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明
東北蠻荒,東北粗野。東北冰天雪地,東北茹毛飲血。東北人不拜菩薩,不穿褲衩,東北人活得茍且腌臜,無理亦不禮,小兩口、老兩口、老老兩口竟睡在同一間屋子里……
這就是許多年來,上邦大國、至理輿情對東北的理解與評價。漫漫幾千年,皇皇數萬言,說不盡的懵懂惡俗,訴不盡的往來幽怨。
沒有刻意的抹黑,也沒有過度的詆毀,在如煙的過往中,東北人真就是一副青面獠牙的形象。東胡人、鮮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動輒糾集起數萬鐵騎,一陣風似的來了,又一陣風似的走了。據說,這種名為“打秋風”的劫掠行為,是東北女人的發明。秋天到了,莊稼熟了,西南風遠遠送來谷米的芳香。操持著一年生計的女人就跟男人說了,打秋風去,弄點糧食回來。就這么簡單的思維,就這么簡單的對話,胡騎就來了,狼煙就起了?!芭椤钡囊宦?,歷史又如過往的幾次三番一樣,再度被噴濺上一抹鮮紅的血跡。
關于東北人的傳說很多很多,多得“磬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妻子述律平貌如天仙,卻心如鬼獸,為震懾群臣,竟一刀砍下自己的手腕。說遼太宗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染病身亡,族人竟然將他的尸身掏去五臟、撒上咸鹽,制成一具碩大的肉干。說后燕末帝慕容熙在位時,每天左擁右抱,荒淫無度。寵妃苻訓英去世,慕容熙百般不舍。在棺蓋即將合攏的一瞬間,慕容熙竟然爬進棺內,摟住苻訓英,上演一出人鬼情未了。情歡到了極致,慕容熙竟把苻訓英的衣褲扒下來,把人鬼之情也深入到了極致。
又說東北人抓了戰俘回來,先“喀嚓”一聲把腦袋砍下來。然后,細致認真地剔去頭上的皮肉,把一爿潔白無瑕的頭蓋骨放到天焰烈日下。暴曬數日后,包上色彩斑斕的獸皮,鑲上金邊,嵌入寶石,一件精美的酒器就制成了。靖康之變后,金兵把宋徽宗和宋欽宗抓到北地,曾動議把這兩個漢人皇帝的頭蓋骨也制成酒器。因為在女真人的認識中,越是高貴的俘虜,制成的酒器越珍貴。也許是老天佑護,也許是女真人關鍵時刻動了惻隱之心,徽欽二帝沒被制成酒器。女真人只是讓他們穿上女人彩衣,披上獸皮,在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墓前敬香磕頭。又在二帝身上掛滿鈴鐺,驅趕著他們在燒熱的石板上跳舞。據說,相比較而言,宋欽宗跳得好些。宋徽宗書法行,作畫行,跳舞卻不行。
此類事亦真亦假,真假參半。無疑都在傳達著一種生冷的信息,那個地方的人野蠻無知,什么荒唐事可笑事都做得出來。瞧吧,哥哥死了,尸骨未寒,弟弟就把寡嫂娶過來,當晚就大義滅親地奪了哥哥的愛。一個妙齡女剛剛應下一家聘,另一家又來了。妙齡女也不拒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倚著門說,你們打,誰活下來我就嫁給誰。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那個地方的人竟然不知一年多少天,年和節都過得糊里糊涂。他們往往說的是,哦,甸子上的草又綠了,樹上的葉子又黃了。一個中原和尚來到金國的一個市鎮,正趕上女真人過中秋。和尚驚訝地發現,天上皓月當空,地上卻漆黑一片。和尚實在看不下去了,燈節怎么能沒有花燈鬧呢?和尚決定以身行效,在鬧市中挑起一盞走馬燈。結果被一刀削去半顆頭顱,罪名是挑燈造反。
搖頭喟嘆,嬉笑怒罵,反復咀嚼,東北漸漸地被人們咀嚼得體無完膚,混沌一片。以至于提起東北,不少人總要愣上一霎,眼睛翻翻著在想,這塊黑土地上的世居者到底是披著獸皮的人類,還是披著人皮的獸類。
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曾作一首《浣溪沙》描繪滿族少女:“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睋f,詞句傳到南方后,引起很多人的質疑。這是寫滿族少女嗎?寬袍大腳的滿族少女也有叫盈盈的嗎?每日里騎在馬上,風里來雨里去,有心情薄妝淺黛嗎?而且,這樣的蠻女也懂得羞澀嗎?
