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索新
從幾毛錢一斤的玉米,到悄然興起的垂釣園;從10元一位的自助火鍋,到“撤縣改區”后的地價躁動;從十數年如一日的鋼鐵生活區,到日新月異的新區天際線;從80后北漂族的回鄉“困惑”,到90后義無反顧的大城市夢。
“十一”期間,記者再次回到位于華北平原的邯鄲,接觸了各行各業很多人,透過他們的職業軌跡及所感所思,透過他們的財富沉浮,可感知這座三線城市的財富暗涌,亦可管窺新舊經濟在鄉間的激變碰撞。
無論是北漂返鄉族,還是重拾大城市夢想者,家鄉的年輕人都在試圖改變自己的財富命運,他們歸去來兮,前赴后繼,矢志不渝,盡管身處不景氣的當下,仍在嘗試通過自身的努力,尋找通往財富快車的“入口”。
財富微變的幾個“切片”
從定位外銷日韓的泥鰍塘主人,到奮斗至省會讀博的同學夫婦;從行走全國的書商大軍,到返鄉入仕的“漂一族”……發生在記者家鄉冀南小縣的幾組故事,展示了當下中國新舊經濟碰撞與城鄉人才創投的真實“切片”。
這個“十一”假期,對于邯鄲的百姓而言,最大的新聞莫過于“撤縣改區”了。根據最新的邯鄲城區版圖,四個靠近老城區的縣,部分或全部并入城區,這意味著很多原是農村的耕地,一下子變身為城郊的待開發用地。
“去新區買房劃算,還是買地劃算?”在得知撤縣改區消息后,很多人都在咨詢著類似的問題,這些工作10年左右的人,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了一定的財富積累,這些年都在密切打探和關注著各類投資的機會。
從去年開始,老張一直在關注邯鄲的房價,在經過兩年前的開發商跑路洗禮后,當地人對期房敬而遠之,轉而追逐確定性更高的現房。這一輪房價上漲,漲得最明顯的也是現房,相比之下,那些仍停留在圖紙上的期房價格還在下跌。
不過,“撤縣改區”成為攪動這座城市房價版圖的新變量。因為,從先前有過撤縣改區的案例看,其帶來的升值邏輯有章可循,只是升值幅度有所不同。于是,老張開始悉心研究哪些有望估值修復的“洼地”來。
沿著貫穿邯鄲東西的樣板路,由東向西一路行走,城市的天際線經歷了鮮明的落差——東區,因靠近高鐵,近年發展神速,高樓林立,大型公園、劇院等設施一應俱全。而進入西區,屬邯鄲老工業區,十數年如一日,無太大改觀。
在10多年前,鋼鐵曾是這座城市的驕傲,在廠區周邊的職工生活區,也被視為當時有錢人的聚集區。時光流轉,當記者再次前往這里時,依然能找到10多年前的很多痕跡,但昔日高檔的樓宇和社區公園,此時已顯得十分凋敝。
位于生活區的一處信息欄,被賣房、租房的小廣告張貼得密密麻麻,均價四五千元,首付十幾萬元,就能換得一處落戶邯鄲市的門票,同樣的面積放在新區,價格則可能上百萬元,均價達到了八九千元,甚至上萬元。
“不景氣”不僅體現在西區的房價上,也體現在周邊的商業配套上。肯德基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吃飯,10元、15元的自助火鍋,也難以吊足胃口,甚至幾個月前,沃爾瑪也悄然關門歇業,僅留下的另一家店位于東區。
“去年做啥好像都不賺錢,今年到底該做點啥呢?”在縣城開門市的班長給身在外地的同學拋出這一問題。在他看來,去年賺錢難,一方面因為大家手里都沒錢,另一方面是傳統生意租金高、人工貴,賺錢不易。
在做了10多年傳統生意后,班長將下一個生意方向指向“互聯網+”。一位同學建議他可以嘗試做個公眾號,盡管各類公眾號多如牛毛,但針對縣域的垂直服務類公眾號,仍有生存壯大的空間。
