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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冉

2016-11-19 08:41:24李為民
湖南文學 2016年4期

李為民

趙樹平和鄭健民差點打了一架。我認為是因為喬冉。

趙樹平喜歡獨樹一幟,深得教報刊文學的老喬賞識。他讀了不少他姐姐從美國寄過來的《時代周刊》《讀者文摘》和一些原版英語小說,知識面和視野很開闊。那天講到語言的工具性,老喬點名問他工具性的含義。他認為英語只是一門工具,工具性是語言的本質屬性,是約定俗成的東西,千萬不能鉆牛角尖,當作一門學問研究。

老喬微微頜首,那意思是go on(繼續)。趙樹平嘩啦啦抖了一下手里的一本《美國俚語詞典》,開玩笑地說,惠特曼編的,不然我就搞不懂美國紐約還有個42大街,我就不能帶著批判的眼光看待資產階級的糟粕。

我注意到,他灼灼的目光正落在喬冉的臉上,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常,不過整個人顯得很溫柔,像在沉思。趙樹平好像捕捉到某種暗示,繼續聒噪,42大街嘛,鄭健民肯定沒去過。

同學們竊竊地笑。

你是不是心理很陰暗?為什么總對那里感興趣?

趙樹平針鋒相對:你是不是男人?周圍一陣鼎沸的笑聲。

鄭健民說,我是男人,你是流氓。趙樹平說,老子……

吳素琴、張云芳、俞平幾個人眼睛瞪得溜圓,目光先投向趙樹平,又投向喬冉時,她繼續平靜。只有我和方輝像兩只呆頭鵝,傻傻地望著他們——我是因為試圖從紛雜的念頭里理出一個頭緒來分析為什么喬冉會有這樣的表情,而方輝則純天然情商低下——鄭健民臉色鐵青地繞過桌子,兩人揪在一起,被班長張云芳拉開了。

老喬不高興,像訓兒子似的質問,趙樹平你到底想要表達什么?趙樹平扯了一把脖子上的衣領,似乎那個玩意兒窒息了他泉水般涌出的靈感,喬老師,我認為真正的語言學習者,首先應該是本國語言的堅守者,只有堅守了重鎮,才能向更前方邁進。

他滔滔不絕,我勉強地聽著,可在我眼前晃動著、占據我大腦意識空間的,是喬冉那張臉終于破冰解凍,一會發白一會漲紅,那是虔誠、瘋狂、迷醉的表情,她因為深受感染而兩眼放光。這表情令我心神絞痛。

啪啪啪,老喬帶頭鼓了幾下掌,表情冷淡地說,趙樹平,我也借用一個名人的話來總結: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句話,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亦莊亦諧,等于認同了他的觀點。大家覺得幽默,咧開嘴,鄭健民居然也面帶笑容,顯然是在老喬面前表個姿態。趙樹平鄙視地沖他瞥了一眼。

這場紛爭算是將趙和鄭的矛盾激化公開了,兩人從此形同陌路。我的朋友圈里除了方輝,又多了一個鄭健民。

鄭健民比我和方輝大,為人處事人情練達。他家境一般,父母都是皖醫的教師。一九九〇年快畢業的某一天,我請他在教工食堂喝啤酒,他告訴我之所以一直跟著老喬混,有兩個目的——獲得老喬的信任和好感,通過他找系主任徐震留在師大電教館里教聽力課,這樣有更多的時間考托福出國;但最主要的還是想讓喬教授在美國給他聯系一個學校,寫幾封推薦信。

我半開玩笑地問,這樣你就可以霸占老喬家的女兒,和她一起出國是吧——打探和喬冉有關的一切,這才是我請他喝酒的目的。他“嘿嘿”了兩聲,譏笑我神經過敏,他說所謂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打個比方,本以為用筷子夾起來是一塊肉,一口咬下去才知道是塊生姜。所以,喝眼前的酒,忘身后的事。

不過他看到我眼睛里有內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告訴我,他心中真正的公主是俞平。俞父母也是皖醫的,父母保媒,兩人好了快兩年了。鄭伸了個懶腰,說俞平同情我,還委婉地請他轉告,想把吳素琴介紹給我,因為方輝拼命地追求吳,俞平討厭方輝的猥瑣。我故作無知地問我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司馬昭之心,兄弟,圣誕節你讓張云芳轉給喬冉的明信片,我看到了。

我的臉有點發燒。

我和俞平去喬冉家,想邀她去教工俱樂部跳舞。喬冉支氣管炎犯了,俞平說她家有進口藥,回去拿藥時,喬冉把明信片給了我。喬冉認為你誠實善良,但不是她喜歡的那種人。

我臉上火燒火燎。可鄭沒有覺察到我的表情,解釋另外一層意思是她父母文革受到摧殘太深了,所以不愿自己的子女和當官家的孩子結親。

他的話像一把刀,斬斷了我的念想。我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一抖,問喬冉為什么對趙樹平有感覺。

她說她喜歡他對一切都若無其事,不黏著她,也不哄著她。愛情是不能用邏輯來推理認證的。

我默默地喝掉了杯中的啤酒。作為喝酒的回報,鄭健民從懷里摸出一張八寸的彩照遞給我,那是我們幾個人去年暑假爬九華山留下的合影。喬冉穿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長發飄飄。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身影只有兩個米粒那么大,加上趙樹平、方輝幾條公狗圍成一圈,個個浩然正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給我后來的自慰著實增添了難度。有一次因為屁股扭動幅度過大,激動眩暈之余,照片不慎飄落到下鋪方輝的床上。我悶頭找了一圈,旁敲側擊地問他是不是發現一張照片。他正忙著打包書和被褥,冷冷地說不知道。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全班同學就他分到沒有高中部的中學。

我倆從小一起長大的,又是鄰居。我爸找了校長,讓他干團委工作,也免受了講臺之苦。可他干了沒兩個月就辭職去了深圳,臨走我倆也沒聚一下,他只給我打了個電話,問吳素琴怎么聯系。我一愣,立刻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爽朗地哈哈一笑,兔崽子,公雞開叫了,端我小鍋子(搶我女朋友)啊,不要征求我意見,讓給你。他訕訕地笑著回應,那我就不客氣了,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其實一開始我就沒把吳素琴放在眼里。她除了身材低矮壯碩外,兩只兔牙只要紅唇開啟,立刻不約而同地跳到光天化日里。不過出于同窗友情,我和吳素琴還是來往了幾次。身為師大教師子女,吳素琴聰明伶俐,智商情商一流。比如,她向我透露了喬冉上初三的時候,一個冬天的夜晚自習回家,被一個老頭堵在鳳凰山教工宿舍的女廁所里,她驚惶地哭號,精神受到刺激,氣管也受到嚴重損害,一到冬天嗓子眼里像揣了一只小雞,唧唧叫。又比如,吳素琴已經考上了中科大化學系的研究生,她在考慮是不是繼續出國讀研。我驚恐地張大嘴,為什么不呢?她淡然一笑,說方輝托福考了620分,老喬同情他,幫他申請了費城的一所教會辦的神學院,但沒有獎學金,他只好又聯系了徐震,可他一直沒給回音,所以走投無路。方輝央求她先去美國,再找機會幫他。吳素琴眼睛亮亮的,溫情地說,要不,你也考個托福,我先過去?她在表達某種意思。

她又問我為什么要讓張云芳替我送明信片。我只好如實說張大姐是老班長,嘴緊。

你真笨,喬冉即使對你有好感,也不會在她面前透露。

我漫不經心地問為什么呢,吳素琴遲疑了一下,說她爸是文革時師大的黨委書記,以前整過喬教授。我澀澀地回敬她,你知道的可真多。

那天我倆在鏡湖公園劃船,陽光明媚,吳素琴坐在船中間,逆光而對。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碎花襯衫,領口敞開,脖頸下面隱約的鎖骨呈S型。見我陰沉了臉,她抬起胳膊,粗短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我身體本能地一抖,沒抖掉,船晃了一下。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我故意又問,鄭健民不是有俞平了嗎?吳素琴捋了一把額前的碎發,漲紅著臉說,我不能告訴你。

一場無聊的約會讓我沮喪,甚至絕望,我痛恨吳素琴那張險惡的嘴,不管不顧,撕咬吞噬著我心目中圣女的血和肉。也好,我不再對喬冉有什么奢望,安下心過小日子,和單位里的一個女同事好上了。

大學畢業后,我爸找人把我弄到海事局的船檢科,趙樹平倚仗他在人大當主任的舅舅,也進了海事局。

那段時間我幫著徐震老婆將一麻袋一麻袋的中草藥和藥柜以行李物品的方式報關,裝運到外籍輪船上,再幾經輾轉運送到美國費城,徐震和他老婆在那兒的唐人街上開了一家中醫診所。干這件事需要打政策的擦邊球,有些草藥是限制出口的,弄不好海關會以瞞報加以處罰。但我父親吩咐我要盡力,因為我哥嫂就是他老婆牽的線搭的橋,媒人的人情債必須要還。

我找到趙樹平,他和海關的聯檢人員混得比我熟。趙樹平不說話,點燃一根煙,猛吸兩口,漫不經心地問我是不是和杜曉云談上了。為了表明我和喬冉沒有瓜葛,所以我頭點得也干脆。

杜曉云是我們單位辦公室的打字員,高中畢業,是從市鍋爐廠招干考到海事局的,最后面試關是我們楊局長定下來的。我那時兼著辦公室秘書,經常給楊局長寫材料,常找杜曉云,一來二往,就有了感覺。還有個原因是我母親和她的母親原來曾在一個醫院當護士,知根知底,我倆的戀愛關系也就定了下來,單位上的同事也都知道了。

杜曉云是個善解人意又懂事的女孩,這是我看重的。她不矯情,我倆除了看電影逛公園,沒事就窩在家里閑聊,或者看電視,節假日她主動上我家,幫著我母親干家務活。她身材高挑豐滿,長發飄飄,可在外面沒什么交際,話也不多,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地方。有時候兩人在一起難免會有情不自禁的時候,她任由我撫摸,可一到關鍵時候就機敏地推開我,臉上浮起一層潮紅,輕聲說不要這樣,以后日子還長著呢。這愈發讓我覺得她的珍貴和可愛,同時也有些惶惶然,這么貌美體貼的女孩為什么稀里糊涂就給我攤上了呢?

