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深秋敘
在深秋,一個老人感受雙重的冷——
涼風可促成橘子的甜意?
但他,枯澀的大局已定,
宜沉默,寫便條,刪繁就簡,
如落盡因果的樹枝。
讓桃李春風中的少年
去連篇累牘鋪敘青草和花瓣,
情書等長于灼熱的身體——
早年,他也反復夢見過與自身等長的
床單和情人。
人靠衣衫馬靠鞍,小河靠木橋,
黑夜靠燈火,暮年靠童年——
靠這種種的絢麗、跨度、光線,
人、馬、小河、黑夜、暮年
才能堅定生活的信念——
他穿兒子的運動衣、跑鞋,
寫回憶錄,虛構一次生死戀
來對抗平庸的早年。比如:小旅館,
隨風飄蕩的窗簾模仿心臟,
街道上的汽笛,酷似喘息……
動筆前,他走進保險公司咨詢:
“我……想買一種保險……
以便確保在回憶錄結尾處,
擺脫浪漫主義的邏輯,
回到這個現實主義的秋天……”
逆流與順流
像熱愛倒車的司機、熱愛倒敘的作家,
他以健身之名倒退著走路,
試圖向中年、童年、兒歌、襁褓的方向
逆流而上——
重新進入母腹的高原?
暮年,就是向死亡過渡的入海口。
他想減速、掉頭,穿年輕人的服裝,
就能在深夜混進返回上游的輪船?
反對大河、溪流、源泉
這一系列居高臨下的力量?
但徒勞。他只能以花白的頭顱,
紀念上游的雪山。只能順流直下——
大海幽藍,因祖先亡靈已轉化為漁火,
而美麗、開闊、溫暖——
他要抓緊積攢一點自己的光線。
漏 洞
這一生,這一路,
反復遇到補輪胎的店鋪、補鞋子的匠人、
補路的電鉆、補墻的泥瓦工、補衣服的縫紉機、
補妝的女子、補假肢的醫院……
“這世界有那么多破綻、漏洞和傷口!”
走進破綻、漏洞、傷口般的寫字樓,
像錯別字,他與周圍錯別字般的人們
組成寫字樓般的一卷謊言?
回臥室,回到小破綻、小漏洞、小傷口?
摟摟愛人,像工匠、醫生一般感傷和老練。
他晚年的浩大工程,就是像這一生、這一路
反復遇到的工匠、醫生們一樣,
俯身于月亮這盞聚光燈下,
小心翼翼修復某段往事這舊瓷器般的
原貌和真相?
他終將給這世界奉獻出最后一個漏洞——
新鮮的墓穴,在郊外,在某年。
他要全身心撲進去,恢復大地的完整性,
補救被傷害的一立方米左右的
蜂蜜和草香。
一對老人
從沒有互相說過“愛”字。
開始談論來世。一人說,換換活法吧,
變成樹;另一人就說想變成鳥。
一人說變成馬,另一人就說想變成馬蜂。
一人說變成云朵,另一人就說想變成閃電。
一人嘆息:“還擺脫不了你了?”
另一人的手,就伸了過來……
兩只手分不清性別和歸屬。
某天,突然聽到一老友去世的消息,
一人就輕輕摟了摟另一人的肩膀。
失眠,雙人床像迷失方向的船……
一人起身,找到世界地圖,
另一人找到啞鈴——
酷似鐵錨,能確保他們在天亮時,
重新停泊于這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港灣。
“相片冊有墓地般的品質。”
“看年輕時的父母,像我們的孩子……”
兩人駝背、低語,像結果的低矮樹枝,
從夏日的具體事物中脫身而出,
加強晚秋以后的抽象和寒意。
最終,他們抽象為若干筆畫維系著的
兩個名字,深刻墓碑,接受探訪者的
回憶或質疑。他們已轉化為墓前的
樹、鳥、馬、馬蜂、云朵、閃電,
分不清了性別和歸屬。
練習曲
他去養老院練習告別友人。
友人手捏假牙洗刷,有了沉默的理由。
去火葬場,看親人在鮮花叢中練習長眠。“四肢不合身了,一個人就可以
換上火焰寬大的外衣,
移居殯儀館煙囪指出的高寒大氣——
骨灰是句謊言,讓我誤以為死者
留在了塵埃四起的大地。”
他在醫院練習告別自己。
來蘇水試圖澆滅病灶周圍的炊煙?
但疾病們灶火熊熊,五味俱全。
同病相憐,同一病區的肝憐憫著肝,
肺憐憫著肺,胃憐憫著胃。
輸液瓶日夜空投,轟炸著病態的前線。
穿豎條紋病號服的人們,
組成了一支終將潰敗的軍隊?
秋天是最大的醫院,秋光即X光——
萬木千山簡化為枝條、石頭,
鳥巢暴露,如老心臟不再隱瞞和欺騙。
尚有一只鳥跳躍于胸骨,
尚有鳥叫啟發了他的練習曲,
拋棄“壯麗”“華美”等等詞調,
并駝背,像落日向泥土沉沉俯身,
表達一個人的愛意和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