擁抱互聯網,難道就是穩賺不虧的生意?另一位在地級市做生意的同學舉證稱,去年他利用多年的人脈圈,幫一鐵哥們推廣一個微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后,他最后僅獲得100多元的流量提成。
“僅僅有了品牌還不行,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流量才是能否賺錢的關鍵。”上述同學稱,過去兩年來,經他參與和見證了多位朋友的創業項目,大多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但生意難做,并不意味著賺錢同樣很難。
在過去一年中,在家鄉所在的地級市,不少擁有一技之長的人,憑借移動互聯網及“O2O”東風,獲得了比本職工作更多的業務和收入,如有人借助打車軟件,每月入賬數千元,也有人上午、下午連著做家教,一年收入20多萬元。
毛票玉米與“百元門票”
價格信號的巨大落差,悄然改變著邯鄲的財富版圖,無論是城市中的房價,還是農村里的糧價,在無力改變價格的現實下,家鄉人不得不順勢而為,從一條無比熟悉卻在沒落的跑道,變道至一條陌生但卻蒸蒸日上的新跑道。
早在這個中秋,遠在北京打工的小李就計劃著“十一”回家幫忙。每年秋收,都是棉花、玉米等農作物最繁忙的收獲季,但這個秋收,對于無數像小李這樣回鄉心切的務工者而言,卻是無比冰涼的。
棉花每年三塊五、玉米帶芯每斤三毛……棉花價格連續多年低位徘徊,糧食價格跌入谷底。小李對記者感慨,幾畝地的收益還不如在外面打一個月工,扣掉水錢、肥錢、藥錢,甚至都要倒虧錢,靠種地賺錢的好日子再也找不到了。
這邊殘陽如血,那邊風光正好。與小李家的耕地一步之隔,是鄰村幾個精明的老鄉新開的垂釣園。“十一”期間,每天都有一二十輛小轎車從周邊趕來,門票100元,還不包括這些人在此消費的服務收入。
“你看現在經濟不景氣,但賺錢的門道卻很多!”80后的劉君一邊開車,一邊指著不遠處的垂釣園,還有更遠處馬路邊正在修建的廠房。每隔一段時間,劉君都會回農村看看,近距離感受著時代劇變下的農村微變。
相比山區崎嶇的山路和貧瘠的農田,記者位于華北平原腹地的家鄉,可謂一馬平川、土肥地壯。由于土地缺水,旱地里只能收獲小麥、玉米等莊稼,低附加值的土地收益,迫使大量農村青壯年不得不背井離鄉,遠赴城市打工謀生。
縱橫交錯的水泥路、晝夜通明的路燈、直達城市的公交……盡管現在農村的生活環境早已今非昔比,但仍擋不住村民們外出打工的沖動。“十一”期間,記者行走在村子大街上,僅見稀稀落落的人,隨處可見荒置的院落大門緊鎖。
年輕人都去哪兒了?村里一位老者解釋稱,由于做農活賺不了錢,年輕人大都不愿呆在農村,他們紛紛到北京、廣州等大城市打工去了,比如有人在北京做快遞月收入都在4000元,還免費提供食宿。
不過,情況正在發生細微的改變。最近兩年,由于城市就業機會的日趨激烈,不少年輕人紛紛回鄉創業,但他們并不愿重操上一代的舊業,而是打起特色養殖的小算盤。
記者發現,昔日金秋時節一望無際的玉米、棉花地,如今已經被紅辣椒、法國梧桐苗等高附加值的經濟作物,分割得四分五裂。不少農田被磚墻或漁網圍擋起來,搞起泥鰍、鴿子等特色養殖。
“我們的泥鰍只走外銷,銷往日本、韓國高檔餐館。”泥鰍塘主人告訴記者,不要小瞧這塊泥鰍塘,這可是全省第二家試驗基地。由于效益好,他準備明年繼續擴大規模,由目前的兩塊泥鰍塘擴至十幾塊。
與泥鰍塘相鄰,另一位有想法的年輕村民搞起了種鴿養殖。“由于鴿子產蛋量低,我們的鴿子蛋按個賣,4塊一枚。”通過幾年的摸索,他已經基本摸清了種鴿養殖的門道,目前生意也蒸蒸日上。