我曾問她到底喜歡我什么。她回答說,你陪我的時候,我從沒有羨慕過任何人。我充滿幸福感,這就是居家過日子女孩兒說的話,還有點瓊瑤的味道。因為她,喬冉的影子在我的腦海里漸行漸遠。

趙樹平摁滅煙頭,懶洋洋地靠在我家的單人床上,頭枕著胳膊,眼睛無聊地望著天花板,像敘述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把他和喬冉做愛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盡管我腦海亂云翻滾,仍裝得若無其事遞給他一根煙,自己故作深沉地也點上一根。我不得不佩服趙樹平的語言天賦,他不急不慢地描摹:她登門借書,以前也來過幾次,他試探了幾次,她閃爍其詞,不外乎我們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等等,那張鵝蛋臉紅撲撲的,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可那次進了他的門,他立刻反鎖了插銷,張開雙臂,像繩子一樣勒住喬冉的后腰。喬冉驚慌失措,張開嘴,重重喘口氣,還沒來得及喊,趙樹平嘴就堵住了她的唇,剝蔥一樣剝光她的外套,熟練而又從容不迫地將她放倒在堅硬的地板上。開始喬冉還掙扎、哀求,后來情不自禁加入到趙樹平對她的撞擊和吞咬中,在一種燒傷般的快感中,緊緊咬住他的肩膀。我盡管內心戰栗,可面無表情,以顯得成熟。

忽然,喬冉大口喘氣,渾身痙攣抽搐,驚恐的雙手在空中亂抓,喊著要她包里治療哮喘的噴霧器。趙樹平莫名其妙,手忙腳亂,總算虛驚了一場。平靜之后,兩人像心滿意足的魚懶懶地浮在水面上。喬冉嚶嚶地哭了,抱住他,要他保證對她負責。一切落入俗套,和其他女孩別無二致。趙樹平打了個哈欠,呆呆望著我。

我扔掉煙頭,也高雅了一句,算是附和,媽的,我這邊連年干旱,你卻亂花漸欲迷人眼。

趙樹平咬牙發笑,大頭,摸摸胸口,你恨我吧?這樣吧,我把她托付給你,我也放了心。我拱手作揖,你留著慢慢享用。

趙樹平認真起來,拿出干部子弟特有的口氣教訓我,別狗肉不上秤,騷狗子(鄭健民)涎著口水圍著她轉,我還就不讓他得逞呢。我說,兄弟,鄭健民有俞平管著,用不著你操心,他是為了出國,圍著她老爺子轉哪。

狗屁,他嘴唇撇了一下,哼,端我的小鍋子(背后使壞),也不看看我是誰。他一下從我的床上坐起身,又點燃一根煙,手指夾著煙,眉頭鎖得緊緊的,他是小人,把持個破電教室,一點權力都要用足用透,方輝為了借聽力教材,私下塞給他幾百塊錢,他收了錢,鬼毛影子都找不到了。老喬讓他把出國推薦信轉給方輝,他逮著機會把信封拆開,用涂改液把人家的成績改了,再封上信封。這是人干的事嗎?

我不好評判是非,只好問,方輝的擔保和簽證都辦下來了?

趙樹平慢悠悠吐出一口煙,點點頭,我姐給他辦的。我咂摸一下嘴,由衷地說,他要記你一輩子嘍。呃,聽說他和吳素琴關系不一般。我鬼使神差冒出這句話,有點后悔。趙樹平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沉吟片刻說,你倆不合適,吳素琴心機深,你屬于居家過日子型的男人,喬冉托付給你我放心。他煞有介事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說,對不起,中秋節我都去杜曉云家送節了。趙樹平不滿地嘴角一撇,反問,那又怎么樣?還沒領證吧?對了,你倆搞過沒有?他用鄙夷的目光注視我,我有些不自然,低下頭。她也是“老蛐蛐”了,我可提醒你了!趙樹平沖我笑笑,這事就這么定了,喬冉以后會來找你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質問他,保媒拉線?再說你也不是老喬啊。趙樹平憋口氣,舒服地放了個屁,換了個話題,說別忘了,徐震報關出口的中成藥里有麻黃堿,那個東西一旦海關查到了,就不是找人的事了。他語調拉長,手里吧嗒玩著打火機。我露出無所謂的表情,那就算了唄,我先謝你了。

我不愿和這個家伙再糾纏了,前段時間,他把一個軍嫂的肚子搞大了,還是我找了婦幼保健院的發小吳大寶幫著做了人流,那家人忍氣吞聲,知道他家上面有人。除去大學同窗之情,在我眼里,趙樹平就是個十足的痞子和流氓。

我又說,那我找楊局長試試吧,按正常手續辦商檢證沒錯吧。

你能辦得下來嗎?趙樹平居高臨下問我,算啦,還是我來吧。

他站起身說,我今晚去海深湖碼頭。我明白,他和天津遠洋公司的一艘叫“天立山”的外籍輪上的船長、管事和大副混得很熟,每次船靠碼頭,他總要帶個小姑娘跑到船員房間睡覺。他的雅馬哈摩托車和冰箱彩電都是通過船員從香港帶過來的。他私下給這些家伙的免稅品登記本蓋上免稅大件的戳印作為回報。兩年下來,趙樹平和船員勾結在一起,倒賣原裝摩托車,他有錢了,驕橫之氣漸長。楊局長又恨又怕,幾次調他回辦公室搞文件收發,可沒幾天,他又回到船檢科。沒辦法,他舅舅那時還在市人大當主任。所以他倆誰見了誰,眼珠子都紅。

我提起楊局長,是因為他認為我厚道、辦事穩重,想提拔我當船檢科科長,我的話算刺激了一下趙樹平。沒多久,他把那批中成藥弄到香港,那里沒有貿易管制,藥材換船,順利裝上駛向美洲的航線。隨后的兩年多時間,趙樹平又幫忙做了幾十票貨,而且都是些違禁的藥品,我魂不守舍的,好在平安無事。徐震夫妻倆揚言一定要把我嫂子辦過去幫忙。我清楚這是拿話拴住我,好讓我繼續賣力。可這筆人情賬要算在趙樹平身上。

我還沒盤算好怎么謝他,這狗日的就把我小鍋子端了。

楊局長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給我打電話,他莫名其妙地問我和杜曉云是不是在談戀愛,我狐疑又弱弱地回應是的。楊局長意味深長地說,那你馬上去天立山看看,隨后掛了電話。我心里一沉,預感要發生什么,蹬著那輛二八鳳凰牌自行車跌跌撞撞趕到碼頭,在船舷軟梯邊,看到一輛雅馬哈摩托車。我耳朵嗡嗡作響,沖進管事逼仄的艙房里,堵住了床上顛鸞倒鳳的兩個鬼。那一刻,我天旋地轉,彎下腰就想吐。管事一把抱住我,以為我會滾雷閃電,咆哮廝殺。還是趙樹平了解我,習慣性擺擺手。管事惶惶然,哈腰出了門。

趙樹平僅穿一條三角褲跳下床,手里握著打火機,啪地點燃一根煙,嬉皮笑臉地摟住我的肩膀,問我是不是嚇尿褲子了。我本能地一哆嗦,哭喪地喊別碰我。我覺得膽怯如鼠,好像齷齪的事是我干的,每塊肌肉都在抽搐,緊縮。我開始害怕,驚恐地凝望四周,杜曉云凌亂的長發遮住半邊臉,身體半蜷縮,委頓木呆。

突如其來的羞辱讓我緊閉雙眼,恨不得和這個世界徹底隔絕。我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一下撞翻光著身子的趙樹平,奪門欲逃,但動作還是慢了半拍。趙樹平健碩的胳膊擋住我的脖頸,兇巴巴地說,大頭,你他媽像不在世上活一樣,他指著杜曉云罵罵咧咧,她進海事局是和楊剛睡覺換來的,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還有,我就是要教訓那個老色鬼,別以為公交車什么人都能上。趙樹平噴著酒氣,邊喘息,邊打嗝。

杜曉云尖利地嚎叫,抱著枕頭、被褥劈頭蓋臉砸向趙樹平,嘴里怒不可遏地迸出最下流的臟話,如根根鋼針刺向我的神經。杜曉云和趙樹平這對狗男女讓我明白,越是深信不疑的東西越是不可信,今后我不需要再對一些東西深信不疑了。

所以,他們做得越絕,我反而越容易走出來,我應該感謝毫不顧及我感受和存在的趙樹平,讓我懂得“哀莫大于心不死,幸莫大于死徹底”這個道理。可對我這個死徹底的人,杜曉云居然心不死,還厚顏無恥地來找我,痛哭流涕地向我表白,她是愛我才這么受盡屈辱。如果我倆今后在一起,她必須封住趙樹平的嘴,不讓他四處造謠。為了在我倆領結婚證之前了卻舊事,她主動找了趙樹平,沒料到會弄得這么一團糟。

我很平靜,沒有羞辱感,沒有憤懣,反而有點輕松和柳暗花明的感覺。后來我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居然還關心我的未來,還知道喬冉,告誡我以后千萬不要和喬冉來往,語氣誠懇到居然拿她老娘打賭,說她所表述的一切都是為我好。我望著她瞪大的眼睛,發現她的黑眼珠一下子長滿了整個眼眶,像個巫婆。

這以后不久,我聽我媽告訴我,杜曉云找了一個在煤氣公司上班的黑大個,據她稱要找一個能保護她的人,最起碼不受欺負。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回來聽同事私下講,那個黑大個找到我們單位,在楊局長的辦公室,也不言語,一個掃堂腿,老楊仰面朝天,半天沒爬起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沒找趙樹平。

我媽去喝喜酒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端著酒杯,笑意盈盈,在我媽耳邊蚊子似的嗡嗡叮囑,李林老實,阿姨,千萬別讓他和那個叫喬冉的同學來往,她不正派。她竟然還沒忘記這一茬,我覺得她應該是神經錯亂了。我很感慨,杜曉云于我——用現在的段子比喻——像買了輛舊車,車鑰匙還在趙樹平的手里。趙不時開出去遛遛,用我的車,燒我的油,我察覺了還不敢聲張。

在單位,關于我和杜曉云分手的謠言不攻自破,原來老楊插了一杠子。可這里面的迂回曲折,老楊私下只有憋屈地揪自己的頭發。唯獨我像是個受害者,走到哪兒,同事們都用探究憐憫的目光注視我,又不敢多問。老楊找我談了次話。不久我被提拔為船檢科科長,黨組成員,那是九四年底發生的事。此后同趙樹平再見面,他面色尷尬,我冷若冰霜。

