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全
侯調
朱寅全


青年侯莉君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1953年冬天,上海評彈實驗第三組決定在“米高美”書場上演《玉堂春》,因缺少演員特邀侯莉君參加演出。一直在“邊皮場子”演出的侯莉君,突然接到大書場的邀請書,既高興,又害怕。當時上海流行的星期日早場演出,聽眾中有同行,有場方,有記者,還有專家,弄得不好,會被聽眾轟下臺來。面對這個現實,她想,不能存僥幸心理,必須在角色和唱腔上狠下功夫。
在中篇里,她演出第三回《蘇三起解》,和陸耀良、沈笑梅、李子紅拼檔演出。按照蘇三含冤受屈、悲憤填膺的性格特點,決定在唱腔上進行一次較大的革新。她試用低沉婉轉的評彈俞調襯托蘇三悲痛的心情,又用高亢激越的京腔來補充蘇三憤怒的感情。但是,困難來了,唱過一遍,感到“俞”與“京”的唱腔只是機械地銜接,而不是柔和地融化,為唱而唱,反而影響了感情的抒發。于是她苦苦琢磨,反復推敲,扣弦而歌,弦歌不絕,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有時半夜里想到一句唱腔,就連忙爬起來試唱練習。一個只讀完小學三年級的人,在樂理知識上是一片空白,有時苦心得來的一句唱腔,會輕易地一晃溜走了,她就發“憨勁”在琵琶上硬練、苦記、敲定。常常為一句唱腔、一個過門,甚至幾個音符,反復哼唱幾十遍。把人物唱得栩栩如生,把故事描繪得絲絲入扣,花了大量的心血,終于為蘇三設計了一套唱腔。與此同時,她對說表、手面、動作等和同事們進行了細致的切磋和排練,為中篇演出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侯莉君與蔣月泉彈唱交流
這次演出獲得很大成功。有紅極一時的陸耀良陪演,有名家沈笑梅的說噱搭配,有李子紅別具風味的三弦襯托。侯莉君在唱到“蘇三離了洪洞門”時,她別出心裁,在“門”字上拖了一個小花腔裝飾一下,使聽眾對唱腔有了一個新鮮的感覺,然后,唱法上用力一推,唱出蘇三“披枷戴鎖”的沉重心情,“慢步行”的唱詞一出,她放慢速度,連用兩個小轉變花腔,恰如其分地描繪了緩緩而行的氣氛;唱到“哪一位君子南京去”時,為了傾吐蘇三滿腔的憤怒和寄托,把俞調沖上去揉進京劇的長腔,再還原俞調。這時,引起了聽眾席上強烈的反應。然后,她再用普通的評彈唱腔,加上她特有的顫音和泣音,演唱“今生不能白頭吟,犬馬圖報得來生”,聲淚俱下,把一個封建社會里含冤受屈凄慘不堪的弱女演得真切感人。侯莉君相貌俊美,臺風穩重大方,說表流暢親切,眼神運用自然,手面動作干凈,手到、眼到、心到,特別傳神。她的余音未盡時,全場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整個書場為她傾倒了。
從書場出來,侯莉君沉浸在難以描繪的激動中,她愉快地回到了住地。一踏進門檻,發現屋里已坐滿了各家書場的負責人,特別是第一流書場的負責人全部到了,平時和她不講話、不招呼的場方,這時卻道不完的祝賀詞,說不完的恭維話,目的是要和她訂立演出合同。天哪,這是做夢吧!不,這是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們拿了合同要她簽字。從邊皮場子一下躍進了大場子,侯莉君心潮起伏,萬分激動,也看到了人間的冷暖勢利,可悲可喜。侯莉君嶄露頭角之后,一下子名聲大噪,紅了起來。
幾句微微革新了的唱腔,獲得了聽眾如此的贊許和歡迎,侯莉君做夢也沒有想到。現在,第一步跨出了,第二步該怎么辦?她看到當時書壇上有的姐妹紅極一時,但時隔不久就默默無聞,成了曇花一現的人物,心里不禁引起了警惕,藝術是一座永無止境的高山,要勇于攀登。這時侯,她參加了評彈實驗第五組,在黨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文藝方針指引下,努力奮斗,為自己的藝術開拓了廣闊的前途。

