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杰·索木東
2015年,南國之春,潮汕海邊,因工作機緣,得知這個“絲綢之路非遺文化探尋”項目時,毫不猶豫地向主辦方推薦了洮硯。一方面,它產自我的家鄉卓尼,自己比較熟悉這個文化。另一方面,做這個項目,在老家有人脈資源,辦事兒方便一點。當然,如果非要說一個高大上的理由,可能就是心底揮之不去那一份故土情懷吧!這份情懷,出門久了,年歲增長,日趨濃郁。
北方七月,亦是酷暑難耐。同行諸君三十余人,自蘭州出發奔赴卓尼,歸鄉之旅,心緒難平。近鄉情更怯,加上連日操勞,就把所有的邪火,都集中在嗓子眼兒上。一遇事就無法淡定的秉性里,我就帶著一個沙啞的喉嚨回老家了。
同樣是這一份不夠淡定,居然讓我在家門口數次迷路——在抵達縣城的那個中午,正在修建一新的小城西頭,我居然找不到順利進入故鄉的路口。
循聲問路,幾經周折,抵達居所時,守候了一中午的母親、妹妹和兩位甥兒提來的地方時令小吃“麥索”,已經有點發干了。
次日一早,在縣城經營洮硯公司的牛兄,開著私家車帶我們向洮硯鄉出發。這個唯一用“洮硯”命名的鄉鎮,境內有著名的水泉灣和喇嘛崖。這兩個不大的地方,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這里有出產洮硯石優質石料的宋代老坑和明代老坑。
車子路過我家村頭,四野寂靜,烈日下的莊稼,一臉倦容。一壟壟梯田,在黑土地里裸露著旱天的貧瘠。路過的村莊破敗依舊,這里仿佛就是一塊被時光遺忘了的土地。
山間公路,崎嶇顛簸,了無詩意。走走停停,百八十里地,竟然用了整整五個小時。偶爾路遇的艱險,更是讓團隊伙伴時有驚悚。
這就是家鄉?;钌募亦l。
即便在我們的筆下,把她描述得勝似天堂。但是,當你站上地頭,就會發現,她有多富庶,就有多貧瘠;她有多豐滿,就有多干癟;她有多幸福,就有多寒酸;她有多美麗,就有多丑陋。
一如我們的母親,安詳的村莊,就這么真實地裸露著樸素,無須掩飾,沒有矯情。
這是我第二次來洮硯鄉了。上一次是三十三年前。
那年,我六歲半,跟隨母親來探望在這里做醫生的父親。回去的那個秋天,我就上學了。
路在坎坷崎嶇中慢慢延伸著,無所謂熟悉,亦沒有陌生。
在大家準備放棄等待的時候,跨過長長的水庫大橋,一個明亮的小鎮,就在眼前佇立。
正午的太陽下,一身農民裝束的銀發紫臉老人,站在滿街道鋪開的麥稈那頭,樸實無華——他就是被尊稱為“李爺”的李茂棣,藝名“金疙瘩”,是洮硯雕刻技藝唯一的國家級傳承人,在業界擁有至高無上的榮耀和地位。
通往李爺家村子的路在翻修,車過不去。71歲的他,是一大早從距鎮子十數里外的峽地村步行過來的。老人的腳下,手工納制的布鞋上,沾滿泥土。
老人的面容,在我的記憶里是空白的。如果在街頭遇到,必然是錯過去了。
作為父親的授藝恩師,三十三年前,我應該在這里見過他老人家的。而且,我還曾以他老人家為故事原型,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在那個名叫《廣場》的小故事里,兩代制硯藝人,在經濟大潮里訴說著恪守和迷失,演繹著眷戀和背離。
小說里的師父,是生動的、清晰的、熟知的。
眼前面的李爺,是木訥的、模糊的、陌生的。
也許,這才是本真,這才是生活。
簡單地打過招呼,老人抱著胳膊鉆進牛兄的車里去了,他們非常熟知。
繼續在山間蜿蜒前行,路愈發陡峭和狹窄。惟有峽谷里的洮水,被攔截在大壩里,靜謐如一面鏡子,掩映著所有的秘密。
終于到達目的地了!