又過了兩年,某一天深夜,我正給老楊寫文明創建匯報材料,頭埋在一堆紙里,趙樹平滿頭大汗一臉狼狽相闖進門,我一愣,虎臉沒理他。這是我們沖突后第一次見面。他一點不在乎,輕車熟路拉開我的文件柜,摸出幾個面包嚼了幾口,又端起我的杯子仰脖灌下幾口水,喘息著把腿蹺在桌上,抹一把嘴角,問,都這么久啦,還生氣嗎?然后解釋這么做的迫不得已,是看老同學的面子幫我,是防患于未然,這以后成了家,不斷地讓老楊給我戴綠帽子,還沒辦法伸冤;這也是下策,既讓我斷了念頭,徹底放棄杜曉云,也給喬冉挪個位子,只要我沒有處女情結,這事就成了。

我鐵青著臉。同學之情已被他揮霍殆盡,剩下的僅有他因徐震為我冒的風險。

他見我滿臉怒氣,自顧自點燃一根煙,一本正經地說,喬冉是我上海的二姑媽她表嫂的妹妹家的女兒,記住,那個妹妹就是她媽,大戶人家,解放前和榮家走得近,不信你可以在地方志上查到。我不想親上加親,煩。他掐滅煙,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你心善,能容忍,喬冉大小姐似的,我沒那個閑心伺候,唯獨你有菩薩心寵著她。老喬曾經問過我你的家庭,除了不滿意你爸是干部,很欣賞你的才學和人品。還有,同學時,我記得你包皮過長,雖然不耽誤那個,可她會不喜歡……話音未落,他別在后腰上的“大哥大”響了,他拉開門,跑到過道上接電話去了,我從他眼神里看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我反鎖了門,只想趕緊弄完手里的活。可屁股剛挨到椅子,門又敲得篤篤作響。我拉開門,提高音量——我們改日再嚼蛆行嗎?他緊鎖眉頭,關上門,手指放在唇上,噓了一下,晃著膀子,一屁股砸進我辦公桌對面的沙發里,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說,鄭健民腦袋被我拍了一板磚……奇怪,我沒怎么用力,覺得像砸在棉花堆里,可剛才喬冉告訴我送到了二院的重癥病房,醫院還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平靜地說,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系,對不起了。我冷漠地拉開門。

趙樹平二話不說,霍地抓起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砸向我,我頭一偏,煙灰缸“嘩啦”一下掉在地上碎了。他低吼,媽的,老子處處向著你,要把你變成自家人,你怎么就不開竅?我木訥地望著他。

關門!他命令。我只好關上門。

他點燃一根煙,粗魯地猛吸兩口,低頭說,以前和現在跟你講的都是真的。今天是教師節,喬冉和她幾個同事在王朝舞廳唱歌,她喝了幾杯紅酒,過敏,難受,打電話給我,我正洗澡,沒聽見。她要面子,又不愿掃大家興,偷偷溜出舞廳,氣喘得不行,只好給鄭健民的call機發短信。這狗日的倒勤快,打了面的接上喬冉,在車上他就動手動腳……我騎摩托在師大西大門攔住面的,人是這狗日的抱下來的,已經神志不清了,這狗日的頭還在她胸口上蹭……本來看在俞平的面子上,我也就忍了,可面的司機嘿嘿直笑,示意我他的手竟然伸到她的大腿里面。

趙樹平將煙頭重重摁滅在茶幾上,說,我甩了一疊錢給司機,讓他等我們走了再送他到醫院,或者報案,隨便。只要司機不吭氣,即便他死了,也就你我和喬冉知道。趙樹平迅速瞥了我一眼。我心臟猛地一揪,質問他,你什么意思?把我扯進去?趙樹平輕輕一笑,我是九死一生,死是必然,生是偶然。你看著辦。

放心,我沒聽見,你的話算放了個屁。

趙樹平打了個哈哈,我剛來就問門衛王師傅你在不在加班。所以別人會旁證我找過你。即使警察追問起來,你再一問三不知,只要不是主觀故意,包庇罪成立不了。我眼神銳利,問,喬冉怎么樣了?還有那個面的司機,你就敢保證萬無一失?

趙樹平艱難地慢慢起身,會心一笑,說,你心里有她。行了李林兄,我簽證已經拿到了,下面的事我會處理好的,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他湊近我,故作神秘地說,老楊給杜曉云丈夫打了——知道這事兒誰干的嗎?他丈夫叫“八妹”,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走到門邊,我陰著臉問他,有意思嗎?趙樹平轉身打量了我一眼,陷入沉默,持續了近一分鐘,才緩緩地說,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可挽回的,譬如青春,譬如歲月,譬如對一個東西的感覺……我很想回到過去,打完一場球后到地理系食堂吃一根紅豆冰,真好。話音剛落,我拉開門,用力將他推搡出去,“嘭”地關上門。

我走到窗前,凝望著潛伏在城區蜿蜒西去的青弋江,天際有悶雷滾動的聲音。一低頭,趙樹平雙手插進褲袋里,“噠噠噠”悠閑地下了門樓的石階梯,不經意間,扭頭回望了一下階梯邊兩只面目猙獰的石獅和黑暗中的辦公樓;梧桐樹茂密的樹枝劇烈地搖晃,樹葉翻卷著撲打在他身上,他低頭拉拉風衣的領口,幾滴雨珠飛濺到窗戶玻璃上,摔得粉碎,密集的雨水裹挾在烈風里橫掃街道,趙樹平的身影猝然消失。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深秋。

鄭健民成了植物人。

趙樹平失蹤不到一個禮拜,俞平去派出所告發了他。

趙樹平父母正在美國探親,匆匆趕回來上下疏通關系,他母親一夜白頭。還是趙樹平北京總參的外公發揮了作用,沒有立案,趙家賠償了一筆數額可觀的錢。單位這邊,楊局長迫不及待召開了黨組擴大會,基于趙樹平種種表現,根據《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曠工或者無正當理由逾期不歸連續超過十五天,做出予以辭退的決定。決定書是在全體職工大會上宣讀的。我私下和停靠在本市外貿碼頭的外籍輪船員和船長打聽了一下,推測他極有可能藏匿在集裝箱里跟船去了香港,然后再動用其他手段去了美國。

一個月后,老大姐張云芳找到我們單位。好久不見,她看上去面容憔悴,我給她沏茶倒水,她眼神流露出哀愁,告訴我她的未婚夫和幾個朋友在廈門做進口成品油的生意,給海關緝私局抓了進去,問我廈門海關有沒有朋友。我無權無勢,可又不想讓她立刻失望,只好說我盡力吧。

我也很傷感,苦笑地告訴她我的個人問題一直沒有著落,如果有什么合適的人選,請老大姐幫著關心一下。另我哥嫂一家人在徐震的引薦下去了新加坡,我父親兩個月前在二院做了直腸癌手術,還在做化療,我獨自一人在單位、家里和醫院來回折騰,忙得焦頭爛額;母親有甲亢,不能勞累,脾氣也不好。張云芳同情地哦哦直點頭,關切地說要不她也來幫忙,我連忙擺手說謝謝,岔開話題問俞平怎么樣了,其實這之前我早就耳聞她要出國。

張云芳嘆口氣說,見誰都哭,后來方輝從美國給她寄了封信,里面夾了張支票,聲稱為生死未卜的趙樹平謝罪,然后鼓勵她出國。怎么,她走沒和你打招呼?

沒有。

你說怪不怪,當初她那么鄙視方輝……唉,這人哪。

嘿嘿,人生就這樣,變數叢生,但愿她幸福。我撓撓頭,靜靜地望著老班長。

張云芳欲言又止,最后像下了決心,把鄭健民出事后俞平帶人大鬧喬家和去喬冉學校羞辱她的經過講述了一遍,然后唏噓不已,說喬冉找了她幾次,還幾次提到我。我有些吃驚,忽然意識到,張云芳找我是不是還有這層意思。

不出所料,喬冉后來主動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剛開始我有些意外,彼此只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謹慎地挑選一些很有分寸的詞語,有種相敬如賓的感覺。漸漸的,在沒話找話時,我開始心不在焉,因為我爸病情一直不穩定,肝臟上又發現了癌細胞,多虧了杜曉云隔三差五來醫院給我值守幾個夜班,還做菜送飯兼家務活,好讓我能分身休息和正常工作。因為我一直沒跟我媽透露我倆分手的真正原因,我媽一見她就流淚,老說患難見真情,是我沒福分。杜曉云羞澀地笑笑,阿姨,李林是好人,是我沒福氣。

張云芳也沒少幫我的忙,主要陪我媽拉家常。以前上大學張云芳就經常帶一幫同學來我家玩,我媽對她也像親閨女似的,拿糖果蜜餞,噓寒問暖,她拉著我媽的手,笑吟吟的,有問必答,可七拐八彎總扯到趙樹平和喬冉的事情上,基本上都是我不在家的時候。至于都說了些什么,我不清楚。關于趙樹平,我爸媽心目中對他的印象是活潑、開朗、嘴甜,上大學時經常來我家吃飯,挺實誠的小伙子。喬冉沒見過,沒有印象。所以,有了張云芳的穿針引線,我下班回家的時候,我媽不再像以前動輒數落我了,看我的眼神復雜無比,有時候冷不丁還會冒出一句,那個叫喬冉的同學怎么樣了?我警惕而敏感地瞪著我媽,裝出無辜的表情搖搖頭。你們沒來往過?我繼續搖頭。我媽眉心微蹙,似乎有些煩躁。我茫然失措,感覺有些不妙,第二天在單位打電話給張云芳,帶著抱怨的口氣懇求她不要再提他倆的事了。

哪知她微嗔道,你也不謝我,不管怎么,是你媽要見她,讓我帶她上你們家來。對了,我的事你忘了吧。電話里我只能硬著頭皮黯然說哪能呢。

不是哪能,是必須啊,我指望你了!她幽怨地加重語氣,掛了電話。

我七竅生煙,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怕什么來什么,而且來得猝不及防。冬至前一個晚上,我媽在家剛撂下新加坡的國際長途,邊流淚邊哆嗦著嘴唇,嘮叨明年的這個時候可能就是我爸的祭日,先是罵我的哥嫂不孝,再來罵我,硬是讓杜曉云這么好的姑娘跑了,沒出息。

我茫然地望著母親的嘴上下翻動,正神情恍惚中,一陣高跟鞋篤篤有聲,沿著樓梯響到家門口,大門沒關嚴實,輕輕一推,露出一個穿淺紅色羽絨服的女人。我瞟了一眼那張陌生的鵝蛋臉,剛想說您找錯地方了,她眼睛一亮,問,連我都不認識了?

