。李向晚卻表現得有點反常,他居然沒有坐到客廳,而是一直守在餐桌邊等著杜小昂,見她吃幾口飯刷一會兒朋友圈,不滿起來:“你快點吃行不行,吃完我要刷碗了。”
這一催,把杜小昂驚著了,抬頭看他,一臉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不可置信。李向晚一副無辜而又委屈的樣子,“看我干什么,這還不是我的活嘛!”
杜小昂一口飯差點兒噴出來。她知道李向晚的樣子絕不是裝的,他不是那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但在她面前,絕對可以把幾次的行為無限放大成“一直”有的行為,唯有“一直”,他才可以那么坦蕩。李向晚在廚房的動靜不比杜小昂生氣的時候弄出來的小,不過,這不影響此刻杜小昂的好心情。李向晚能主動承擔洗碗這樣的家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就算他磕破個碗摔碎個盤她也沒脾氣。心情大好的杜小昂,跟著來自廚房的響聲毫無章法地哼唱,赤裸裸地表達著自己對這份不期然而來的待遇的愉悅之情。李向晚忽然的積極勤奮,讓她一下子感受到生活的可愛,至于這勤奮的后面藏著什么,她都不愿意去想了。就像坐長途車沒有座位,站的時間長了,疲憊得搖搖欲墜時,忽然有人起身給你讓座,盡管過后座位還得還給人家,但那種身心暫時的釋然,依然會讓你對這份好意充滿無限感激。
洗過碗,李向晚又非常勤快地把廚房收拾了一遍,除了油煙機,其他能擦的地方他都賣力地擦過,杜小昂被廚房的整潔嚇了一跳。長期以來廚房是她最堅不可摧的陣地,她在這里舞刀弄棒之后,最后的清理通常也是敷衍的,漫不經心的,這樣日積月累的結果就是廚房的黯淡無光。杜小昂并沒有麻木到無視廚房的黯淡,但她對這種粘了灰的凝固的油膩有著本能的排斥。她一直想找鐘點工來處理,只是李向晚反對,在他眼里,他們家請鐘點工是太小題大做了。又不是富貴之家,有必要化這個錢嘛!這樣的態度本身就叫杜小昂不爽:沒必要化這個錢,你倒是自己動手啊,一個大男人只會在那里說東道西,根本不知道動手,難道就坐等著我把這筆錢省下來?她看看自己枯干粗糙的手,手背還有隱隱的色斑,窺視著堂皇坐正的時機,看不出一點細膩或者精致的意味來。都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可這張臉和她的第一張臉一樣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她不敢用“滄桑”這么厚重的詞兒,她不曾滄桑過,最多也只是日子粗疏了些。
杜小昂不是動用昂貴的衣物和皮具來炫耀男人的女人,曾經覺得那是無比的虛榮和膚淺,還非常不屑:不過有錢,只是有錢而已!那種有錢囂張還被愛浸潤的女人能有幾個?可是日子過得久了,看著自己一天天的生活除了早九晚五的工作,剩下的就只是家里的那些瑣瑣碎碎,她已經連端詳四季的心思都沒有,更別說在某個風清月朗的夜晚,跟李向晚一起回味哪年哪月的風花雪月,讓慢慢枯干的心重新滋潤起來。李向晚也是越來越中年的樣子,尖瘦的臉圓了,肚子鼓得如同有了身孕,走路也外八字,說話有意無意拉了長腔,不急不緩的,像是一塊銳利的石頭被風蝕了,看著還有些棱棱角角,用手輕輕一撫,那些棱棱角角,都化成了塵土。只是杜小昂明白,李向晚失去的是外表的棱棱角角,他的性格他的思想,卻是依然堅硬,依然不可摧毀。
看著被擦拭光潔的灶具和水池,被收拾得干凈利落的臺面,杜小昂叫了一聲“天哪”!她用憐惜的眼神看著李向晚,不愿意干的活被這個習慣把自己束之高閣的男人解決了,她內心無法不涌動著感動和柔情。李向晚得意地看著杜小昂,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一副立下千秋萬代功勞的模樣。
只是柔情之后,杜小昂沒能忍住,猶豫之間還是把那句卡在嗓子眼里想往外蹦的話問了出來:“老公,你是不有什么事要跟我說?”
李向晚臉上的得意一下子僵住,他皺了眉,表情恢復成慣常的不耐煩:“我能有什么事?幫你干活還招你了?”