棉商、書商與“返鄉一族”
從每年秋收在家鄉收購棉花的棉商,到遠走各方覓尋商機的本土書商,他們走出家鄉奔忙是為了生計。與此同時,一批曾經心懷天下的年輕人,放棄大城市的光鮮,再次回到故鄉,則找到了“穩穩的幸福”,也為了更加務實的發展。
位于河北南部的農業小縣,曾以盛產棉花著稱全國,昔日每當金秋時節,本地及周邊的棉商紛紛匯聚而來,從棉農手里收購棉花,再以更高的價錢賣給棉站及棉紡企業。棉商,也成為往昔令人仰羨的生意人。
2010年秋天,時值棉花價格一路飆升,工作一直并不穩定的張海也做起了棉商的生意。他和幾個親戚合伙湊錢到各村收棉花,因為當時棉花幾乎一天一個價,一倒一賣就能賺不少差價,初嘗生意甜頭的他們決定加大投入。
盡管棉花行情仍在延續,但市場環境和利益各方正悄然發生著細微改變。當年11月初,國家發改委聯合多部委緊急下發通知穩定棉花價格。于是棉花價格也開始雪崩——每斤棉花由七塊一路跌至來年春節前的四塊七八。
棉價由瘋狂到雪崩的劇變,也給了張海這些貪婪的棉商深刻教訓。隨后幾年棉花價格再也沒有回到2010年的巔峰,不少棉商也被迫轉型,有的不得不重新務農,有的則遠走他方,做起了書商的生意。
強哥正是本縣奔走全國各地、浩浩蕩蕩書商大軍的一員。高中畢業后,強哥就開始跟隨親戚去外地做起了圖書生意。此時,正是這批書商的黃金期,他們的目標客戶是那些希望將書架填滿的文化人。
“做這一行要看運氣,當時趕上了好時候,現在已經很少人去看紙質圖書了,很多人都已經改行了。”做圖書生意十幾年的強哥對記者坦言,如何吃好這碗飯,除了運氣,還需要經營自己的客戶資源。
“十一”過后,在故鄉短暫停留幾天的強哥,再次踏上開往江西的列車,幾年時間,他的足跡已經遍及除臺灣、西藏外的全國各地,哪里有生意,哪里就有強哥這些為生計奔波的本縣書商。
傳統裝潢書生意做不下去了,強哥現在將業務重點放在教輔書上。談及轉型,他說即便經濟形勢再不好,但中小學教輔這一塊還是朝陽產業,這需要和學校搞好關系,這些產品才有好銷路。
與奔赴江西的強哥不同,他的高中同學江平最近則轉戰去了四川,而另一個高中同學則繼續精耕河南市場。與此同時,前幾年放棄棉商的張海,去年也改行做了一名書商,他出山的首站鎖定東北。
“剛入行沒有渠道,要交很多學費,慢慢地就做順手了。”談及目前的工作狀態,強哥稱收入比在縣城拿死工資強很多,但這一行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希望將來賺夠了錢,再回老家過穩定日子。
與走出縣域到各地覓尋生計的書商不同,不少在大城市、甚至海外學有所成的年輕人,則做出了另一種選擇——返回家鄉,讓漂泊靈魂找到歸宿,也是為了自身更好的發展。
幾年前,劉君還是一名“北漂族”,做過房產,做過教育,也曾想過回農村實現一番抱負,現在是邯鄲一家互聯網金融的中層。從大城市回到小城市,生活逐漸步入正軌的劉君也漸漸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
“35歲,對于一個在大城市打工的人來說,競爭力已經日漸下滑,但在小地方公務員梯隊,仕途生涯才剛剛起步。”已過而立之年的劉君無悔放棄大城市的決定,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機關施展更大抱負。
“有一天,開始從平淡日子感受快樂,看到了明明白白的遠方,我要的幸福,我要穩穩的幸福,能抵擋末日的殘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個歸宿……”此時,曾經憧憬的“穩穩的幸福”,正牢牢地握在歸去來兮家鄉年輕人的手中。