我媽的喧囂聲像斷了電的收音機戛然而止,臉上的驚嘆號霎時轉換成燦爛的笑容,雙手合十作了個揖,深深瞥了一眼喬冉,小心地問,你是喬冉吧?喬冉點頭,親熱又自然地回應,阿姨您好。我想她是聽到了剛才的罵聲。我一時還未從尷尬和沮喪中回過神,喬冉傾身捉住我的一只手,緊緊握了一下,我心臟陡然一跳。我注意到那只手潔白如玉,纖細修長,青色的靜脈在手背上若隱若現。一種熟悉久違的感覺在我體內慢慢地膨脹。

我竭力掩飾內心的復雜情緒,木訥地站在原地,她卻從容地脫下羽絨服,熟絡地就掛在衣帽鉤我的制服上,在書桌旁的椅子上(那也是趙樹平經常坐的地方)坐下來。她穿一件高領紅色羊絨衫,就像一團火,讓我的面頰感受到熱力的輻射。從來沒有過的近距離接觸,我有些拘謹。而她的表情沉靜、端莊,眼眸炯炯有神。我媽端給她一杯熱牛奶,她欠身親親熱熱喊聲謝謝阿姨,臉上飛過一片紅暈。我媽歡喜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我示意她帶上門出去。

我的書桌一側緊挨著單人床,如果來了朋友或同學,我就只好坐在床沿。我凝視著她的側影,她扭過臉望著我,嬌嗔地輕聲問,壞蛋,干嗎躲著我?“壞蛋”這昵稱似乎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可我聽著不順耳,對趙樹平,她是不是也這么稱呼?

沒有啊,我故作無辜地迎著她灼熱的目光。

這些年為什么不找我?嫌我和趙樹平在一起?不干凈,對吧?

怎么會呢,老同學,你想哪兒去了……我故作憨態,嘿嘿笑起來。

她有些不高興,虛偽!其實我……對了,你不也有過……談了嗎?她繼續咄咄逼人。

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我斂了笑,覺得不舒服。喬老師身體還行嗎?你也該出國了吧?我岔開話題。

她從包里摸出兩張照片,攤到書桌上,推到我面前。一張是曾掉落在下鋪的照片;另一張是她的近照,照片上的她,一襲米色風衣,稠密的黑發披散在肩頭,似乎隨時會凌風而起。她黑幽幽的眼睛注視著我,輕聲說,要走也要和你一起走。我招架不住她犀利的目光,囁嚅著……她打斷我,方輝走之前,為了表達對趙樹平的大恩大德,把那張照片交給趙樹平,要他提防著你。趙樹平看了照片笑得直不起腰,然后把照片給我看,還描述了照片背后的事情,感慨地說,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我冷冷問他什么意思。他懶懶地回答說沒什么意思——那一刻我很傷心,為他我做過人流,醫生警告我,不能再這么干了,我的宮頸粘連很嚴重,會造成不孕……她淡淡一笑,說了你也不懂。頓了一下,又說,方輝是個小人,可我要感謝他提醒了我。

我艱難地清了一下嗓子,澀澀地說,其實呢,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我解釋得很蒼白。喬冉溫婉地看了我一眼,輕聲說,你的心思我明白,越是對我有愛意,越是無能為力是吧。我心里一顫,她很善解人意,沒有用自卑這個詞來形容我的心態。

她淺呷一口牛奶,將杯子放到桌上,站起身坐到我身邊,臉上露出羞澀,說,謝謝你這么多年珍惜我……抱抱我吧。她側過臉,下巴緩緩探進我的右肩窩里,蓬松的頭發緊貼著我的右臉頰,我嗅著她頭發里散發出的芬芳氣息,慢慢伸開一只胳膊象征性摟了一下她的后腰,我覺得有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還有害怕,或者說多年來所有五彩繽紛的幻想這一刻來得如此隨意、猝不及防,我想到趙樹平曾經在我面前聒噪的一切,腦子里亂成一團麻。她閉著眼,在我耳邊呢喃,傾國宜通體,誰來獨賞眉?以后要是想我,就看看那張照片吧。我臉上火燒火燎,趙樹平可能把那個雨夜里提到過的我身上的細節都告訴了她。

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些年來我遇見過許多女孩,有的像你的眉毛,有的像你的眼睛,但都不是你的那張臉……我忍不住撫弄了一下她的頭發。見我吭哧的窘態,她笑了,說真難得你一片純情。她愉快地舒了口氣,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從包里摸出一盒摩爾,熟練而優雅地點燃一根,深吸一口。裊裊煙霧圍著臺燈潰爛般地擴散,她的臉肌擠出一個矯作的微笑,說,以后不要和張云芳來往了。

我手一哆嗦,碰翻了桌上的牛奶杯,不光是因為這句話,最主要她抽煙的動作和神態極像趙樹平。照片染上白色的液體,我慌得趕緊拾起照片抖了幾下,塞進枕頭下,站起身準備去客廳拿抹布。碰巧我媽推門,手里端著一個水果盤,冷不丁看到喬冉抽煙的樣子,手一松,水果咕咚滾落到地上,她的五官呈現一個倒“品”字。我趕緊推走她,關上門,狼狽地撿起水果,喬冉神情反而松弛下來,悠閑地攏了一下額前的亂發。

桌面已經用一塊刺繡手帕擦干凈了,我木然地將蘋果拾掇在桌上。喬冉略帶歉意地說,別嚇著你媽了,下次還是去我家吧,我爸在我哥那兒。她瞥了我一眼。我腦袋仿佛被一顆子彈擊中,在猛烈震蕩中破碎分裂,眼前的女人如一尊泥塑,在風雨的侵蝕下,已經崩塌。我盯住她,嘴里迸出幾個字:我希望我們以后不要來往了。

喬冉愣了一下,輕聲說,抽煙的都是壞女人,對吧。趙樹平走之前,把你為徐震報關手簽的出口艙單、箱貨紙統統交給我了,等于你要連帶承擔他的責任。他告訴我你膽子小,一定會對我好的。

我問,憑什么呢?

憑你無能,一個單位的女同事都對付不了。喬冉不屑地望著我,似乎要氣我,說,也就我想著你。

我不需要,我冷冷地回應。

她的目光羽毛一樣輕盈地掃遍我的全身,一句話沒說,站起身走了。

她一走,我媽面孔冷如冰霜,警告我要是再和這種人來往,就敲斷我的腿。我惱怒地回應,媽,我何嘗不知道她和趙樹平是一路貨色!我有難處啊,憋不住我把這些年趙樹平和喬冉的事以及為徐震報關的經過統統倒了出來。我媽聽了心酸得咧開嘴啜泣,你爸今后也指望不了嘍,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她揉了一把眼角,唉,你歲數也不小了,現在的女孩子個個都是狐貍精,我擔心你的身板……我媽欲言又止,事事順心不容易啊。我揣摩了一下我媽的話——我娘胎里吃過放射線,身子骨也就這樣,找對象不能太苛求,只要人好就行了。她說找了保健院的吳大寶,弄了一只胎盤——這些日子醫院天天跑,感冒總是不好,這個東西對氣血不足體質差的人有大補,你就是割掉鼻子也必須吃了。我哭笑不得,只好點頭。

這后來我父親出了樁事,他把平時護士給他睡眠用的安定片偷偷積攢起來,快到一百粒的時候一把吞進肚子里,被人發現時已經深度昏迷。護士將他脫得精光,推進ICU,氣管切開,洗胃,換血,身上又插上許多管子。我哥嫂只好從新加坡飛回來,我嫂子一改過去的蓬頭垢面,一身珠光寶氣,因為我哥一家人順利地拿到了移民美國的移民紙。在病房里,我哥心情很好,忙前跑后的,我嫂子把我叫到一邊,以一種少有的口氣命令我幫助她辦理從泰國一家全球化學品分支機構進口兩個二十英尺貨柜的化工原料海關手續,就這個月底從上海轉關過來,只要這邊海關不布控查驗,商檢不取樣化驗,就不會有問題。

我嫂子湊近我,問,還知道吳素琴嗎?我點頭。

我和你哥移民的經濟擔保全靠她資助,徐震授意的。她是化學家,現在是美國駐泰國的一家化學品公司總裁。我打斷她,直截了當地問,這批貨有沒有問題?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從挎包里摸出一個裝滿現鈔的信封遞給我。

老楊是個食肉動物,我的事很快就辦成了,順帶還將張云芳的事弄成一半,她未婚夫可以弄個緩刑。這個面子很大。老楊為此把我喊進他的辦公室,親切地說小李子,我們今后要同舟共濟啊,我感激得直點頭。我把這個好消息電話告訴張云芳,她先是一愣,繼而勉強地說,真不知道怎么謝你,其實我和他都在一個院子里長大,他父親打游擊的時候救過我父親的命,唉,有些話講不清……她語氣沉重,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不過,喬冉那天又來找我,而且是在醫院里。我認為還是張云芳起的作用。她來的時候,我爸鄰床的患者剛好去世,家屬撲向死者,一陣叮叮當當的躁動,夾雜著哭號。我哥嫂提前走了,我正滿頭大汗地端著便盆,笨拙地配合著花錢請的護工給他在腹腔部位的人造肛門排便,滿屋子都是腥臭味兒。她一聲不吭蹲下身,硬奪過我手里的東西,溫婉地說我來吧。我疲憊不堪,一絲掩飾尷尬和婉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呆滯地望著她,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劇中的小鹿純子,扎著馬尾辮,顯得很清純,只是那張鵝蛋臉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些類似過敏的小疙瘩。她一只手拎著尿袋子,另一只手舉著點滴瓶子,被護工呼來喚去,不時地做出干嘔的樣子。

我愧疚萬分,趕緊奪過她手里的物件,我倆就這么輪換著倒手,等醫生護士折騰完了,我父親總算平穩地睡著了。她微嗔地埋怨,別以為我來看你,我是來討丟在你家的手帕的。我恍然想起那塊浸透牛奶的絲手帕,她走后,我洗得干干凈凈,包裹了兩張照片放在枕頭下面,煩躁的時候就拿出來看。我直搓手,心虛地說,對不起,改天我送到你家去……這里太亂了。

