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行樂正世界大同

韓瀟敏

【摘 要】 《侍坐章》是《論語》中少見的藝術(shù)性很強的散文，作者巧妙安排了曾晳回答老師的話語，卻令千百年來的學(xué)者發(fā)生爭論，其中典型的有三種看法：恢復(fù)周禮，遁世樂道，渴望大同。此文旨在維護大同之說，且通過比較諸說來論證之，以期令此說詳細化具體化。

【關(guān)鍵詞】 恢復(fù)周禮；樂道；大同世界

【中圖分類號】 G64.21 【文獻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089（2016）25-00-02

《侍坐章》是《論語》十分引人注目的篇章，它不僅僅敘述完整結(jié)構(gòu)豐滿，而且因為讀者對曾晳言論的不同理解，引起了歷代人們對于孔子師徒社會理想的爭論。概括起來，這些爭論有三類，而這三類看法或執(zhí)拗，或偏頗，或簡單而未盡貼原意。現(xiàn)舉其要者如下：

1、王充的恢復(fù)周禮說

魯設(shè)雩祭于沂水之上……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龍從水中出也。風(fēng)乎舞雩，風(fēng)，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說《論》之家，以為浴者，浴沂水中也；風(fēng)，干身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fēng)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審矣……孔子曰：“吾與點也！”善點之言，欲以雩祭調(diào)和陰陽，故與之也。使雩失正，點欲為之，孔子宜非，不當(dāng)與也。（《論衡·明雩》）

王充正確地指出了曾晳率領(lǐng)“雩祭樂人”是為了祈雨安民，但由此而把孔子與點的原因理解為曾晳道出了孔子的理想是恢復(fù)周禮?？鬃拥拇_崇拜周公，主張恢復(fù)周禮，然而王充看法太為執(zhí)拗牽強。恢復(fù)周禮，只是孔子及其門徒治理天下的一種方式和途徑而已，而社會理想則是治理天下所達成的結(jié)果?？鬃诱J為，禮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綜合體現(xiàn)，因此，它又必然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的?！墩撜Z·為政》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笔ト瞬豢赡茈S便丟棄原則而人云亦云，如果曾晳一味執(zhí)拗于恢復(fù)周禮，圣人豈能“喟然嘆”且“與”之？

2、邢昺等人的退隱樂道說

2.1《十三經(jīng)注疏》：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風(fēng)涼于舞雩之下，歌詠先王之道而歸夫子之門……（夫子）善其獨知時而不求為政也……生值亂時，而君不用，三子不能相時，志在為政，唯曾晳?yīng)毮苤獣r，志在澡身浴德，詠懷樂道，故夫子與之也。

2.2《四書集注》：曾點之學(xué)，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又《朱子語類》：曾點意思，與莊周相似，只不至如此跌蕩。

2.3黃震：夫子以行道救世為心，而時不我與，方與二三子私相講授于寂寞之濱，乃忽聞曾皙浴沂歸詠之言，若有得其浮海居夷之意，故不覺喟然而嘆。（《黃氏日鈔》）

2.4錢穆：孔子聞三子之言，其樂可知。然孔子則寄慨于道大而莫能用，深惜三子者之一意于進取，而或不遇見用之時，乃特賞于曾晰之放情事外，能從容自得樂趣于日常之間也。（《孔子傳》）

2.5楊伯峻：暮春三月，春天衣服都穿定了，我陪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在沂水旁邊洗洗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fēng)，一路唱歌，一路走回來。（《論語譯注》）

歷代以來，這是流傳最廣影響最遠的一個說法，但我以為此說粗淺悖謬。常識方面的問題是，此時在沂水里玩洗澡冷不？先洗澡，后兜風(fēng)，這樣的生活次序正常不？再說，孔子畢生所求，無非行道救世，作為千古圣人，豈可在如此隆重的場合卻如此昏聵地容忍得意門生高唱老莊的歌兒來到自己門下談?wù)撊松重M能自己也如此脆弱一反常態(tài)大唱遁世之詞？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比欢吨熳诱Z類》甚至說“曾皙意思固是高遠……令人消得無限利祿鄙吝之心。”后世學(xué)者未曾深究，只是一味因襲，很明顯這是他們內(nèi)心中道、儒思想相互反串的痕跡。固然，孔子多次表達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這一類的傷感，但是他說這些話都是有一定的語境的，不過是表達對“道不行”的社會現(xiàn)實的痛恨而已，絕不是他也反串了道家思想而輕易否定自己的畢生追求?？鬃訂栔?，是明確置于積極用世的前提之下的：“如或知爾”，而并非隨意而發(fā)，又豈能忘乎所以喟然而嘆呢？但有些人無顧情境，甚至干脆說“這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道家的思想。”（劉盼遂等主編《中國歷代散文選》）這又是何等的輕率之詞！孔子始終認為“不仕無義”，因為這牽涉到長幼君臣之社會秩序，也是一個人人生價值的具體體現(xiàn)，所以他痛斥荷蓧丈人“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因為“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睘榱送菩凶约旱乃枷?，即使“累累若喪家之狗”，猶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果然朱熹晚年意識到了自己見解的矛盾：“悔不改浴沂注一章，留為后學(xué)病根?！保钌鳌渡秩罚┤欢蠒m、朱熹的后學(xué)們卻因為粗略的閱讀而未求甚解，直至否定了自己和先師。陳寅恪說：“夫圣人之言必有為而發(fā)，若不取事實以證之，則成無的之矢。圣言簡奧，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語以著之，則為不解之謎矣?！保ā墩撜Z疏證·序》）