杜小昂主動忽略掉“幫你干活”這幾個字,嬉笑著,作一副溫柔女子之態靠近李向晚:“就喜歡你這般勤奮能干!”
李向晚板著的臉像是被風吹軟了,蕩漾著春色:“哎,這大白天的亂想什么呢,真不害臊!”他用臀部輕磕著杜小昂,輕佻的模樣。
杜小昂忽地心中一顫,她居然愛極了這樣輕佻的杜向晚。
一連幾天,李向晚幾乎沒讓杜小昂插手廚房事務,順帶連拖地、洗衣服這種比較穩固地貼著杜小昂標簽的家庭工作都一并代勞了。盡管對于李向晚這樣突如其來且如同快速吃飯一樣具有連慣性的行為很有好感,覺得肯做家務的男人才是最美的,才是一個女人被寵溺被呵護的體現,杜小昂還是覺得自己的男人有點不正常。一個能把飯吃到飛快并借此連碗都不肯洗的人,怎么一下子會沉溺到他所不齒不為的家務之中呢?享受了幾天毫無家庭事務壓力的放松日子之后,杜小昂不那么淡定了。
剛結婚那幾年,李向晚在基層,那時他工作忙,一個月有大半時間是在單位,帶兵訓練、執勤,在家待不了幾天,心里對杜小昂充滿了愧疚,對杜小昂的好就表現得格外突出。除了身體上賣力的補償,還有不吝嗇的語言贊美,再就是雷厲風行的內務整理:所有明面上擺放不端正不齊整的物品,他全部收拾起來,一股腦兒地放進柜子、抽屜,甚至他把衣柜里的衣服都分門別類地重新整理了一遍,地拖了,桌子抹了,衣服泡了,有時還會做那么一兩頓飯。不過李向晚做飯的機會不多,婚前他跟杜小昂吹牛說做飯對他就是毛毛雨,他絕對有很高的做飯天賦。結婚后杜小昂發現,李向晚只是有品嘗的天賦——一個吃慣食堂的人居然對吃挑剔得像是一直生活在尖端美食之中,除了咸淡,還有顏色的深淺,材質口感的老嫩,或者材料的搭配,指手畫腳如同演練過千軍萬馬的統領。杜小昂素性把廚房的使用權全部移交出去,沒成想李向晚有負她望,幾次操練過后,盡失揮斥方遒的英雄氣概,簡直潰不成軍,把所用材料完全變成一團不明所以、不忍直視的黑狀物。從此李向晚再不對杜小昂的廚技說三道四,乖乖地噤聲不語,只管來者不拒,完全恢復了吃食堂大鍋飯的本性。后來,從基層調到機關,杜向晚的食堂生存環境沒變,但飲食品質有了提高,慢慢有了臨近中年男人的惰性,有了養尊處優的優越,也有了微微拱起的肚腩。那個雷厲風行的男人不再風一般行了,他漠視著身邊的熟悉,也漠視著家庭里微塵一樣綿延的碎屑事務,他可以和杜小昂談天論地,說國外的戰事,國內的經濟,上天文下地理,前歷史后未來,倒是沒讓杜小昂寂寞過,但一涉及家中具體事務,李向晚要么不接話茬說東道西,要么皺著眉頭不搭一話,做一副正深思國事要論不宜驚擾的模樣。這慣用的兩種態度模式剛開始啟用時杜小昂還沒多少想法,反正她每天工作也不是多忙,單位離家近,上下班不用卡著點,時間上彈性比較大,回到家洗衣做飯這樣的家務活對她也制造不了太大的壓力,所以李向晚的避活她并不以為然,何況,女人承擔家務似乎也一直被社會認為是理所當然。既然是存在的既定的模式,杜小昂就接受了吧。只是一種版本的模式用得太固定,容易引起視覺和心理的疲勞,杜小昂的憤懣之情也就時不時地像春天里不經意就拱出地面的小草,會出其不意地躥出來爆發一下。而所謂“爆發”,其實就是小女人的撒嬌手段,跟“軟糯”“嬌柔”這樣的詞是等同的,只是這個手段呢,偶爾用用還管點用,用多了次數就不靈了。李向晚可不是那種善解風情的男人,更多時候,他一板一眼有如走正步,你要想從那正步里面看出一點水光山色來,絕對徒然。
說徒然,只是對外界而言,內里這頭的李向晚,則有著另一番風景,說不上妖嬈,但絕對旖旎。這樣的旖旎呢,杜小昂是見過的,只是見過,像海市蜃樓,閃在她面前,而那可觸的華麗跟她卻是一點關系沒有。