后面一句話是催她走,我怕我媽要過來。可她沒聽出來,幽怨地說,誰讓你送來著?又繼續說鄭健民醒過來了,她和張云芳探望了兩次,他父母見了我們罵俞平一家人虛偽,不僅一個電話沒有,還和方輝好上了。我沒有回應,心里只想她快些走,所以引著她踱步來到病房外面的后陽臺。我倆趴在扶欄邊,下面是寬闊的鏡湖,冬至前后,白晃晃的湖面結了厚厚的冰,上面花花綠綠都是溜冰的人。喬冉忽然興致盎然地問我會不會溜冰?我搖頭,說哪一年冰窟窿不掉下去幾個人。

膽小鬼,改天我教你!她眼睛亮晶晶的。為了掩飾尷尬,我說你氣管不好,要保暖。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奇怪。她聽出我話里的意思,故意帶著撒嬌口氣,凝視著我說,趙樹平教我的,他身手真快!我好長時間不哮喘了。她表情有些嫵媚。

是不是趙樹平的名字讓人覺得刺耳,當杜曉云和我媽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我倆視線里時,瞬間大家呆呆的,定格了一樣。我注意到杜曉云化了濃妝,眉梢揚起,飛向鬢際,煞是一副兇相。她手一松,手里拎著的兩大塑料兜的東西嘩啦啦滾落到地上,里面是果醬,酸奶,手紙,橙子,還有牙刷和牙膏。我腸子都悔靑了,怎么沒想起護工曾告訴我她倆去了醫院門口的超市。就像一部陳舊的電視劇,矯情的情節巧合,滾雷閃電,杜曉云重新上演多年前在船上的那一幕,嘴里迸發出一連串的“不要臉”,抓起地上的橙子、日用品噼噼啪啪砸向喬冉,地上一片狼藉,我媽跌坐在地上,帶著哭音惡狠狠地呵斥我,周圍簇擁了一群病人、醫生護士和閑散看熱鬧的家屬。

喬冉情緒還算穩定,只是臉色慘白,雙肘護著頭部和小腹。我跨前一步,一把推開杜曉云,低吼一聲,發什么豬頭瘋!杜曉云對我的舉動驚駭不已,好啊李大頭,你等著!我咬牙拉長聲調,我等著你!然后雙手牢牢地護住喬冉的身體,趔趔趄趄沖出人群。

在奔向醫院大門的路上,我伸出胳膊攬住她的肩膀,附在她耳邊說,我要娶你。她怯弱地問,你不騙我吧?我搖搖頭,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這后來杜曉云和我們家徹底斷了來往,在單位迎面碰到我也像沒看見,濃妝艷抹得像個女鬼。老楊把她調到機關服務中心,她學了個駕照,經常開車陪著老楊外出。她和她老公鬧了幾次離婚,我媽看在她時常來我家幫忙的份上,去她家勸和,反而被她指桑罵槐趕出門。還是老楊老辣,七繞八繞,和她老公談妥條件——單位福利分房。按政策規定,杜曉云是工人編制,沒有資格分房。鑒于她的工作表現,破格分給她一套帶雙陽臺的公寓房。我們單位職工不多,連我這個沒結婚的光棍,老楊也破了格。老楊對我越來越關照了。我暗笑,感謝杜曉云,她越在枕頭邊詆毀我,老楊對我就越好,人性真是詭異。

有了一套房,我和喬冉的活動空間相對自由了許多。我媽開始反對,我只好躲著她,平時不到萬不得已不回家,吃住在自己新房子里。最主要我在醫院陪守我爸的時候,喬冉一直不離左右,和我一起忙前跑后的,我媽那張苦瓜臉就漸漸有了幾分暖色,想想杜曉云的所作所為,她也就沒怎么為難我,可仍舊陰沉著臉,不怎么搭理喬冉。我打電話給張云芳求援,她跑到我家,有意無意地勸了我媽幾次,還說趙樹平在澳洲留學,找了個臺灣姑娘,還養了孩子。我沒料到張云芳編了這么個故事,我媽像卸下包袱,臉色好看多了。那時關于趙樹平的傳言在我們同學中像雪片紛紛揚揚,有鼻子有眼的,就沒有一個夸他好的。

我感慨,老班長還是心善,給趙樹平罩上一道璀璨的光環,讓他有個美好穩定的歸宿。也讓我媽心下釋然,這比什么都好。我媽主動和我談了一次,其實她放心不下的是唯恐趙樹平以后糾纏喬冉,還有這個女孩子品行究竟怎么樣。我沒法正面回答,只好給我媽打了個比喻:杜曉云好比一只鳥,喬冉呢,好比是一只螞蟻,鳥活著時,吃螞蟻,鳥死了,螞蟻吃鳥。大自然都這樣,人也一樣,都在變。我媽苦巴巴地望著我,長嘆口氣,你什么都懂,為什么連個老婆都糊弄不到手呢?輪到我沒話說了。

和喬冉在一起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問我為什么會對她有感覺,不許說謊。我思忖片刻,說了一番文藝青年的話:那年高考結束后,你跨出附中校門,一頭扎進晚霞里,整個人被光暈環繞。我記得你穿的是一雙半高跟白色涼鞋,腳踝處還打了一對婉轉多姿的蝴蝶結,你輕盈地在人流里穿梭,不時低頭躲避地上的積水洼坑,一跳一閃,若隱若現,我個子不高,眼睛追不上跳躍的馬尾辮,只好低頭尋著蝴蝶結,飛來飛去,后來就找不到了。

她神態安靜,說,避實就虛,不深刻。我澀澀地問你不會又是為那張照片的事笑我吧?她提醒我,還記得高考前在吳素琴家輔導政治嗎?我小腿給蚊子叮了,我命令鄭健民換座位,坐到你旁邊,你驚懼地睜大眼,渾身像打擺子發抖,如果沒記錯,感覺連桌子都抖了起來。她目光咄咄逼人。

我只好承認,我聞到了你身體散發出的一種甜蜜和刺激的味道,那個味道讓我呼吸加重。然后呢?她追問。

我看到你裙擺下面,那雙雪白的小腿細膩柔滑,不經意地勾起、伸直,時而抵著桌腳,時而又繃得筆直,差點和我那條可憐的皺巴巴的咔嘰布褲腿碰到一塊。我打了個激靈,然后就……我有些口干,端起書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

喬冉撇了一下嘴角,說,這還差不多。此刻我們就坐在師大中文系圖書館里,周圍密密麻麻都是考研的學生。我倆默然對坐,氣氛柔和,各自翻書,再次抬頭對望時,我說不公平,你也得回答我的問題。她那對杏仁眼凝視我,算是默許。我說也沒什么,你不是說過不要我和張云芳來往了嗎?那天你在我家為什么要抽煙?最后一個問題是干嗎不出國和我廝混在一起。

她從包里拿出一盒蜜餞,倒出兩粒話梅含在嘴里,有些含混不清地說,你問的只有一個問題,對我還是不夠了解對吧?我覺得自己性格有男人的成分,一句話也講不清。我有點透不過氣來,她語氣有點撒嬌。

出了圖書館,我們的手下意識牽到一起,往校園里的鳳凰山上爬。初春的傍晚,山澗里的薄霧散淡涌動,漸漸稀薄,融化進石子路邊的燈光里,一切變得恍惚起來。歇口氣的時候,我們抱在一起,抱得很輕,似乎怕弄疼了對方,搞得像一種儀式。我注意到她的臉細膩光潤,突然有了異樣的激動,可一想到趙樹平的提醒,頓時有些氣餒。

到了山頂往下看,整個校園和遠處的鏡湖籠罩在朦朧的光影里,靜若幽谷。坐在悠然亭里的石凳上,她顯得有些疲乏,鉆進我懷里,楚楚可憐的樣子,說,我有點冷。她的嘴唇很漂亮,我心跳得厲害,試探著,壓在她的嘴唇上,她閉緊眼,眼角滑出一道淚,讓我驚慌失措。我松開手,她卻用力抱緊我,更溫柔地親吻我的面頰。然后我們吻在一起。

晚上是在她家吃的烤面包和牛奶麥片。我一直像做賊似的不安,真應了趙樹平對我的評價:狗肉不上秤。喬冉倒沒在意我的感受,她說我先洗個澡,你坐一會兒。我坐在老喬的書房里,四下看,總覺得和做學生來借書時的感覺不一樣。還是以前熟悉的書柜,里面擺放著各類外文詞典和陶瓷,比從前多了不少小鏡框。有一幅是老喬和趙樹平、喬冉在上海外擺渡橋邊的合影,老喬穿一件棉麻暗紅格紋襯衫,脖頸系著一條鳥獸紋的絲巾,絲巾的尖端自然垂在胸前,顯得挺括飄逸。左邊的趙樹平,外罩一件灰色西服,手插在褲兜里,臉上掛著劉德華式的微笑;挨著趙樹平的喬冉,有點驚世駭俗,舉止裝扮像胡慧中,米黃色風衣隨意斜系著腰帶,親昵地挽著趙樹平的胳膊。其他鏡框里的基本都是喬冉和一些男孩的合影,除了一張和鄭健民的,我都不認識,但個個都長得挺拔帥氣,背景好像也都在上海。

浴室的水聲嘩嘩響起,停下,連續幾次,喬冉從浴室出來,穿著睡衣,濃密的長發在腦后盤成圓髻,見我看相框里的照片,解釋說基本上都是她表哥和拐著彎的上海親戚。

喏,桌上還有老相冊,我爸和鄭健民拍的。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翻開相冊,手臂上還有細密的水珠,指著一張女人照片,告訴我女人的外祖父是上海民族資本家,一九一六年的時候,在我們本地開了一個裕中紗廠,后來因為反右和文革的沖擊,女人的父親得了精神病,一九六五年自殺了。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喬冉的母親,在喬冉出生后半年,嫁給了也有政治問題的老喬。喬冉還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她母親病逝后,家里不怎么管她,老喬倒是很寵她。

她唯一恨老喬的是,張云芳的父親欺負了她,老喬怯于權勢,不敢聲張,還私下雙手合十,稱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還是趙樹平的舅舅出面,把這個老色鬼調出了師大。

我悟出她讓我不要和張云芳來往的緣由。

可你為什么要通過張云芳找我呢?我問她。她回答說張云芳覺得父輩欠下了孽債,她坐臥不安。所以在喬冉最孤單的時候,張云芳要促成我倆的事,算是贖罪。我沉默。又問她是不是和趙樹平有親戚關系。她有點動情,他是我媽家那邊的人,我從小就沒有媽,至少他比我哥好,不裝,敢做敢當。

那你還想他嗎?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還有愛不愛你是吧,她抿嘴笑了下。

她的睫毛很長,瞳仁在黑褐中泛著點深藍,像鏡湖水一樣深邃。我不想告訴她趙樹平對她所有的細訴和評價,眼前的女孩內心已經千瘡百孔,他們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我平靜下來,換了個話題,問她為什么不出國。她靠在她父親的安樂椅里,伸手將紅木寫字臺上的錄音機音量調低,放出悠揚傷感的鄉村民謠,她命令我也去洗個澡,暖暖身子。見我有些猶豫,她微嗔道,放心,沒別的意思,我哥是個胖子,他的浴衣你穿得上,都在里面架子上。

我只好匆匆沖了個澡,穿了一件不倫不類的浴袍,像個小丑,滑稽地出現在喬冉的面前。她一只手里夾了一根煙,另一只手托住一只高腳酒杯,里面盛著見底的紅酒。她讓我坐到對面的沙發上,說晚上我就睡那,又示意我也喝一杯,對睡眠有好處。我端起寫字臺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小聲問,抽煙也能治睡眠?