莫怪人們會提出這樣的疑問,因為在長達數千年的歷史中,東北人始終處在被遠視、被漠視的地位。最早記述東北的文字見于司馬遷的《史記》,總共不過六七十字。直到南宋期間,才有一個叫洪皓的文人,寫了一本一萬兩千字的《松漠紀聞》,算是對東北有了一些較為真實的介紹。而相比于浩瀚的東北歷史,這些粗淺的文字足可以稱之為一葉障目、以偏概全。以至于時至今日,史家名士仍對東北有著不少的誤解和曲解。一專家在央視的講壇上,將契丹人的雙陸棋解釋為酒具。一個更大的專家不知渤海人就是滿族人的血親先祖,在著作中寫到東北渤海人的凄慘命運時,竟然感嘆:幾代之后,連一個渤海人的后裔也難于找到了。
其實,蠻荒的東北并不只是蠻荒,野蠻的東北也并非只是野蠻。若是去東北,不帶有什么偏見,真真切切地住上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東北有許多神秘奇妙的事體,也有許多溫馨有趣的事情。孔子有一句名言:任者樂山,智者樂水。關于這個“樂”字,有認為讀“le”,有認為讀“月”,也有更權威的人,如語言學家王力等,認為應該讀“要”。這個“要”字讀音源自哪里,沒人說得清。有趣的是,東北土話中卻有這個讀音。早年的東北人講到音樂,說的就是音樂(要)。歷史上還有一個“樺葉四書”的佳話,說當時的東北沒有紙張,有人就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這四篇儒家經典抄在樺樹皮上,讓孩子在夏日冬雪中朗朗誦讀。南宋人洪皓在《松漠記聞》中講,盛夏時節,酷暑難耐,金國皇帝與老百姓一起跳進大河,赤裸著身子,嬉水笑鬧。在集市上,金國皇帝與老百姓一樣在人叢中擠來擠去。一個百姓說,今晚我家殺雞,你來吧。金國皇帝答應著,晚上真就去了。這類事情,在禮數森嚴的中原上國怕是不能想象的。金國有條治偷法律,凡偷竊者,除論罪外,還要偷一罰七。然而,讓全世界很多研究法律的人都感到“醍醐灌頂”的是,金國治偷法律中還有一條補充規定。即規定每年的正月十六為小偷節,小偷在這一天可以任意偷東西。不犯法,不責罰,“縱偷一天以為戲”。開始時,小偷節這天家家戒備森嚴,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看得死死的。可后來,人們卻發現,這天其實更少竊盜之事發生。因為固然是偷盜不犯法,但誰也不愿光天化日之下,把小偷的標簽掛到自己臉上,明目張膽去偷東西。金國治偷法律的聰明之處就在于,在一年中的其他日子里,小偷感受的是法律的威嚴,屬于堵;而在小偷節,他感受的則是羞辱、自責,屬于疏。如果哪個見了小偷問候一句,節日快樂,小偷肯定會羞紅了臉,甚至惱羞成怒,與人廝打。這也可以叫作“知恥而后勇”吧。到后來,小偷節漸漸變成了一個民俗節日。每到這一天,人們都要到親戚朋友家串門。吃喝玩樂一天后,晚上回家時,順手“偷”走一條汗巾、一把青豆,或者筆墨碗筷之類的雜物,主家看見了也裝看不見。第二天,主家哭喪著臉說,完了,昨天我家遭竊了,丟了黃金萬兩、珠寶萬斛。于是,大家相視而笑,其樂融融。
由于遠視,由于忽視,由于漠視,由于無視,東北的好多作為都成了無為,好多璀璨都成為了暗淡。明清家具現在已經成了收藏界的新寵,可有多少人知道,沒有東北的胡床,何來中式的家具?騎兵曾經統治了數千年的冷兵器戰爭,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如果沒有東北人發明的馬鐙,何來戰爭形式的歷史性變革?中國人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可有多少人潛心探究,中華第一龍怎么會在遼西出土?朝陽牛河梁博物館的前廳為什么立有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五帝像?牛河梁積石冢出土一具5500年前的尸骨,墓中隨葬七件玉器,與黃帝的傳說、《山海經》的有關記載、黃帝部族的圖騰竟極其吻合。黃帝姓姬,周文王姓姬,著名學者錢文忠在央視百家講壇“解讀百家姓”中指出,中國相當多的姓氏來源之一是姬姓。如果有人告訴你,牛河梁積石冢埋的就是姬姓先人,那具隨葬七件玉器的遺骨就是中國人的始祖軒轅黃帝,你信不信?在遼西、內蒙出土的5000年前的黑皮玉、紅山玉多達幾萬件,其造型有龍,有鳳,有烏龜,有《山海經》中的各種怪獸,讓人明確地感受到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淵源關系。有一個叫金喜鏞的韓國人把在遼西出土的黑皮玉拿到首爾大學做碳14檢測,竟被證明是14300年前的物件,而且含有幾十種礦物質,做工精美得讓今人也嘆為觀止……
東北有太多的神奇,有太多的奧秘等待人們去破解。這需要時間,更需要關注。如今,東北地不再荒,人不再蠻,中秋節掛花燈也不會被人砍了頭顱。南方人再也不用提防“胡馬窺江”的陰險,再也不用擔心胡馬何時度過陰山。然而,如果誰要是說,東北是華夏民族的發祥地,是龍文化的肇始地,黃帝陵在遼西而不是在陜西,恐怕又要有人瞪大了雙眼,嗤之以鼻,嘁,胡兒能唱琵琶篇,你以為你就是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