這個毫不起眼的小石崖,在一汪碧綠河水的掩映下,恍若一個美麗的傳說,安靜地佇立在破敗的公路盡頭。
這里,我也應該是來過的??扇旰蟮挠洃浝?,居然也沒有一絲一毫可以查找的痕跡。
采訪非常順利。老人用一輩子的人生智慧和半輩子的從業經驗,給我們娓娓道來一個個傳奇的故事。
在遙遠的傳說中,這里就是洮硯的祖師盧喇嘛誦經修身、傳授刻硯技藝的地方。
在遙遠的傳說中,洮硯的祖師盧喇嘛,原來是一個屯邊的軍士。他在洮水邊無意間發現的這塊碧綠石頭,千年來,一直是文人墨客案頭牘上的一方雅致,成就了藏地到中原的一段傳奇。
生于斯長于斯的李爺,從17歲開始,就在和石頭打交道。從采石、賣石,到雕刻、研究,再到授徒、傳藝,他是一個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民。從未離開,不言放棄。他已經和這塊石頭形影不離,他已經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
那年,應該是1958年。為了給地方經濟和群眾收入添磚加瓦,膽大心細、年輕氣盛的“金疙瘩”,一個人先后點燃70余個炸藥包,炸掉了覆蓋在喇嘛崖山體表面的雜石層,讓深藏山體內部的洮硯石重見天日,讓宋代老坑、明代老坑重新成為硯工們采石謀利的福地。
那年,應該是1958年。那天午后,蹲在自己挖出來的一大堆沉默的石頭面前,打小喜歡畫畫的李茂棣更加沉默!在他的記憶里,有老人們傳授下來刻“硯瓦”的故事。在他的心高氣傲里,不甘心一輩子做個挖石頭、販石頭的粗人。
他立志學習雕刻“硯瓦”,延續這段斷裂了的歷史!
倔強的他,不顧親友的勸阻和嘲諷,揣著賣石頭賺來的血汗錢,在洮河兩岸到處尋訪能工巧匠。后來,終于讓他在岷縣的一個村莊,找到了會刻石頭的老藝人趙興和。他把老人家接到洮硯鄉的家中,每月付給他70元的工資,好吃好喝供養了整整三年。
這三年,別人繼續在采石頭販石頭賺錢,而他潛下心來習得了瀕臨失傳的洮硯雕刻技藝。
李爺說,那時候,我們這兒的公家人,最高的工資也就80來塊錢。
后來,作為改革開放后背著洮硯出門找銷路的第一批藝人,他在岷縣的幾次悲慘經歷,也差點讓硬漢子“金疙瘩”血本無歸。
半個甲子的歲月,就這樣在溫潤的石頭“沙沙”的打磨聲里遠去了。半個甲子的歲月,讓那個倔強的少年,成為一代宗師。
71歲的李爺培養的弟子和再傳弟子近2000人。其中,有省級以上工藝美術大師17人。而他始終用謙遜的口吻反復強調,他是一個農民,沒有文化,沒有雕刻好硯瓦,他對不起硯石。
今天,李爺聽到外面很多人打著他的旗號,冒著他的名號,讓一塊塊似是而非的石頭在市場上沉浮。他憤怒的面容,宛若一頭獅子,在洮河邊咆哮:還有人用機器刻硯瓦!這是糟蹋!對硯瓦的糟蹋!對藝術的糟蹋!
激動的言語和正午的太陽交織在一起,打在那些零落的雜石堆上,讓突兀的崖頭愈發突兀。
站在這個過度開采、日漸荒蕪的崖頭,不禁要問:再過五十年,喇嘛崖下的那些硯工們,還會在嗎?從老坑深處,冒著生命危險背出來幾塊石頭的采石人還會在嗎?洮硯小鎮上,打磨石頭的細膩聲音還會在嗎?
那個時候,洮硯,還會在嗎?!
突然想到三十三年前,未及而立的父親,那個在一次公考后憑借勤勉改變了自己命運的赤腳醫生,在進入公職的第二年夏天,就慕名投到了李爺門下。
父親說,當年他拜上門時,李爺一聲沒吭。聽明緣由后,轉身扔給了他一塊巴掌大的硯石原料,讓他三天后來見。
第三天一大早,父親交給李爺的那塊打磨平整的石頭,應該就是他的“投名狀”了。
那個時候,父親年輕俊朗的臉上,應該帶著意氣奮發的剛毅。
三年后,做中醫的父親,在調離洮硯鄉時,醫術和刻技,都有了精進。
這個細節,后來也被我寫進了那個散文一樣憂傷的小說里。
采訪間隙,和李爺坐在崖下的陰涼里嘮家常。他說去年去縣城,還見到了我父親。他們一起吃了幾杯酒,我父親也老了。
是啊,歲月不饒人!今年夏天,63歲的父親,從老家捎來了幾方給親友們刻制的名章。偷偷和20年前給我刻制的印章比較了一下,功夫是散了……
在我有限的洮硯知識里,以鸚鵡綠為主色調的洮硯,必須是帶有一抹“黃膘”的。
父親說,藝無止境。帶著褐黃色石皮的硯臺,就是在殘缺美的昭示里,延續著天人合一的自然規律。
今天,滿頭銀絲的李爺告訴我們,他對洮硯雕刻技藝的領悟,就是“隨心硯”。也就是將洮硯石的天然造型和雕刻藝術的獨具一格結合起來,誕生一方方巧奪天工的藝術精品。
我想,那是從心里面誕生的藝術精品。
那上面的色彩,是從大山的心里染出來的色彩;那上面的紋路,是從洮河的心里流出來的紋路;那上面的線條,是從歲月的心里繪下來的線條;那上面的圖案,就是從人類的心里,拓出來的通靈符號。
跟著李爺,沿著洮河岸邊的陡峭山路向下行走,亂石橫呈的崎嶇小道盡頭,就是傳說中的宋坑了。
腳下,不時有小石滾落河里,濺起圈圈漣漪,復又歸于平靜。
這是個廢棄的坑洞。好的石料被開采完了,留下的坑洞太深,太危險。
李爺告訴我們,采石是非常辛苦的一門活計——在窄窄的坑道里,蜷縮著采下石頭,然后背著石頭,從里面趴出來。而大多坑洞由于年代久遠,動輒還有塌方的危險。很多采石人,也因此落下了殘疾。
說話的間隙,他隨手將半瓶水澆在幾塊石頭上,給我們仔細講解著每塊石質的優劣。
明亮的陽光,映在李爺的頭頂,銀光閃閃。
在李爺的記憶里,最痛心的,不是當年累死累活的采石歲月,不是當年幾十方洮硯不翼而飛的旅途遭遇,而是在這個坑洞里,他錯肩而過的那一塊石料。
他說,當時在坑洞深處發現那塊石料時,欣喜若狂。
可是,因為石料太大,加上天又黑了,就沒能弄出來。
第二天,他一大早下到坑洞里時,石頭不翼而飛,地上有石頭的碎痕——顯然,精美的石料,被人連夜砸開盜走了!