起初是杜小昂的侄女杜杜,大學還沒畢業就在北京聯系好了工作,來到北京后拖著行李直接去聯系好的單位面試,面試通過才給杜小昂打電話。杜小昂當時就心酸得不行。杜杜從小沒母親,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她比杜杜只大十三歲,卻把杜杜照看得猶如自己的孩子。離開故鄉后,還在上小學的杜杜給她寫信一直到高中,關系比跟家里其他人都親。這會兒來北京,是怕給她添麻煩,所以才會在一切都安頓好了之后才告訴她,以免她擔心。李向晚倒很坦然,說年輕人就該這樣,自己打理自己最好,若是連未來都要讓別的人來操持,就永遠不會長大。這話說得沒什么不妥,可是聽到杜小昂的耳朵里,總有種置身事外的不以為然。趁著周六日,杜杜會過來看姑姑和姑父,差不多兩周一次,從來不會空著手。女孩心細,買禮物不偏心,這次是專門給杜小昂,下次必定是給李向晚備的。杜小昂不把杜杜當客人,每次來了吃飯也不特意準備。侄女跟姑姑隨意得很,沒覺得普普通通的飯菜有什么不好。就是這樣,李向晚還是覺得被打擾了,家里憑空多出個人來他覺得不自在。杜小昂問他有什么不自在的,他想了一下說,不能享受安靜了,有外人還不能穿短褲,這么熱的天,在家要捂著長褲,多難受。見杜小昂的臉色一變,他趕緊又說,這都沒事,我就覺得你比較辛苦,杜杜都這么大了,還這么懶,每次來都不知道幫你干干活,洗個菜總會的吧?杜小昂說不出話來。李向晚的觀察確實細致無比,侄女每次進廚房,問一句要我幫什么忙?聽到杜小昂說不用不用,陪我聊天就行,果真就站在一旁跟她聊天,間或伸手幫她遞一下菜,還真是極少插手廚房的事務。杜小昂很郁悶,杜杜的存在雖然沒太多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但李向晚的判斷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本應該是杜杜在北京的依賴,杜杜的到來讓她在偌大的北京有了親人,讓四面八方都是人流車流,都是繁華高聳建筑物的北京,從此沒那么寬闊,也沒那么擁擠了。只是沒想到杜杜會成為李向晚眼前的一堵墻,他只要一抬眼,墻上的每一道痕跡都那么鮮明。
杜杜是有意識的。李向晚在她到來之前會消失在家里,加班,或者有個推脫不掉的應酬。幾次之后,杜杜就來得少了,到后來,就只在過節的時候,來跟杜小昂說說話,趕在吃飯前,匆忙告辭。
杜杜在北京待的時間并不長,兩年不到,她放棄北京,申請去了外地的分公司,那里有個小小的職位,她男朋友就在那個城市。以后連過節杜杜都不再出現了。杜小昂這時候沒有心酸,只有遲鈍——日子重歸了寧靜,不,是寂寥。
是李向晚喜歡的沒有驚擾的生活。
杜小昂并非不喜歡熱鬧,她性格活潑,不煩與人交誼。反而是原來的李向晚,整天與一群憨頭憨腦的兵打交道,或許是慣于在兵們面前威嚴著臉,那臉上的表情就不太愛變化了。一張不太變化的臉,倘是旁人說什么笑話,他的笑也總是比別人要慢上一拍,跟一個掌握不好節奏的小學生般,倒讓別人笑過笑話再樂他的表情。這叫李向晚不爽,又不能把這種不爽流于情緒,于是就盡量不往人多的地方湊。自己不往人多的地方湊,也勸著杜小昂,人多有什么意思,狹隘的空間,密集的人群,大家都說話,有些人只葷不素,拉來扯去都離不開下半身那些事,感覺是熱鬧,可是想想有多惡心哪,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里都泛濫著別人的口水……不同的勸詞,良苦的用心,反倒比參加一些集會更有味道。杜小昂的生活可繁可簡,享得起熱鬧也守得住安靜,何況李向晚幾番游說,她也沒覺出整天拎著包穿梭于一張張認識或不認識的臉皮中有多大的樂趣,果然也就收了她喧鬧的一面,守在家里安于家務,再到網上買了些書,打算就這么安靜地度過自己漫長的人生。她反正也沒有雄心壯志,也不認為固守安靜就是平庸,這世上,能有多少人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生活?所以杜小昂覺得有時間看看書,用旁觀者的身份去體會別人的人生,又有何不好呢?
