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期有關極端政治的討論中,三位年輕學者各自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其中,包剛升認為全球政治的極化與全球化帶來的經濟不平等、人口和宗教的多樣性以及兩極格局解體和文明沖突上升有密切關系。而洪愷更為關注中國青年的新右翼思潮,及其國際國內根源。林垚則分析了美國政治“川普化”背后“狗哨政治”破產、本土主義抬頭等多重原因。
首先,這三位學者都或多或少涉及了上世紀70年代以來新一波全球化的重大影響,無論是政治經濟層面(包),還是文化和政治思潮層面(洪)。實際上,這一波全球化比之前幾波的深度和廣度都要大的多,并且伴隨著網絡技術革命,其意料和非意料的后果仍在持續展開中。林垚似乎并沒有直接觸及全球化,而是更加關心美國國內政治,但他敏銳地察覺到特朗普的成功無非是代表了美國本土主義的上升。但本質上,“本土主義”從來都是全球化的產物,雖然以其對立的面目出現。正是全球化的浪潮、人口和資本的大規模流動,對于特定地區政經結構和文化的真實或想象中的沖擊,以及民族國家在表面上的退卻使得本土主義被制造或重新動員起來,并且意外加強。本土主義本身并不必然是壞的或好的,正如全球化一樣。但當它以特定面孔出現時——比如特朗普的滑稽面目,中國青年的新右翼思潮,或是基于種族的激進民族主義或宗教原教旨主義——并且超出市民社會范圍,在全球化所造成的地方政治重新洗牌過程中,和某種程度的權力真空中登上政治舞臺并追逐權力時,我們必須萬分警惕。略為可惜的是,這三位學者并沒有深入剖析全球化和本土主義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以及何時本土主義會以極端的形式出現并主導政治。盡管如此,他們的思考還是可以啟發我們解讀最近一個月發生的大事,比如英國脫歐和法德接連出現的恐怖襲擊。
第二,從更長的歷史時段來看,全球化浪潮、結構矛盾積累、地方政治動蕩和洗牌-本土主義上升并演變為極端政治的過程正是周期性出現的,盡管每一輪的特征和后果不盡相同,具體的政治動因和政治思潮也差異很大。一個最近最極端的例子就是二戰。從19世紀末開始的那輪自由經濟和全球化造成了各國國內階級關系變化,資本主義深入改造地方政治社會結構,全球經濟和金融市場風險加劇等多重后果。但是,各國所承擔的成本很不相稱,像德國這樣的后發展國家無法化解經濟危機的打擊,最后導致法西斯主義勝出,并建立了廣泛的跨階級聯盟。法西斯主義的主要特征,如基于種族的極端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和政治上的超越主義,無不是對于之前全球化浪潮的反動。因此,如果要透徹理解極端政治上升的可能性,歷史的視角是不可或缺的。這的確是我們時代的難題,但不僅僅是我們的難題。也許,通過認識過去我們才能直面未來。然而,這三位學者均未試圖處理歷史問題,而僅僅把問題放在當下的政治情境中加以考量,也沒有回溯背后的周期運動,所以也有一定的局限。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也許包括:這種周期運動的特征和動因究竟如何?我們時代的政治是否將進入關鍵的歷史轉捩點,面臨越來越多的危機,還是一輪短期調整?我們時代的極端政治有哪些新的話語、結構背景和動員技術?如何部分地緩解危機,防止這些極端運動積累政治能量?
—— 酈菁 復旦大學政治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