他說,這輩子,再沒見過那么好的石頭。
他說,這輩子,想起這事兒就心疼!
——在我們身后,黝黑的坑洞,宛若深邃的眼睛,從遙遠的宋代,一直凝視著未來。
上山的時候,在荊棘叢里,發現了幾株盛開的山丹。那一枝獨秀的紅艷,宛若一顆滴血的心。
李爺告訴我們,另一個還能出料的老坑,政府承包給了開發公司,大規模的開采已經開始了。
老人家無奈的眼神里,我聽到了機器時代轟鳴的馬達聲,宛若喪鐘。
也許,大批量的開采開發,會讓鄉親們來回往返的這條小路,寬敞好走一點吧。
可是,即便是拓寬了所有的路,我們還回得去嗎?!
回到小鎮上,時光已經過午。
恰逢秋收打碾的季節,狹窄的街道上,到處是攤開的莊稼。
來來往往的車輛,互相擠讓著通過。車輪滾滾里,一年的收成,就輕輕松松地落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
我知道,這樣打碾出來的糧食,來年是做不成種子兒的。
這些被碾碎了心臟的糧食,只能淘干凈了磨面吃掉。
街上,為數不多的幾家小飯館,不是歇業,就是缺料。三十來人的午飯,在這里竟然成了個大問題。
好不容易在街頭找到一家能承受的鹵肉面館,急匆匆地讓老板切肉、炒面,一撥一撥地吃下去,竟然用了整整兩個小時。
跑到飯館后堂督促的時候,發現年輕的胖老板有點面熟。仔細端詳,竟然是一個遠方親戚。
離開的時候,我聽到胖胖的老板給他的小女兒說,剛才那個人,你應該叫他爺爺。
哦!在故鄉的大地上,我正在慢慢老去。
等飯的間隙,沿著小街走去。鎮子上臨街的房屋,大多是出售洮硯的商鋪。
駐足的一家,年輕的藝人告訴我們,到這里來的,除了書法和雕刻愛好者,偶爾也有其他游人。而他在網絡上賣掉的硯臺,是店里的幾十倍。
沿著小小的街道繼續前行,我已經找不到父親工作過的那個衛生院了。想問問路邊歇腳的大娘。頓了頓,又打消了念頭——三十三年前,她應該還沒嫁到這個地方吧?
再說,即便問到了,又能如何呢?!
當年小院里的平房,必定是早已修成小樓了;當年取水的壓井,必定是早已改成自來水了;當年偷過蘋果的那株樹,必定也早已砍成柴火了……
三十三年,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時光啊!漫長得足以讓一個人的記憶,逐漸枯萎。漫長得足以讓父親的痕跡,慢慢消散在風中。
站在這里,唯一的記憶,就是那個悶熱的午后,糧站的鐵門前,一地的牛虻。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牛虻。
那么多的牛虻,三十三年后,偶爾還會飛到我的夢里。
夕陽西下,返程尚遠。
我們和李爺道別,他又得步行十數里路回家了。
想到下一次再來,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和李爺告別的時候,我刻意擁抱了一下老人家。
他略顯僵硬的身板,提醒我,這樣的矯情,有多么多余!
老人家托隨行的牛兄捎話給我,說我們T恤上的圖案不錯,能不能給他留上一件。
他說,那兩條魚很像洮河里的麻點魚。
他說,他要把兩條魚刻在硯臺上。
那個圖案,是藏傳佛教八吉祥(扎西達杰)中的雙魚,藏語叫“賽聶”,象征佛陀之慧眼。
魚行水中,暢通無礙。
喻示超越世間,自由闊達,得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