自此卻是知道,李向晚是真的不喜歡熱鬧,連她的那點小小熱鬧都不甚喜歡。好吧,那她就獨自對鏡狂歡吧,一花一世界,一人也可以一宇宙。
當杜小昂以為她和李向晚會一直這么恪守寧靜時,忽然某一天,家里又多出一個人。李向晚的小侄女,考學北京,學校離得不遠,到杜小昂家公交車幾站路,連車都不用倒。寧靜于是就這么重新被打破。像是一個輪回,走一個,來一個,情景相同。杜小昂一開始擔心李向晚的不自在會再次出現,她與小侄女還不能做到與杜杜那般自然,很怕怠慢了剛進入大學的女孩。很快杜小昂發現自己實在是多慮了,李向晚不但沒有不自在,反而歡喜得很,那種發自肺腑的歡喜讓李向晚的眉眼處著著實實鋪滿了笑意,好像他身上揣了一件寶物,從此可以上天入地或長命百歲。杜小昂于是知道什么叫排他。一山有兩景,杜杜呢,是李向晚冰雪覆頂的寒,小侄女則是他四季皆春的暖。不僅是杜杜,杜小昂一天一天發現,自己在這個家幾乎也是可有可無的,她也成了李向晚的寒。李向晚不再與她交流什么看法,若非找些話題,也只是關于女孩的學業,女孩的其他事務,女孩的穿著,還有——特別驕傲的口吻說,今天吃什么什么,你甭管了,蕾兒會做呢。一下就把杜杜區別了,杜杜可是個連菜都不會洗的女孩,這讓李向晚對蕾兒的“自然”有了足夠的底氣——一個勤快能干的女孩子,怎么能不令人驚喜!杜小昂似乎找不到李向晚不驕傲的理由,只能應答一聲,那就辛苦蕾兒了。女孩笑笑,并不答話。杜小昂很奇怪,她跟女孩雖沒有血肉親緣,但也不拿長輩的架子,盡量不讓女孩在家里有陌生感,可女孩與她,仿若天生有著隔山隔水的距離,從不主動與她說話,就是她主動尋些話題聊時,女孩也只是“嗯嗯啊啊”的,好像跟她一說話,便失了自由,實在令人氣餒得很。杜小昂忍不住自嘲,看來自己不是人家的菜,就算再怎么鮮亮,擱到人家面前,也是倒人胃口的。她想李向晚若對杜杜有這份主動,杜杜肯定是歡躍的。可惜,杜杜的熱換不來同樣的熱。
女孩確實能干,李向晚愛吃的飯食,她都能做出家鄉的味道來,讓李向晚贊賞有加。只是李向晚并不知道,若是某個周末過來他不在家,女孩便非常客人的樣子,要么依靠在沙發上低了頭只管沉入手機世界,要么一直待在他們兼臥房的小書房里,除了上廁所是不出來的,連杜小昂給她沖好茶端過去身子都不肯欠一下,也自然不會像杜杜那樣跟她聊天,更別說親自上陣單獨給杜小昂做一次飯——也是連菜都不肯幫著洗的。離開家的時候,甚至都不屑于把自己制造的垃圾收拾一下。那般的不屑一顧,杜小昂只能用“代溝”來安慰自己。一歲一條溝,她和女孩之間快二十歲呢,那溝還不得深不見底、寬闊無比?想要逾越,哪那么輕易。
原還想把自己定位到知心姐姐的位置,結果發現實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或者低估了女孩的防御。嬸嬸就是嬸嬸,安分守己已是最好,別想著翻墻入境,還要往背上硬插上一雙翅膀,當什么貼心天使了。這樣一想,杜小昂就沒那么巴心巴肺地往女孩跟前貼了,貼也貼不上啊,她就算是塊膏藥,也是過了期的。
這時候的熱鬧就是李向晚的,生生撇掉了杜小昂。偶爾,杜小昂耍個性子,把滿心的不痛快掛到臉上,想的是若被李向晚責問,或是略有微詞,她也要借了機會宣泄一下。這好歹是她的家呀,被這么生硬地無視掉,她還不能像李向晚那樣找個借口躲出去——能往哪兒躲呢?單位算不得遠,可坐地鐵連帶著走路單趟也要耗掉一個小時,她又不喜逛商場,況且躲得了白天躲不了夜晚——難道就不許她有點小情緒?誰知她還是被自己的感覺絆了一個趔趄,李向晚根本沒接她的茬,對她設的梗既不想拔掉,也沒打算繞過去,就隨其戳在那里,閃著紅艷艷的光芒。