不要這樣嘛,她摁滅煙頭,有點委屈地嘟起嘴,我都不反感你了。她蹬著一雙軟底半高跟棉拖鞋,輕盈緩慢地踱到臥室門邊,手扶門框,沒來由地說,其實鄭健民無論秉性還是為人,都適合我。她瞥了我一眼,趙樹平嘛,既是親人又是情人,見了他,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我一時記不起是誰說過的話,她已經關上了門。

錄音機循環播放那首《五百里》,“主,我已離家五百里,衣衫襤褸,身無分文,主,我不能這樣就回家……”畢業考試最后一節聽力課,老喬除了放了卡朋特的歌,還點了這首傷感的歌,那意思好像無論今后大家身處何境,耶穌會永遠和你們相伴。我有些煩躁,關掉錄音機和書房的燈,黑暗里睜著眼睛,一直到下半夜。

腦袋剛迷糊,喬冉光著腳,悄無聲息鉆進沙發床,蜷縮在我的懷里,豐滿的乳房擠壓我的胸口,光滑細膩的皮膚散發出淡淡蘭草的清香。黑暗里,巨大的恬靜掩埋著我倆,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不焦慮,不蕪雜。許久,她說,我要做你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我哆嗦著回應,我那個過長。她說我不在乎,用熾熱濕潤的嘴唇吮吸著我的舌頭,我箍住她,像是要把她嵌進我的肉里。她握住我,一寸一寸地進入。窗簾鉆進天亮時的第一縷陽光,落下,又升起。

后來一次去她家,我謊稱要跟遠洋船監管去南方一個月,我問她,再見面時我們各自拿出結婚介紹信好不好。她有些乏力,伏在我的肩上,默默點點頭,濃密的黑發罩住我的臉,毛茸茸的。我感覺她的臉頰有點燙,問她哪兒不舒服。她搖頭,手里握了一把鑰匙遞給我,說這也是你的家了。我摟緊了她,那一刻我心里一陣隱痛,覺得她像手里的鑰匙,怪孤單可憐的。

我拿了半個月公休假,先找保健院的吳大寶做了包皮手術,然后做我媽思想工作。我爸的肺部已經大面積積水,整天罩著氧氣面罩,我媽已無心管我的事,只是叮囑我要等我爸的事過后才能考慮自己的事,這是習俗,算是同意了。我拿著一摞吳大寶找人另做的闌尾炎手術報銷單去單位報賬,意外碰到杜曉云。這娘們主動把我拉到財務科一角的大陽臺上,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告訴我老楊正接受省紀委的誡勉談話,主要問題是單位集資建房款項賬目不清,據說審計局查出來少了一百多萬,還有和廣州的車販勾結,從湛江走私進口倒賣海關免稅轎車的事,老楊扛住了。我的心一揪。你和他沒事吧?我聽別人講老楊對你不錯呢。她目不轉睛盯著我。我面無表情地回應,你沒事我就沒事。

他告訴我你找過他辦過西藥出口的報關手續?她目光犀利,進一步逼近。

威脅我?我要有事,你也脫不了干系。我也不含糊,爭鋒相對。

喲嗬,長本事了,有種,別怪我沒提醒你。她霍然轉身,高跟鞋跟叩擊地磚的聲音尖銳而急促,在死寂的走廊里漸漸消失。我呆望著她剛才站過的地方,濃烈的香水味散不去,一時恍惚得反應不過來。

老楊和她果然還是出事了,檢察院監控了兩人。那幾天我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兩只腳像踩在棉花堆里。好在省局派來的新任領導班子召開全局大會,通報了老楊和杜曉云的經濟案件的材料,肯定了全局職工旗幟鮮明,在金錢腐蝕面前不動搖,值得稱贊,號召大家振作精神,以新的面貌在各自的崗位上繼續扎實做好本職工作。

大會召開后的第二天,我立馬到人事科開了結婚介紹信。我打電話給紡織中專,教導主任說喬冉已經有大半個月沒上班了,我又問張云芳,她病懨懨地在電話那頭說最近沒和她聯系。我沒有再追問,悻悻掛了電話,因為上次喬冉告訴過我她正和她未婚夫鬧分手。

九十年代中期還沒有手機,我心緒不寧,一直熬到天黑,跟做鬼似的趕到師大教授樓,輕輕敲了敲門,沒人應答,只好拿鑰匙開了門。我僵硬地喊了兩嗓子,環顧四周,還是老樣子,紅木書桌堆得滿滿的,臺燈,茶具,電話座機和英文打字機。煙灰缸里有零散的話梅核和煙頭。我頹喪地一屁股歪在沙發上,可能是帶著一股風,一剎那,一張小字條不知從桌上哪個拐角處飄落到地板上,我撿起來,上面一行娟秀的鋼筆字:李林,我在中醫院婦產科病房。落款時間是兩天前。我心慌得厲害,心臟似乎要從嘴里蹦出來。

我拎了一條中華煙跑到吳大寶家,蜻蜓點水描述了一下經過。他在醫療衛生系統還是有些人緣。他探身逼近我,你們幾次?什么時間?像老電影里敵人審問地下黨。我只好招供,他若有所思“哦”了一聲。然后我倆打面的去了中醫院。

穿過黑乎乎的走廊,在進病房前,吳大寶把我拉到一邊,附在我耳邊說,我覺得有些蹊蹺,這樣,你先進去,我到醫生值班室問個情況再說。我只好推門進了病房。喬冉正半靠在床上吸氧,慘白的日光燈下,她的臉呈青灰色,口唇有點紺紫。見我進來,她伸出手指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僵滯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嘴里嗚嗚招呼我坐到她身邊,纖細修長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生怕我要跑了似的。

十多分鐘后,護士進來摘下面罩,又給她服了兩調羹水劑中成藥,轉身走了。因為不是專科病房,還空了兩張床,屋里只剩下我們倆。她淺淺地笑了,說我猜你準會看到紙條,我懷孕了,你不怪我吧……其實我早就有了……她似乎有些羞澀。我搖搖頭,故作鎮靜地說,高興還來不及呢。

你還愛我嗎?她的眼神有些可憐。我從懷里掏出已經折皺的介紹信遞給她。她瞥了一眼,嘆口氣問,要是孩子不是我倆的呢?我說我不在乎,只要你好。這句話來之前我已經準備好了。她嘴唇哆嗦,似乎要哭,被我嚴厲的眼神制止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在她面前無比的自信和高大。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出了醫院門,頂著凜冽的寒風,吳大寶那張散發著煙草臭味的嘴臉湊近我,一本正經地搖著我的手說,恭喜你找了個郵電局的女朋友。我冷著臉,說找個地方我要喝點酒。在醫院附近的一個小土菜館,我要了兩瓶五十度本地產的地瓜酒。我頭昏腦漲,天旋地轉,左一杯,右一杯,就看見吳大寶光溜溜的禿腦袋在眼前晃,耳朵里斷斷續續聽他背詩,“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

“播種機”的含義我清楚,他在刺激我。緊接著他又絮叨她是大資本家的后代,上海延安中路和陜西南路拐角處,有一幢花園別墅,就是政府補償給她家的。我瞇著醉眼問你怎么知道的?吳大寶不屑地挖苦我,全市人民加三縣農民都知道她父親是什么鬼學術帶頭人,晚報家鄉名人錄里登過她全家合影,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沒文化,所以你要吃旋(吃虧)。我涎著口水,伏在桌上問結果怎么樣。吳大寶點燃一支煙,慢悠悠地說,她以前得過氣胸,有嚴重的支氣管哮喘,也就是肺功能不好,可肚子里的胎兒已經快五個月了,長得結實。她來中醫院呢,我猜是這里清靜,見不到熟人,畢竟小姑娘要面子。你放心,她沒病,就是要多吸氧。

我的新房離醫院只有兩站不到的路程,出了土菜館,我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吐,吳大寶踹了我一腳,罵我膿包,我佝著腰嘟囔,我愿意當膿包。然后他背著我,走在熟悉的大街上,迎著呼嘯的北風,旋轉的沙子掃得我眼睛流淚。

吳大寶一口氣背著我爬到三樓的新房。臨別時我舌頭打滾,求他不要告訴我媽,不要告訴任何人,另外孩子就在保健院生,等孩子出生了,把大人的胎盤給我留下,我要吃了。吳大寶喘息著,足足盯了我幾秒,臉繃不住,咬牙切齒地笑了,媽的你沒醉,好好,都依你。

我醉了,可腦袋異常清醒。我憋屈、憤怒,可對她卻恨不起來,甚至產生了強烈的比以往更為復雜和糾纏不清的愛憐和妒意。從現在開始,她是我的女人。我需要她,我真的需要她。我父親病危,我媽無力支撐這個家,她畢竟是我同學,是我少年乃至大學時代一個沒有醒的夢,盡管曾一度破碎——可我現在必須責無旁貸地呵護和修復我的夢,我僅存這個夢了——杜曉云這個陰毒的女人在里面扛不住了,她不會放過我的。

