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麒口述 陶 立整理
芝蘭堂閑話(一)
王錫麒口述陶立整理



王錫麒作品
陶:王老師,我在學習評彈,現在是青年評彈演員,再過十來年二三十年就是說書先生,評彈主要的題材全是從前舊事,我不要說沒有經歷,聽說也不多,所以要向您請教。網上有一個您彈唱《密室相會》的視頻,您是著名畫家,評彈也彈唱得字正腔圓,倒是十分有意思。
王:我也是一個評彈愛好者,評彈圈子里,熟悉的朋友不少,比如黃異庵,那時候西美巷兩個做古董的,請他吃飯,他會叫我一起。
陶:那時候黃異庵已經從青海回來了嗎?他到青海前您熟悉嗎?
王:不熟悉的,他落魄了才熟悉,我喜歡找冷著,不喜歡熱著,我喜歡和失意的做朋友,失意的人知曉人情冷暖,知道苦,得意的人就不知道了。有種人喜歡趨炎附勢,春風得意。我不喜歡錦上添花,雪中我也不送炭,不添花,不送炭,三餐果腹,一飯銘恩。
陶:您平時私交最好,最談得來的評彈演員是誰?

王錫麒
王:還是黃異庵,可以和他推心置腹,他失意了,只有失意了才能推心置腹。
陶:您那時候是天天聽評彈嗎,是去書場里聽書?
王:不是的,評彈有時候也有庸俗的地方,不是皆為高雅之物,有時候也是瞎搞。好的說書先生,往往要根據人物身份,決定說話的口氣、表演的動作,比如一員大將,演成屠夫了怎么行?現在的評彈,底蘊比以前差了些,說書不靠喉嚨響,沒有內涵不行,倘使光光喉嚨響,像我就不要聽了。外行人不知道,以前說書先生門檻都是爐火純青。那時候大年小夜說會書,像張鑒庭上臺,眼鏡摘下來,放在臺上,他根本沒聲音,就嘴上動,因為下面喧嘩,人家一聽,你在說什么?就靜下來聽了,等人家靜下來,他再出聲。跑上來半分鐘,就只是嘴動,只見嘴動不聞其聲,這就是門檻了。出聲也是輕悄悄,講究曲徑通幽處,沒有喉嚨三板響的,這個不含蓄。
陶:我曾經聽您說起過,和金聲伯老師也有交往。
王:金聲伯啊,我們是志同道合的吃客。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老饕一起去石家飯店,吃了一個菜,原材料實在難求,吃的什么呢?叫甲魚卷,甲魚裙邊要兩寸多長才能做。把甲魚裙邊拿下來,再一剖兩,卷起來,當中放五絲,冬筍絲、火腿絲、雞絲、香菇絲等,卷在里面,外面拿繩子綁好,放在油里煎,再燜一燜,轉紅拿出來,上漿頭。這個菜只有太湖地域能嘗到,我們也只吃過一次。也是一禮拜前約好的,果然非同一般,齒頰留香,忘不掉。這味菜足以傳世,實在是食料難求,我至今都沒有忘記。
陶:王老師說到美食容光煥發,這個話題是不是更對您思路?
王:現在真叫條件好,以前能吃飽肚皮已經是上上簽了,夫復何求?
陶:王老師是什么時候對美食開始情有獨鐘的?
王:我五六歲開始知道品,五六歲之前香臭不分,后來開始漸入佳境。說起來倒是王好人把我帶出道的。我五六歲開始跟了他,吃到不少好東西,終身難忘。
陶:王好人就是您爺爺?
王:是的。從前蘇州東半城都知道他,就是婁門下來的東半城,樂善好施,雖然那時候生活并不富裕,窮苦人家來借錢,他總是慷慨解囊,錢不多但總能使別人吃幾頓飯,出名的王好人。
陶:您跟著王好人吃到印象最深刻的東西是什么呢?
王:野味,太湖旁邊的野味,農民用槍打的,打下來野味,我最喜歡。一種鳥叫水葫蘆,比野鴨小,咕隆一鉆水下去了,咕隆一下出來,叫水葫蘆,灰色的。我最喜歡章雞,渾身墨黑,比雞小點,鼻子上面到腦門上一條白筋,雪白。