在杜小昂眼里,李向晚屬于溫和男人中的大男子主義,大男子主義中的溫和派。他對她從來沒有頤指氣使過,有事都與她商量,但這商量里,他其實已經定了調,只不過是用商量的口吻來告知她這件事的結果而已。若杜小昂真就這事有不同的看法,他也不會一意孤行,強行讓她接納,而是將此事擱下暫且不提,過一段時間再舊事重來,他的貌似弱弱的其實堅硬的態度還在原地不動,除非他自己在此期間有了其他的想法,這就另當別論了。李向晚的迂回戰術只能讓杜小昂低頭,不低頭又能怎樣?沒有好壞之說,更無敵我的界線,只是家庭生活的碎屑,若只硬碰硬,不過兩兩受傷而已,卻于事無補。而她的這一低頭,又有了新的說法,李向晚借此來個順水推舟,說這事本就是杜小昂決定的,再婉約一點的說法呢,是他們商量著來的——接下來的話,才是李向晚鋪墊的結果:萬一有什么不滿意,杜小昂就不能埋怨他了,有什么可埋怨的呢,當初都是兩個人一起做的決定!好像杜小昂隨時都在伺機找他的碴,他以極度的警惕應對杜小昂的防守,以免不期然間被攻個措手不及。
杜小昂原也不是那種什么心都不操的人,但李向晚溫敦的強悍像一堵夯實的沒法逾越的土墻,雖不堅硬銳利,她撞上去不會頭破血流,也不會一身青紫,只是軟軟的說不出來的疼,外嫩里焦,讓人束手無策。所以她的選擇是退縮,只不過這種退縮卻是用了力氣的,她用負氣的態度和堅硬的外表來抗衡李向晚,這就有了對峙的味道。明明杜小昂是退了的,偏偏在退的時候刺猬一般豎起了銳刺,純粹下意識,是已經被攻城掠地后對尊嚴的維護,卻好像是她不肯示弱。于是在外人看來,杜小昂堅強而有主見,語言上有絕對的鋒芒;倒是李向晚,一臉的平靜安和,像春日清晨的陽光,溫暖而詳寧,有著令人依賴的氣質。
像吹到快極致的氣球,明明是彈性十足的軟,偏膨脹成圓咕隆咚的硬,又沒有自行發作的條件,便只好躲在塵土如霜的角落,自行消解。消解之后,卻明白了夫妻的關系,無論表面怎樣融洽,仍不過你是你,我是我。
三年半的時間說起來還是漫長的,一旦過去,回過頭再看,卻也不過眨眼間。杜小昂戳在李向晚和小侄女親情之間的那份生硬終于成為啼笑皆非的歷史。不管怎么說,過去了便風輕云淡,日子本來就是用來遺忘不快的。杜小昂有時候也想,李向晚對她情緒的視而不見,或者不是視而不見,而是真的沒見。他的細膩與粗糙是有針對性的,同一件事,在他身上是細,到了她身上,就只能是糙。事物的相對性,就是在生活的各個細節上體現的。李向晚只看到杜杜一身的塵垢,卻看不到蕾兒背后的不堪。
好在杜小昂樂觀,生活本來就是粗糙的,這世上有多少人能把生活過得精細,過得隨心所欲?無論是細還是糙,不過是婚姻行程里的彼此適應過程,進與退,也都是對對方的漸漸習慣,或者叫作接受。這樣一想,心也就一點一點平復。
依賴成癮。杜小昂認為癮是一種過程,沒有哪種感覺會一下子成癮,而李向晚給了她一個正好可以成癮的時間期限,十天。這十天,她享受著李向晚分擔她所不期待的家務工作,從不適應、內心忐忑再到順其自然地接納,再到背靠大山的踏實,這種依賴的產生一步一步,好像在空無一人的沙灘上放開手腳把自己赤裸裸地攤開,正好是她感覺最放松最慰藉的時候,根本不用提防會有什么侵擾出現。