侯莉君與孫世鑒、唐文莉師徒演出照
悠悠歲月,在書壇上流逝而去。一連串的演出書目中,侯莉君飾演了很多封建時代中受苦受難受凌辱的女性,或淑女、或名花、或怨婦,都歷歷如繪,入木三分。她演過祝英臺,她唱過趙五娘,她演過秦香蓮,她扮過孟姜女。因為自己的前半生也有一段辛酸的血淚史,所以對這些人物產生了同情和愛憐。為了表達這些被壓迫的女性哀怨纏綿的感情,她在俞調中不斷化進悠長低回的京腔,盡力做到融洽無縫。她的嗓音清白醇厚,但也有不夠寬不夠亮的缺陷。對于自己的短處,不是消極掩飾,而是藏拙揚優。她想過:祁連芳音量纖細,他創造的祁調輕彈低唱,委婉悠揚而別具一格;徐云志嗓音欠剛勁,創造了音色甜潤的徐調,被稱之為“糯米腔”,他們能有所創造,難道我就不能?有一個時期,她曾與鐘月樵拼檔演出,鐘月樵是蔣月泉的師弟,兩人合作過一段時間,受其影響擅唱蔣調。侯莉君的唱腔在蔣調的基礎上,上下回旋,柔和委婉,清音深沉,得以發展。經過一次次獨具匠心的精雕細刻,摸索孕育,侯莉君“俞蔣京”化合的唱腔,逐漸融會貫通,化為一體,日趨完整。侯莉君在唱腔上的變化,引起了聽眾的注意。
1954年秋季,在上海“時懋書場”的一次演出,給她留下了畢生難忘的記憶。
上海聽眾有個習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要求演員加唱開篇。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侯莉君已經作了準備。帷幕拉開,她邁開輕盈的步伐踏上書臺,還未坐定,聽眾們就報以一陣熱烈的掌聲。她輕輕地撥動了絲弦,隨后報出:“請聽什錦開篇《再生花》。”不想話音剛落,引來了一場風波,很多聽眾一邊鼓掌一邊嚷:“唱你自己的侯調‘開篇’?!绷硗庖徊糠致牨姡惨贿吂恼埔贿吔泻埃骸耙犑插\開篇!”聽眾們的掌聲和叫喊聲,把她驚得目瞪口呆,一時沒了主意。這樣雜亂的場面僵持了十多分鐘,開篇一句也沒唱成。為了避免聽眾之間不必要的沖突,她干脆放下了琵琶開始說書。在正書中,她用自己初步定型的唱腔演唱了一檔片子,使聽眾如臨其鏡,如聽其聲,如見其人,引來一片歡騰,聽眾們當場嚷了起來:“侯調,侯調!這就是侯調!”

評彈四姐妹:王月仙、侯莉君、蔣云仙、徐麗仙
藝苑多奇葩,玲瓏獨一枝?!昂钫{”就這樣被聽眾承認了。
侯調的影響,從上海開始,逐漸擴大到江蘇和浙江,特別是無錫、常熟、杭州等地。
無錫是侯莉君的家鄉。
春滿錫城,繁花似錦,激情飽滿,故鄉之行,琵琶三弦,銼銼錚錚,書場書臺,鄉民鄉音,場內場外,笑聲陣陣,興會淋漓,父老鄉親。
每次到錫城演出,特別轟動。20世紀50年代,在無錫蓬萊書場演出《梁祝英臺哭靈》。長方形的蓬萊書場,在崇安寺,坐東朝西,中式平房,長排靠背椅,書臺較大而精致,有銅欄桿。侯莉君上場時,書場里的聽客就混亂了,銅欄桿邊、書臺上也擠滿了聽客,臺下搶著座位的是無票者,而有書票的聽眾反而擠在書場門口,無法入坐,馬路上交通阻塞,車輛無法開動,行人不得通過,人民警察干涉也無用,書場老板怕擠坍房子,在臺上連連叩頭,依然無用。結果還是侯莉君出面與在座的聽眾協商:明天加演一場,請無票者退場去票房購票。一場風波終于平息。
一年過后,侯莉君再次到無錫,在北門的一家書場演出,情況也是空前少有。一般正常演出是日夜兩場,但實在無法滿足聽眾的需要,就開早早場,早場演出后,加演一場下午場,夜場散場后聽眾還是不肯散走,場外又擠滿了人,這樣只得再開夜夜場。一天五場,別開生面,史無前例。
因為北門書場靠近侯莉君故居,無錫聽眾出于同鄉之情,氣氛特別熱烈,他們奔走相告,我們無錫出了個女狀元!