王錫麒作品
陶:這種東西那時候怎么吃呢?
王:章雞好在哪里?它的肉入骨鮮,老,嚼勁好,章雞的肉特別有嚼勁,鮮味也是特別的,野味的鮮和家味的鮮迥然有別。怎么吃法?章雞打片,薄片,要高溫的油鍋,缸里腌的雪里蕻,要又黃又綠,火候一定要正好,拿上來切小,章雞片拿上來鍋里一爆,雪菜章雞片。
陶:我為什么要問您怎么燒法呢,因為野味我不怎么喜歡,特別是爊過的野味。
王:不能爊的,要吃本味。那時候我還小,除了吃章雞,我最喜歡玩章雞的腳,它有根筋,你把筋拉出來,腳就收起來,放掉,腳又恢復原樣,一舒一伸,很有樂趣。可惜現在章雞絕跡了,看不見了,被打光了,子孫后代都被絕光。還有一個正宗野味,叫朝元掌,市一中那里一爿店,兩間破房子,一年做一季,一季吃一年。
陶:燒的什么?是什么季節做的?
王:干燒野鴨,秋天做的,它也是秘制,肥美無比。它的香料都是自己做,全蘇州出名,都是鄉紳、有身價的人吃的。兩塊胸脯肉锃亮,拿稻柴捆好。
陶:舉個例子,我們現在吃的醬鴨,和它相比?
王:那怎么能比呢!它的香是透骨的,一塊放在嘴里,嚼到肉爛,香味還是留唇齒的,吃到最后,吃完也不會散去。有些平民百姓,經濟不富裕,看見野鴨也想吃,就買點鴨腳,鴨腳和豆腐干一起燒,鴨腳豆腐干,味道倒也一樣的,打打牙祭,聊勝于無,這也蠻好。那個野鴨現在是沒了,野味當中這兩樣我不太會忘記,其他都是泛泛了。
陶:從前的熟食和現在的有沒有太大的區別呢?
王:你要說區別,那區別真是太大了,那時候醬豬肉、醬排骨我都不太吃的。我吃的是砂仁腿筒,也是跟醬豬肉一道燒的,但是它另外再轉小鍋子燒。一只一只小的蹄髈下面一段,叫腿筒。它用丁香砂仁一道收的,這是高品,醬豬肉當中的高品。
陶:砂仁是什么?
王:就是香料,砂仁燒出來的熟食,它透骨香,香味能入骨頭。
陶:這個東西做得出,現在能做的,這個原材料現在還有,不像章雞絕種了。
王:砂仁不會絕跡的,腿筒也有,現在醬豬肉不是也在燒,就是砂仁腿筒沒了。這東西一只一只,價錢貴,那時候大部分人不要買,都要吃一塊一塊大的,醬豬肉、醬排骨,便宜。要是吃不起就吃醬屑粒,火腿吃不起就吃原皮,老皮。等大,火腿開下來撿大的買,就叫等大。一只火腿,下頭一段,他開下來,切掉的,別人就等大的,搭牢上面肉的一塊。原皮也有人買,買回去和新鮮肉一起燒,得到點火腿的香味,叫嘗嘗火味。
陶:蘇幫菜火腿是法寶,不管怎么樣,有火腿就能做。
王:不過現在蜜汁火方有點不對了。八寶不全,燒法也不對,咸頭不能放得太足,也不能放得不足,火腿一定要放點咸頭,我喜歡咸的。
陶:王老師,您一般和誰一道去吃喝?
王:我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吃自由。我不搭道,不喜歡搭道的,我一世人生,小時候靠祖宗的余蔭吃,大了靠自己本事吃。吃到現在幾十年了,說到底還是年紀輕時候吃得好。
陶:王老師,您家里面有沒有傳下來的經典菜,有沒有什么祖傳秘方?
王:以前的家庭里都有拿手菜。那時候元大昌,王好人帶我去的,一些家庭婦女,手里抄著竹籃,籃里都是小菜,哪怕小毛魚爆爆,也是好吃。堂里吃酒的客人,就有了酒菜,說起來元大昌的形式,我印象很深刻。而我們家從前傳下來的菜品,現在只會燒兩個菜,椒鹽甲魚,棒切鰻,我母親做出來不及我好婆,我夫人做的不如我母親。
陶:椒鹽甲魚是紅燒嗎?
王:白燒的。甲魚先在油鍋里爆一爆,洋山芋和肉片,也要爆一爆,一道再回燜,白汁的,再放一點膩頭。椒鹽甲魚我夫人學到的,棒切鰻也燒得還好。
陶:怎么叫棒切鰻呢?
王:這個鰻,不是黃燜鰻,比黃燜鰻厚一點,但是冰糖收汁收得好,像玻璃那樣在鰻的表面,這是家常菜了,不過也算出類拔萃的菜品。
陶:我在一篇文章中看著說從前老蘇州吃鰻魚,當日是不吃的,養一天,還要給鰻魚吃牛奶,去掉鰻魚的土腥味。
王:這是瞎說,吹毛求疵。鰻就要吃它的土氣,要土氣燒得不土氣,這才是廚師的本事。
陶:王老師,您的水墨作品題材廣泛,聽松、觀瀑、操琴、弈棋、垂釣、品茗、論詩、作畫等,可謂無所不包,而您筆下之高士逸夫、文人墨客、仕女、童嬰以及神道人物等,無不高古深沉、豪放瀟灑。我想問一問,您有沒有專門關于美食題材的表達呢?
王:繪畫是閑情逸志,美食也是閑情逸志,我沒有專門關于美食的題材,興之所至吧。
陶:您學習繪畫,有沒有跟過師傅?
王:我沒有專門的師傅。為什么要跟師傅?我有我法,只要有書,只要看書就行了,我童年喜愛繪事,但是要學習得法,要盡快擺脫學畫初級階段的臨畫。我老早就自制畫夾走出家門去寫生,畫小石橋,也畫大運河。你學習說書,也不能一味地摹仿師傅,只曉得背書。在摹仿和背書之中要有自己。阿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