一切如我所料,杜曉云將我的復印件材料全部交給了檢察院的辦案組。材料是在老楊送給她的別墅里找到的,里面有我和老楊手簽的報關單、箱貨紙。我很快就被停職,趕上了九十年代后期全國打私的點,新來的局黨組沒有姑息留情。調查期間,我只能在家和單位一條線的兩點活動,不能和外界交往,也不能隨意通電話。關鍵時候,我媽哭著找吳大寶,吳大寶跑到我家,我悄悄授意他把喬冉安排到我的新房里,幫我扯了個出差的謊,給喬冉找了護工;又讓他和我哥嫂聯系。徐震坐不住了,指派吳素琴到上海坐鎮,我哥陪著她找了律師,到上海海關化驗中心聯系重新取證化驗,以證明以前進出口的化學藥品不含違禁成分。吳素琴不愧是化學專家,而且見慣風浪,利用她的知名度和業務能力很快糾正了大部分被誤列為違禁藥品的海關稅則號。這樣我的案件變得清爽簡單了,徐震又找了他在省檢察院的同學,我的案子被擱置,但飯碗肯定保不住了,判個緩刑弄個自由身還是有希望的。

這一切喬冉都蒙在鼓里。等我再見她時,肚子已經挺得像個小土丘。她剪了個山口百惠的幸子頭,盡管滿臉的妊娠斑,可鵝蛋臉依然嫵媚。床頭除了氧氣包,煙灰缸里居然還有一堆煙蒂。我惱怒地質問,你怎么還抽煙呢。此刻我覺得她好像欠我似的,忽然有了底氣。她輕聲說,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抽煙和吃話梅一樣,都是為了止住干嘔。那也不能作踐自己的氣管和肺啊!我提高聲調。她低下頭,撫摸著隆起的肚子,說你小點聲,我心慌,不然又要吸氧了。我不吭氣了。

她說這些日子一直看不到我,以為我嫌棄她了。明天她就搬回師大去。我坐到她床邊,深重地嘆口氣,別孩子氣了,我們都是一家人了。她抬起頭,神色帶著幾分冷漠,說,是嗎?話別說得太早,我找人查了鄭健民的血型,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我要生下這個寶寶,你能接受嗎?

我內心深處打了個寒噤,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她,問,當初張云芳把你介紹給我的時候,她知道你懷孕嗎?她點燃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徐徐吐出,說我沒必要告訴她。我只想生下這個寶寶,因為排卵期同與鄭健民在一起的時候吻合。

為什么要這樣?

不為什么,趙樹平拿到簽證后提出要和我分手,他找我爸談了一次,說雅致一點,我不解風情,粗俗一點,我不會做愛。這種分手的理由不荒謬嗎?我爸委婉地提醒我要關心趙樹平的性格脾氣,我刨根問底,才知道這回事。我氣不過,找了鄭健民兩次,然后拿著化驗單找到趙樹平,告訴他我要生下孩子。他一直郁悶,才有了后來那次打架。怎么,他沒告訴你?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她吃力地扶正后腰上的靠枕,平靜地說,這些天我想通了,當初張云芳包括趙樹平夸你怎么怎么好,我還挺猶豫的,干嗎找你一個可憐的人呢?可我不想沒結婚就生下這個孩子。

我從她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哆嗦著點上。

她彈了一下煙灰,淡淡地說,我媽去世后,確切地說,我就是個孤兒。我絕望害怕,甚至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人關心我呵護我,我不敢想象我會有一個好的人生。一句話,我沒有安全感。所以誰只要對我說兩句好聽的話,甚至沖我笑一笑,我都感激得要命。上三年級時,我就會炒青菜了……我拼命地做家務,干這干那的,討好我爸,以為我哥是愛我爸的,那么我愛我爸,他也一定會愛我。現在想想不光幼稚,還違背人性。因為我和我爸我哥沒有血緣關系,再怎么愛都是被迫的,我們大家都是被迫的……我爸昨天給我打電話,我告訴他我要生孩子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聽了震怒,然后哽咽著哀求我申請去美國生孩子,我不想戳穿他的虛偽和自私,說謝謝常聯系,掛了電話。她摁滅煙頭。

我深吸口煙,問趙樹平既然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為什么還要在你面前夸我好呢?

因為他窺視到你的內心,你和我一樣,再大的屈辱都能扛得住……再說他以為我在要挾他,逼他和我言歸于好,走得又急,肚子里孩子到底是誰的他一下沒辦法確認,只好哀求我一定要找你。只有你能幫我。

我扔掉煙頭,站起身,冷冷地說,是啊,只有我能戴綠帽子,既然大家都是被迫的,何必以愛的名義去綁架別人的感情呢?算了,我先走了。我掉頭要拉客廳的門。

李林,等一下,她艱難地坐直身體,手里握住一個存折本,有些虛弱地說,話講多了,我累了。小阿姨去菜場買排骨,我不放心告訴她存折密碼,所以麻煩你幫我取點錢,這些天讓你破費了,我想給你兩千塊錢,可外面陰雨天,我怕氣管難受。她深咳了一聲,腿一軟,一下癱軟在床邊,佝僂著腰,張大嘴劇烈地連咳帶喘起來。我一個箭步沖到她身邊,拿起床頭柜上哮喘用的噴霧器罩住她鼻梁,她拼命喘息,好一會才漸趨平穩,我用另一只手擰開氧氣包的塑料氣嘴,掐住軟管,等哮喘平息下來,又給她迅速接上氧氣罩,然后我半抱著她重新斜靠在床上。她腦袋縮在我胸口,可憐得像只綿羊,昏沉迷糊了一陣,慢慢睜開眼,用以前那種羞怯、溫情的眼神凝望著我,露出一絲慘白的笑,喉嚨嘶啞地說,李林,我不出國也因為這個病,我爸還告訴我,趙樹平和吳素琴結婚了。

我轉過臉,頭抵在窗戶上,風雨停歇了,樓下車來人往,霓虹閃爍,散淡的雨絲夾在早春的夜色里,輕輕拂在晶亮的玻璃上,我意識恍惚,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流淚。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

我這邊大悲大喜的,也發生了幾件事。我被法院起訴,弄了個判三緩四的刑期。我父親病逝,我哥嫂回來奔喪,把我母親接到了多倫多,因為藥品事件,他們和徐震分道揚鑣,全家移民到了加拿大。臨走時,她老人家有氣無力地說,我的退休工資是你的了,以后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嫂子面色尷尬,為沒有歡迎我前往解釋了半天,加拿大那邊稅賦高,掙錢難,媽今后還要跟他們過,我攤上了事,還是留在國內比較好。我哥干脆地一擺手,先解決眼前問題,其他再說。

喬冉剖腹生下一個七斤四兩的小千金,像個瓷娃娃,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喬冉冉。過程很驚險,喬冉因宮縮乏力造成大出血,心跳幾乎沒了,多虧吳大寶提前在血庫找人備了血,輸了整整一個正常人需要的血量,另外氣管切開輸氧,子宮切除三分之一,才算躲過一劫。醒來后她在我耳邊氣若游絲地說,以后我什么都聽你的。等能吃流食了,我一小勺一小勺喂雞湯給她喝,她低垂著頭,優雅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用柔和的眼神和我對視一下,但不時夾雜著猶豫和驚恐,喃喃問我還要不要她了。我望著她修長的脖頸上氣管切開留下的黃豆大的疤痕,寬厚地笑了。吳大寶沒有食言,從手術室偷偷將剝落的胎盤用塑料袋兜好給了我。我掂著那袋東西,嘆口氣,爬到師大鳳凰山頂的悠然亭邊,挖了個坑,把它埋了,再在上面種了棵銀杏。

老喬畢竟有了自己的外孫女,立刻回國將上海淮海路邊的一幢別墅過戶給女兒,算是嫁妝。他只身一人飛回上海,辦了桌酒,都是些姨媽姑舅,個個老眼昏花。我內心輕松不少。席間,老喬將我拉到一邊,紅著臉,語重心長地教誨我,伊受過刺激,哭過一天一夜,嗓子“弗來賽”(不行),儂要好生照應。另外嘛,她恨吳素琴,從小學到初中,每次成績都在她前面。趙樹平和她結婚,儂曉得哇?他拍拍我肩膀,算是提醒,我木然點頭。

之后喬冉把別墅過戶給我,我以她的名字注冊了一家報關行。因為長著一副苦大仇深的可憐樣,原來在單位人緣又不錯,還干過黨組成員,現在弄得這么個下場,多少贏得一些人的同情和憐憫,過去的海關朋友和企業老總給我介紹了不少代理報關業務,很快我的公司有了起色。我天生不是狡詐貪財之人,做人低調內斂,同行之間我的運費、倉儲費和制單費比別的公司報價低,服務又好,三年下來,公司的業務擴展到江浙一帶,純利潤達到七位數。我在鏡湖邊買了一幢帶草坪和亭臺回廊的別墅,離師大鳳凰山僅隔一道西大門。夏天喬冉帶女兒在鏡湖游泳,冬天帶女兒在湖面上溜冰,也算討喬冉歡心。因為不能再生育,這些年喬冉總覺得虧欠我什么,主動提議將張云芳和吳大寶弄到公司里,張云芳給我管公司財務,吳大寶跑碼頭堆場和商檢送提貨單,掙點外快。

四年的緩刑期結束后,也就是二〇〇一年,為了慶祝自由,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們一家人爬上鳳凰山頂,在那棵凜然颯爽的銀杏樹下,四歲的女兒冉冉在鋪滿落葉的金黃色的地面上蹦跳。我講了這棵樹的來歷,喬冉聽了渾身發抖,摟住我的肩膀使勁親我的臉,親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不管你有沒有騙我,我都信了。

我掙脫開,半開玩笑地問,人家趙樹平是知名的漢學家和教授,你不嫌棄我啦?她幽幽凝望著我,委屈地哽咽,你到死恐怕都解不開這個結,就因為他是悉尼大學的教授?

那你去年干嗎邀請他回來給高三畢業班講莎士比亞?

我欣賞的是他的才學,別忘了主辦方是師大外事辦,他不過是看在我們老同學的面子上,做個順水人情而已。你要是連這些都放不下,說明你還沒長大。

她將女兒摟在懷里,給她擤鼻涕。我裝出一副感慨,明年要是吳素琴回來,正好畢業十周年,張云芳提議聚一下。換個角度試探,是因為我還沒忘記老喬的提醒。

喬冉神色平靜地打斷我,李林,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我特沒有安全感嗎?現在我變了,任何人,包括你,只要你覺得和我在一起不快樂,都可以離開我。冉冉長大了,如果哪一天突然告訴我媽媽,我不愿照顧你了,我會說走好不遠送。她親了一下女兒蘋果似的臉蛋,繼續說,吳素琴為什么花錢幫趙樹平贖掉偷渡者的身份?因為她恨我。

為什么?