新舊經濟冷暖與破繭
“經濟不好,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在“十一”假期結束后的幾天時間里,記者聽到多位金融人士類似的回鄉感慨。不過,這些金融人士回鄉看到的并不盡是消極因素,也有積極向上的新動向。
“沉船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在昔日煤炭、鋼鐵等傳統行業呈蕭條之際,一些諸如文娛、醫療等新興產業正從舊產業中破繭而出,并迸發出勃勃生機。而在其中,讓很多回鄉人士感受最深的是家鄉的電影市場。
“十一”假期,在北京從事電影行業的小郭回到了河南北部的縣城老家,他發現當地年輕人也熱衷于談論時下最新的電影,而購買電影票也和大城市的白領一樣,習慣使用微信支付。
與宏觀不景氣形成鮮明對比的并不止電影市場,還有各地爆堵的旅游市場。投資人“股小魚”對此感受頗深,假期他帶家人去了長白山和馬來西亞,深刻感受到了國人對旅游的熱情。“不僅有錢,而且有閑,消費潛力太巨大了。”他說。
“黃金周各個景點爆滿,而且連續幾年都是這個情況,更不用說在黃金周期間國外游的游客了。請注意,這可是發生在中國GDP增速從12%下降到7%的背景下的盛況!”獨立投資人“蒼狼”稱。
緣何電影、旅游等消費市場如此逆勢上揚?對此,蒼狼解釋稱“中國人喜歡花昨天的錢”,即便經濟下滑也擋不住國人出游的興趣,這從側面折射出中國老百姓投資渠道較窄,而專業投資機構較少的財富困境。
受鋼鐵、煤炭等傳統行業影響,國內宏觀經濟面臨一定程度的下行壓力,但在教育、健康等新興產業卻呈現了另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其間的商機也吸引了不少返鄉創業的年輕人。
“85后”小舟是一家P2P公司駐地業務經理,在前幾年銀行壓縮信貸時,前來貸款的客戶絡繹不絕,收入提成也頗受同齡人羨慕。不過,經濟不好逾期率也開始陡升,他已經半年沒有放款了,現在他每月只能拿1000多元的基本工資。
“辭職后,我下一個方向可能是教育培訓,可能會和幾個朋友一起創業。”小舟告訴記者,即便經濟再不好,家長們對孩子的學習投入也未見絲毫減弱,而旺盛的教育培訓市場,正是他創業雪橇的長長滑道。
與小舟看到的創業商機不同,從家鄉返京的小郭,更加堅信他所服務的電影行業。“小地方的觀影習慣尚待開發,不少人還習慣在網上看盜版,也有不少人苦于在身邊找不到院線,這都是國內電影票房的潛在增量。”
借著國慶返鄉的機會,目前供職于國研中心的青年學者高敏回到了山西老家,通過走訪煤炭企業職工、城鄉結合部村民及部分基層公務員,他在公眾號發布了《焦慮的山西》一文,引發了朋友圈廣泛討論。
與記者在冀南家鄉感受到的情況類似,高敏在山西縣鄉調研中發現,由于經濟不景氣,企業用工需求不大,一些從農村進入縣城或大城市尋覓工作機會的低端勞動力,也出現了回流農村的現象。
不僅傳統的煤炭、鋼鐵等產業職工面臨困境,與之相關的行業也呈蕭條之勢。據高敏介紹,當地不少基礎設施項目出現停滯甚至爛尾,財政收入的下降使部分區縣出現貸款發工資的現象。
回到北京后,高敏再次對家鄉衰落進行深刻反思,并嘗試開出這樣一個藥方――山西衰落表面看是“資源依賴型經濟”,但根本原因不是煤炭,只要可以集聚優質的經濟要素,只要市場可以自由競爭,經濟就會重新煥發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