20世紀60年代,杭州的一次演出,被稱為“十八級臺風”。大華書場演出新書長篇彈詞《江姐》。場方規定早上八點開始預售票,而每當天光微明,聽眾就排成長龍,爭先恐后。當演到《驚首》一回時,電臺用大喇叭線牽到馬路上,使無票者立在外邊也能聽到。誰知仍未能滿足,晚上九時,聽眾們就在書場門口排隊購買明日的書票,并派代表進來,要求明日仍演《驚首》一回,侯莉君答應了聽眾的要求。但這時聽眾正站在寒風細雨之中,心里何忍!她在征得場方同意后,讓聽客進書場過夜,生了爐子,將大衣、被褥借給他們御寒,直到購到票后回去。演員和聽眾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成了杭州的美談。
京劇藝術家梅蘭芳先生曾說過:“大凡一個成名的藝人,必要的條件,是先要能向多方面攢取精華,等到火侯了,不知不覺地就會加以融化成為自己的一種優良的定型?!绷髋墒窃诶^承前人的基礎上形成的,流派是水到渠成,而不是隨意樹起來的。
侯莉君把這些話深深地印在心底。
經過了一段艱苦和漫長的探索道路,侯莉君終于在唱腔上創造了具有自己獨特藝術個性的流派——“侯調”。她突破了彈詞音樂的音區,擴大了音域,創造了婉轉動聽、娓娓不斷的拖腔,深入細微地去刻畫人物的心理狀態。這個新唱腔當時在評彈界引起了不少藝術家的注目。但是,一切新出現的事物,絕不是完善的,同時也有守舊的觀點在反駁,因此,對于“侯調”也出現了不同的反映,有的觀眾認為:“侯莉君以悲腔吸引人,怪腔怪調怪路子,侯調不能承認。”
當這些議論飛進侯莉君的耳中之后,心中掀起層層波瀾,又帶給她輾轉難眠的煩惱,她苦苦地想:我嗓音較差,高亢的俞調唱不上,喉嚨單薄,醇厚的蔣調不敢學,按照自己的藝術條件,摸索一套唱腔,抒已之長,藏已之拙,難道是“怪”?為了避免唱腔上的陳舊和單調,從戲曲唱腔中吸收精華,融化進評彈唱腔,豐富自己的藝術,這難道也是“怪”?徐麗仙的麗調不是從常香玉的豫劇唱腔中獲得了營養。楊振雄的楊調也糅和了昆曲的特點,徐云志的徐調也從民歌、商販叫賣聲、京劇唱腔中吸取了素材。說唱悲腔是怪路子,悲腔有什么不好?孟姜女、趙五娘這些藝術形象就必須通過悲腔來感染聽眾,戚雅仙不也是用悲腔在越劇界獨辟蹊徑深受歡迎嗎?毛主席指出“藝術上不同的形式和風格可以自由發展”,我在藝術上探索一條全新的道路,有什么不好?流派藝術的形成有一個過程,從不成熟到成熟,從量變到質變,在這個過程中,可能出現不倫不類,非驢非馬,自己要有自信,要有主見,同時,又要虛懷若谷,氣大量大,不論是捧是罵都要受得了。當然,侯調有一定的局限,不像麗調那樣能抑郁,能歡快,但才剛剛開始,經過努力將日臻成熟,總不能全盤否定。
在前進與徘徊的關鍵時刻,許多聽眾,包括記者、作家、教授,如北京的路工、袁楓、魯平,上海的趙景深、姚蘇風、楊太郎、秦綠枝,蘇州的張肇東等給侯莉君寄來了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給了侯莉君很大的鼓舞。
侯莉君懂得流派不能主觀地自命,也不能盲目地吹捧,它本身就有一定的客觀標準存在,首先要聽眾歡迎、熟悉、承認。其次是曲調上有鮮明的特征,有一定的可塑性、可變性、靈活性,對音樂和表演起到豐富和發展的作用。再次,師承前輩,自成一家,熟而生巧,巧而成格,抒己之長,藏已之拙,一人創造,眾人相幫。
1961年春天,陳云同志在南京看了侯莉君的演出,當曲藝團的團長匯報了目前評彈界對侯調的幾種非議以后,陳云同志說:“對評彈唱腔,只要有點滴的創造革新,就要給予鼓勵和支持,否定是不對的,有不足之處,再行改進。”陳云同志的話,使她豁然開朗,得獲了力量,她驅散了種種思慮,決心繼續闖下去。
當時,上海音樂學院教授藺頗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的《彈詞的流派唱腔》的一文中談到:
彈詞唱腔之所以有流派,其形成還是我們這一代的事情。清代咸豐、同治年間,評彈以馬如飛、姚似章、趙湖洲、王石泉為第一代,魏鈺卿是第二代,傳至沈儉安、薜小卿、魏含英他們是第三代。第三代人才云起,徐云志、蔣如庭,朱介生、祁蓮芳、朱耀祥等皆居之,至于侯莉君、朱雪琴、徐麗仙等已是第四代。開出以上這一串名單,只是為了舉例說明問題,并不表示這些人特別“名”一些,而且“代”的界線,很不明確,例如張鑒庭與徐云志同代,而朱雪琴的排輩又不應后于張鑒庭,他們衣缽相傳的過程是輩次交錯的。流派唱腔的正式形成,始于第三代。馬如飛雖稱“祖師爺”,但正宗的馬調至今面目全非,今凡第三代的彈詞藝人,他們的唱腔都已成為一家流派,如“沈薜調”“蔣朱調”“祥(朱耀祥)調”“徐(云志)調”等等。這里有一個問題,很值得彈詞藝人們加以深思,為什么上兩代藝人,如第三代的上述各家,以及第四代的侯(莉君)、朱(雪琴)、徐(麗仙)他們,都能夠以一家唱腔,成一代流派,而我們當代的“新秀”就只能在老一輩畫定的流派圈子里兜來兜去,終于也沒有兜出一個“一家新聲”來呢?
從藺頗的文章中可以認定,侯莉君創造的侯調以一家唱腔,成為評彈界第四代流派。
如今,繁花似錦,評彈界已有25種以上的流派唱腔,惜乎創造流派唱腔的藝術家們都走了,只留下了寶貴的遺產,等待年輕一代開發和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