3、楊樹達等人的大同世界說

3.1楊樹達：孔子與曾點者，以點之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論語疏證》）

3.2康有為：曾點之學(xué)，入皆自得，到處受用。其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而樂行憂違，老安少懷，自有與圣人相印合者。（《論語注》）

3.3南懷瑾：曾點所講的這個境界，就是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jīng)濟穩(wěn)定、天下太平，每個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這也就是真正的民主自由——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國的，而是我們大同世界的那個理想。（《論語別裁》）

3.4于丹：陽歷的三月，穿上新做的春裝，在這個大地開化、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陪同幾個成年的朋友，再帶上一批孩子，大家一起去剛剛開凍的沂水中，把自己洗滌的干干凈凈，然后到沂水旁邊的舞雩臺上，沐著春風(fēng)，把自己融匯進去，與天地在一起共同迎來一個蓬勃的時節(jié)，讓自己有一場心靈的儀式，這個儀式完成后，大家就高高興興的唱著歌回去了。（《論語心得·理想之道》）

3.5劉盼遂、郭預(yù)衡《中國歷代散文選》：全文突出了儒家的禮樂治國的理想。這類說法十分可貴，可謂緊扣師徒之間對話的主題，真正相信了孔子的畢生追求，但或語焉不詳，或自相矛盾，或鄙俗簡陋。楊、劉一筆帶過，康氏把老莊“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的生活愿望和儒家“老安少懷”的大同理想硬生生拉郎配了?！坝信c圣人相印合者”，康氏說話的語氣如此牽強折扣，反而忘了夫子豈能喟然與之？而南氏則未指明“民主自由”所從何解，于氏更天真地把舞雩臺當(dāng)成野炊兜風(fēng)的公園，要曾晳這群北極熊去“剛剛開凍的沂水中把自己洗滌得干干凈凈”，也未能說明“陪同幾個成年的朋友，再帶上一批孩子”而進行的這場超現(xiàn)代化的“心靈的儀式”所為何來。

其實，《侍坐章》是《論語》作者精心而為的一篇通過強烈的藝術(shù)手段來弘揚儒家社會理想的文章。它有三條組織材料的線索：一，三子言志引出曾晳的“異乎三子者之撰”，二，夫子與點，三，夫子評三子以凸現(xiàn)與點。

三子之言的共同之處在于，都圍繞服務(wù)于君王的入仕方式來實現(xiàn)理想，強調(diào)了自上而下的社會秩序，承認了諸侯之間殺伐的現(xiàn)實，難怪夫子要么“哂之”，要么一再推脫不愿評價；曾晳之言則同時圍繞禮教和樂教，否定了殺伐兼并，充分強調(diào)了“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大同理想。這才是地道的完整的孔子理想，這才是“仁政”。難怪他情不自禁地“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侍坐時，按齒序曾晳排第二，回答時，三子也都按齒序，而獨獨安排曾晳到最后說話，這正是作者為了突出主題而為之；曾晳回答之前被老師許可鼓瑟，營造樂教的氛圍，表明了孔子對于課堂的精心安排，而曾晳之理想，著禮服，率雩祭樂人，行祈雨之禮，唱敬事之歌，以此教化世人，并象征太平社會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安居樂業(yè)。禮樂教化，以達大同，這難道不正是孔子的畢生所求嗎？三子僅以安定或暫時安定諸侯局面為目標(biāo)，并且都輕視了禮樂治國的功能，曾晳卻渴望以此來達成世界大同，可謂深得夫子之真?zhèn)鳎赃@才是孔子這堂課的中心內(nèi)容，曾晳也因而贏得了老師最高的評價：《說文解字》：“與，黨與也?！狈蜃余叭粐@曰：“聽著，小子們，我和點是一伙的！”難怪曾晳“鏗爾舍瑟”：我“異乎三子”的表述、方式、才干以及目標(biāo)。

參考文獻：

[1]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06年。

[2]邢昺疏《論語注疏》。

[3]許國申《曾晳的智慧》，共識網(wǎng)2013年10月11日，http：//www.21ccom.net/articles/wztj/2013/1011/93376.html

[4]楊伯峻《論語譯注·試論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