那天是周五,晚飯一過,李向晚下樓到院子里散步去了,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節目,從他坐機關的第二年就開始了。杜小昂起初還跟著一起出門,那時她還喜歡小鳥依人狀地挽著李向晚的胳膊,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副夫妻恩愛的模樣,還引得不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向他們側目——老夫老妻的樣子,還能這般你儂我儂的實不多見,如今的感情大多跟肯德基、麥當勞快餐似的,要么打包,要么吃完迅速走人,買到手的東西誰有工夫欣賞?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后,杜小昂沒耐心了。工作雖不累人可熬人啊,朝九晚五,被掐掉的頭尾才屬于家庭。無論有沒有工作,一日三餐和三餐之外的瑣屑,是誰都沒有辦法避開的事。杜小昂是家務的主力,洗衣拖地,做飯買菜,樣樣她得沖鋒在前。說家務活有多累人總讓人不信,連她自己都非常茫然,就如同大熱天穿著春秋的外套,最多是不合季節,沒人會覺得是種負重。當杜小昂從家庭瑣屑中撥出身子,除了倦怠就什么想法都沒有了,秀恩愛的事情在日復一日的家務磨損中漸行漸遠。后來偶爾興致來了,再跟著出門,已想不起要挽著李向晚的胳膊,埋頭跟在李向晚的后面,各走各的路,仿若陌路人。
李向晚下樓沒多久,他正在充電的手機便歡唱起來。杜小昂沒動身,她連去瞅一眼誰打來電話的念頭都沒有。李向晚出門必帶手機,哪怕只是到樓下扔垃圾。對敏感點的女人來說,丈夫從不允許讓手機落單也許是背后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兒,而女人的天性又必定會讓自己將這背后的隱秘挖掘出來,無論禍福,也不肯不明不白。杜小昂覺得自己是女人中的異類,她對李向晚毫無探究的好奇,就算有什么意外,打探出來又怎樣?她既阻止不了想象中事情的發生,也阻止不了人家那一顆向外奔突的心。有這么淡然的態度,她也就不在意李向晚的手機里有什么風云,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才能拆招,什么都沒見你一門心思想拆招那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嘛!李向晚對手機的不離不棄反倒使杜小昂對他的手機有了排斥心理,她輕易不會主動去碰,有時候李向晚人在衛生間,電話響了,她才掂著炸彈似的把手機從門縫里遞過去。這次李向晚不在,杜小昂依然不想理這個茬,任手機鈴聲呼天搶地,沒人接對方自然會掛機。鈴聲果然停了。杜小昂嘴角微微上揚,很滿意鈴聲這么通她心意。但也就一瞬間,固定電話響了起來。知道固定電話的人不多,一般都是家里人。手機太方便,再加上微信超強的語音和短信功能,固定電話越來越像個擺設。杜小昂不得不起身去接電話。是小姑子打過來的,一聽杜小昂的聲音,叫了聲嫂子,問我哥呢?杜小昂說在樓下呢,手機正充著電。小姑子“哦”了一聲,說難怪微信沒回電話沒人接,嫂子我們明天一早就到了,你跟我哥這次不用來接,西站地鐵、公交車都很方便,丟不了!小姑子“呵呵”笑起來,說早飯也不用準備,啥也甭操心,平時你們怎么著還怎么著,別影響了你們的生活。
杜小昂雖然一頭霧水,但她還是明白了一個事實:小姑子要來北京,且不止她一個人,“我們”是多少數量目前還不清楚。杜小昂沒多話,說了一句等你哥回來我跟他說。小姑子不知是聽出她的冷淡還是感知她對此事的茫然,問候了她一下便掛斷電話。杜小昂還在懵懂之中,身子充了氣般,竟晃悠起來。她沒弄明白,怎么突然間,就覺得家里擁擠了呢?
蕾兒離開北京之后,杜小昂以為她和李向晚總算要過一段云淡風輕的日子了,對杜杜的心疼,對蕾兒的不適,無論痛還是癢,在無休止的日常里,其實也只是明晰那么一會兒,剩下的日子那么長,她不能沉沒在過往的事件中。
但杜小昂實在天真。再華美的風景,一旦被眾人知曉,那華美便漸不復存。小侄女之后,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李向晚的兄嫂帶著已婚的侄子侄媳,還有侄媳家的兩個孩子來到北京,浩浩蕩蕩進駐到這個家。
生活畢竟是生活,樹木尚且有四季的風情,何況鮮活的生活,它肯定不會是一個模框,只要把每一天放進去,便有毫無變化的固定形狀出來,總有枝枝杈杈旁逸而出,讓人猝不及防。其實用“猝不及防”這個詞有些夸張,一切不過都是可預見的,只是人在自己的世界時,多半會忽略掉外界。
客廳打了地鋪,沙發變成床位,不過六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連大家的呼吸都在空氣中相互碰撞,還有人聲,簡直是“鼎沸”了。杜小昂手足無措,沒經歷過眾多人口齊聚一堂的盛況,加之人物陌生,李向晚也沒有提前跟她說要來一撥親戚,要有一大波的“熱鬧”,她一時還無法應對。這撥人沒把自己當外人,想要吃的東西想要玩的地方,一點不含糊地跟李向晚提出來,好像不提就過于生分,體現不出這份濃濃親情。這時的李向晚也未見他絲毫“不自然”的意思,盡心盡力,動用他儲備的人緣關系,跟人借車,跟人蹭票,還讓杜小昂休年假專程陪同,將一行人的吃喝玩樂都招呼上,最后發展到他們逛街購物時都靜等杜小昂買單。所幸他們對小店的興趣大過商場,購買力不算高,咬咬牙還是能滿足的。臨到離開,帶著兩個行李包來的三代人又增加了三個行李箱,李向晚從超市買的火車上吃的食品,也是一個大包,由大點的孩子一臉喜慶地抱著。
整整十天,疲憊不堪的杜小昂終于有了陽光穿過云層的明媚,她笑意盈盈,逗著最小的孩子,裝著搶奪孩子手里的零食。不想孩子信以為真,哭鬧起來。嫂子過來哄勸,說這都快回家了,不受罪了,是高興的事么,還哭呢,再哭,就把你留下來。孩子果然不哭了。
留下是受罪,回家才是歡天喜地的。杜小昂裝沒聽清嫂子的話,反正是要走,受不受罪、開不開心都是過去式了。
哥哥似乎想要澄清什么,對杜小昂說,主要是你們家地方小,太打擾,一開始我們應該住到賓館去,這樣你們也清靜。
這話說得李向晚有點尷尬,撓著頭說,是呀是呀,是我們考慮得不周到,沒讓你們吃好住好玩好。
嫂子這時又跟上一句話,北京真沒啥好的,瞧你們住這地方,手腳都伸不開,難怪蕾兒老說她不開心,說她過得不好,不愿意留在北京。
杜小昂不爽了,蕾兒從外地實習回北京后,就要李向晚給他聯系工作,說她不想回老家。李向晚到哪兒去幫她聯系工作?還是杜小昂同事老公的公司招人,走了個后門才進去。可沒等三個月的實習期滿,她就不肯再去,說是拿的工資低,還有人騷擾她。后來杜小昂從同事那里弄明白,是蕾兒跟公司一個中層領導眉來眼去,沒等把人家拿下,就讓中層領導的老婆在不同場合含沙射影地罵過幾回。到底還不是那種臉皮太厚的女孩兒,在各種目光中受了傷,蕾兒忍怒含羞,執意回了老家,連畢業證都是托了同學給她寄回去的。
杜小昂心里冷笑,這才覺出李向晚的可憐。他的四季如春原來也沒暖過一顆心來,更別說面前這么多顆心了,真是白白浪費了無數的心思。這時候杜小昂也不屑跟嫂子多說什么,不說傷肝,說了傷情,權衡之下,反正肝功能強大,修復能力強,傷一回是傷,傷十回也是傷。不說是不說,臉色不那么好看了,笑意收得猛,一下子由春天百花開到秋季草木凋零。李向晚看出杜小昂的怒意,卻不能就北京好不好的話題發表言論,只好“呵呵”一笑,說趕早不趕晚,還是早點兒出發吧。不由分說,直接把一個行李箱塞進杜小昂的手里,把她先推出了門。
送走兄嫂一家,杜小昂覺得李向晚總要給自己說點什么,不管務虛還是務實,她這十天年假休得如此筋疲力盡,臨到末了,沒落個好,倒惹出一堆的不快,又連累北京被藐視。她不在兄嫂們面前發作那叫涵養,卻不能不在李向晚那里尋求慰藉,他是他們的親人,更是她的丈夫!
李向晚毫不掩飾他的如釋重負,前后十天,雖然不是他全程陪同,可他又何曾輕松過片刻?現在,他的心情就像受阻的洪水終于沖破防洪堤,有一瀉千里的磅礴。這一磅礴,難免不忽略杜小昂的情緒,哪還能體會到她內心的郁悶和委屈?就算有體會,隨兄嫂的離開,一切不快不就都煙消云散了嗎?一種情緒若失去了發酵的條件,自然不能持續下去。由此看來,李向晚并非真的一點不懂杜小昂,他只是有意地忽略掉。只有忽略掉,他才能坦坦然然。
清理完凌亂的客廳,杜小昂又去整理書房。打掃出幾張被撕壞的照片,是她和李向晚新婚旅游的合影,僅有的幾張。還有,一枚小小的戒指,不值錢,卻是他倆的定情信物,被她嵌進相冊放在電腦桌的抽屜里。相冊攤在電腦桌上,粘貼的痕跡,被撕扯的痕跡,一一在目。等不到李向晚的安撫,杜小昂的心如夜色漫過,忽地黯淡,孤單了。心一孤單,就易生薄寒,易敏感。杜小昂小心翼翼翻著相冊,里面真的是空無一物,干凈得只剩下相冊。她覺出自己的胸腔在變空,像秋冬后的草原,萬物枯盡。強風冷冷襲來,抽著旋,打著滾,發出呼嘯的聲音。她一揮手,相冊飛出書房,砸在客廳的地板上。李向晚呆愣片刻,等他意識到什么,書房里的呼嘯仿若箭鏃,尖銳地向他直插而來。
日子重歸舊轍。只是舊轍那么多,總免不了來來回回地趟。熱鬧過了,歸了平靜,平靜一段時間呢,還得再迎進新的熱鬧。杜小昂明白,很多東西由不得自己,她擺脫不了,李向晚也不能。一波又一波的親人攢著勁涌來北京——旅游似的來了去、去了又來的父母,拖兒帶女的妹妹,不甘示弱的舅舅舅媽,比攀著的姨媽一家,像欽定的驛站,理直氣壯地要求去接站,住進來,還一路伺候著。最奇怪的是舅舅,像趙本山、宋丹丹演的小品一樣,拿著來時的火車票,問李向晚能不能拿到單位給報銷了,說村里某某的外甥不光是來回車票,連吃喝玩樂的費用都讓單位給報銷了,反正國家的錢不用白不用,你不花,都叫當官的給貪污了。杜小昂一聽就笑得不行,舅舅的言論顯見是有一定見識和想法的,可你一個純粹的農民,只是到北京游玩,憑什么要讓國家替你買單?李向晚嚴肅認真得很,接過車票,轉身把車票錢給了舅舅。杜小昂這才反應過來,那是舅舅的智慧,是不想花自己的錢,還可以心安理得。
生活里的梗很多,一個接一個,有些可以消解,有些消解不了一直梗在那里,繞過它,似乎也沒什么感覺,但若不經意觸碰上了,也免不了生出一場風雨。一時風雨一時晴,日子就是這樣吧。幾年下來,李向晚還是之前的李向晚,喜歡拿清靜說事,只是他的清靜原是有兩端的,一端是幽暗,另一端,算不算是他世界的天堂?人聲鼎沸下有他眼里的陽光。杜小昂倒成身披鎧甲、滿面風霜的杜小昂,她的硬,由外而里,連成了片。
杜小昂終于明白,李向晚有著和他舅舅一樣的智慧,只不過舅舅干脆利落,而他迂回得太久,以為用十天的家務活可以換取一場喧嘩的陽光。而當陽光隱退,剩下的便是黑暗和黑暗中他們的沉寂。那些轟涌而至的親人們,他們只感受來時的得意,離開時最后意愿未達的不得意,又怎可體會,慢慢轉身的杜小昂強撐背后的疲憊和那落滿一地的失意?
天色向晚,暮意漸近,一點一點沉進杜小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