她和我一樣,沒有安全感。小時候她爸媽整天吵架,為男女關系,說具體點,四清運動的時候,她媽和我爸分在一個小組,關系不正常,我媽哭過鬧過,可他倆關系一直沒斷。一直到我媽去世,后來她爸又和地理系的女輔導員勾勾搭搭。就這樣,磕磕絆絆一輩子也沒離婚,那天在師大我看到老兩口手拉手買菜,夕陽紅呢,這就是命。

你這是不是無為而治的豁達呢?我掏出一根煙點上,故意遞給她一根。她白了我一眼,摟緊女兒說,那要看,比如方輝,如果他不插一手,俞平這個賤貨就不會對我那樣,她在道義上至少不會閃電般地踹開鄭健民出國,我沒準會弄掉肚子里的孩子。畢竟他們有過很深的感情,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懷她未婚夫的孩子算什么?所以我不光是因為氣趙樹平才這么干。

可你也沒討到便宜啊,孩子沒了親生父親。

你氣我!這天底下除了你還有鬼知道啊?喬冉擰了我一把。

我賠笑,別忘了還有趙樹平那個鬼啊,上回在咱們家,他眼珠子瞪得跟牛卵子似的,圍著冉冉轉。

這就對了,我就要讓他糾結,不敢開口,不敢深究,那是什么滋味?她有些得意,揚起下巴。

我拽過冉冉,在她光潔的額頭親了一口,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忘了告訴你,上個月市總工會、民政局組織民營企業界經理獻愛心,我有幸在縣敬老院見到鄭健民,他似乎認出我,哧哧地笑。阿姨在他脖子下面圍上布兜,喂他喝湯,他嘴角流口水,左半邊的胳膊肘時不時抽搐一下;他不能說完整的句子,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結婚這么久,我一直覺得她對鄭健民戀戀不舍,今天算是試探性地捅破這層紙。因為兩年前方輝回家,出資建了這所敬老院,雖是慈善義舉,但初衷就為了安置好鄭健民的下半輩子,我想弄清喬冉是不是愿意出點贍養費,畢竟他是孩子的生父。

他自找!他笨蛋!他無能!喬冉沒來由地發火,我問你,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對呀,誰造成的?我學著周星馳的口吻四下張望,夸張地問了一句,就差沒反問這不都是你和趙樹平一手炮制的嗎?

這幾年生意場上的磨煉錘打,我學會了裝瘋賣傻。我意識到,只要女兒還在她身邊一天,她心里永遠翻不過那一頁,強大的血緣關系,時刻提醒她去咀嚼暗無天日的隱痛。趙樹平給她的傷害已漸麻木,甚至變態地轉化為對方輝、俞平之流的切齒痛恨,畢竟趙樹平是她娘家的親戚,在那苦難的歲月里曾救助過她,打斷骨頭連著筋。至于吳素琴,五味雜陳,上輩子的恩怨紛紛擾擾,無從厘清,也談不上切膚之恨。她是個聰明人,即便趙樹平和吳素琴走不到一起,也不可能是她喬冉籃子里的菜;況且吳素琴幫助過我哥嫂,我和喬冉成了一家人,吳素琴和趙樹平又是一家人,大家手拉手成了一個圈,正所謂: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世間萬物廣大無邊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遙遠,伸展遙遠而返回本源。

冬至的第五天,吳素琴一家人從悉尼回國飛到省城。近半年她為中科大籌建一個尖端的生化實驗室,以科教用品的專款項目,通過世界教科文組織,從美國、德國進口了一批實驗設備和器材。她聽張云芳說我在開報關行,毫不猶豫將這些器材的進口通關手續委托我的報關公司代理進口。張云芳算了一筆賬,扣除商檢、保險和運輸成本,代理報關費是設備進口到岸價的百分之一點五,也就意味著吳素琴讓我凈賺了一筆七十萬元的代理費。某種意義上算是見面禮。喬冉再怎么淡定從容,內心也像綻放的禮花,五彩繽紛了。

晚宴是在我家進行的。落地玻璃窗外,盡管凜冽的寒風掠過被燈光映襯得五光十色的鏡湖冰面,發出尖利而悠長的呼嘯,可螞蟻般涌動的溜冰人群,夾雜著冰雕節的民族樂曲,此起彼伏。喬冉站在窗前,轉過臉,客廳里水晶燈光打在臉上,油亮得像熔化的蠟。她涂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一件緊身的紅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膚。她語速柔緩,笑容沉穩地招呼每個人,胸口滿滿地蕩漾著香甜的氣息。她摁下音響按鈕,傳出約翰·列儂的老歌和Hedy West的《五百里》,笑意盈盈瞥了一眼和我坐在一起的趙樹平,趙樹平做了個鬼臉,會意地亮出手掌心向她晃晃。酒的好處是喝到最后,便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客廳里,燈光映照下,個個幻影幽幽,大家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舞得熱鬧,旋律聽起來既遙遠又憂郁,像是青春時光的夢囈。

音樂帶來傷感,我強烈渴望消除這最后的疑慮和不安。去年趙樹平回來講學來去匆匆,沒有深聊,我噴著酒氣擂了他幾拳,口不擇言地罵了一連串“狗日的”,你的惡棍氣呢?你他媽不會被洗腦了吧?還是腦袋瓜里安裝了芯片?間諜?趙樹平始終笑而不語,儒雅、沉穩,一雙只有兩歲的孿生姐弟圍在他身邊踩著地上的各色氣球,噼啪作響。

等我罵夠了,趙樹平湊在我耳邊,聲音幾乎被鼎沸喧囂淹沒,說,一個人的改變可以有兩個原因——要么,他已經學會了太多,要么,他已經被傷害得太深。我大聲問,別他媽轉文,當初你怎么混出去的?趙樹平大聲回應,這是笨蛋問的話,拒絕回答。

我頹喪地歪在沙發里,頭暈腦漲。冉冉安靜地坐在我身邊,費勁地穿著媽媽的溜冰鞋,清澈的大眼睛望著我,盛著兩汪天真,爸爸,我要和媽媽去看冰燈溜冰。我在她腮幫上狠狠親了一口,今天不行,寶貝。我塞給女兒一個長毛絨大灰熊,艱難地四下搜尋,見她和吳素琴膩歪在一起,問這問那。這不該是她的風格。再斜睨吳素琴,她應該整過容,兔牙沒有了,那張臉精致高貴,一副慣有的凌駕于他人之上的模樣。她挽著袖子,像個女主人,在我們家開放式的大廚房又是煎又是炒,櫥柜臺面上的手機鈴聲悅耳,她讓喬冉拿著手機放在她耳邊,吆喝了幾句,掛了電話,抱歉地說是一個紐約的教授在埃塞俄比亞做一項生化實驗。提及紐約,吳素琴似乎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下來,揮了一下潮濕油膩的雙手,示意趙樹平過來。

趙樹平像個得令的機器人,快步湊到太太跟前,哈著腰,雙手順勢摟住喬冉和吳素琴的肩膀,客套地恭維,說,素琴,你看喬冉這件紅線衫穿得真漂亮。這個舉止令喬冉有些不自然,抱著雙臂,頭扭向窗外五光十色的焰火。吳素琴沒有絲毫醋意,瞪了他一眼,說說吧。趙樹平愣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退縮和猶豫,還是將方輝的死訊告訴了喬冉,然后從帶來的背包里翻出相機,按下按鈕,給兩人看葬禮畫面。喬冉捂住嘴,揮手讓我過來。

我略有些踉蹌地湊到他們面前,一看照片也傻了。趙樹平語氣刻意保持平靜,說方輝得的是心梗,在紐約皇后區79街的家中病故。俞平一年前就已和他離婚,葬禮和后事都是徐震指示他操辦的。趙樹平語氣低沉,說俞平在離婚協議里分割給方輝一個珠寶店,方輝就靠這個維持生計,活著還好辦,每年給鄭健民的敬老院拿出幾十萬的慈善基金應該沒多大問題。所以,他瞥了吳素琴一眼,這次來還有個計劃,我和吳素琴準備和敬老院再續二十年約。他低下頭,話題瞬間被歡樂的喧鬧聲淹沒,冉冉帶著哭音拽著喬冉的雙手,央求帶她去戶外。喬冉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張云芳面色晦暗,識趣地哄著冉冉,寶貝,讓我們跳一曲倫巴,說罷抱著她往人堆里鉆。

吳素琴端起一杯紅酒,一仰脖子干了,拉著木然的喬冉,乞憐的目光正視她說,喬冉,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這些年我們一直考慮為鄭健民做點什么,方輝說小錢,不用操心。現在他不在了,我和趙樹平終于可以做些補償,本來我是不敢來見你,現在似乎好受些,至少我們努力了,我們不欠誰的了,不欠了。她竟有些沖動,轉臉摟住趙樹平的脖頸,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趙樹平輕輕掙脫開老婆,粗壯的胳膊一只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拉住喬冉的,面朝我,我仿佛又看到多年前他對我的神態,方輝不在了,他的記憶也不在了,若干年后,我們大家都不在了,所有的記憶也都不存在了,所以好好活著,好好珍惜。李林兄,這是我妹妹,你一定要對她好。他的話有點矯情,我點頭,發現喬冉緊閉著嘴,似乎壓抑著深重的喘息,我本能地斷定她氣管不舒服,一只手探到她臉頰,撩了一下她額前的劉海,問,沒事吧。

不料她先抿嘴無聲地笑了,閃了一下腦袋,接過吳素琴的話說,什么欠不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來,她先倒了一杯紅酒,潑到水槽里,歉疚地說,老同學,安息吧,又盛了滿杯,面朝我們仨,喃喃自問為什么呢?不為什么。我們端起櫥柜上的酒杯,將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喬冉舉著空杯子,望著趙樹平,眼神竟有些勾人。

氣氛更濃烈,幾個男女圍攏過來,罵我們夫妻崇洋媚外,不拿他們老百姓當回事,然后趙樹平夫婦被他們扯開,手拉手圍在一起唱《光陰的故事》,唱完又唱《有位朋友問張帝》……趁著大家東倒西歪之際,喬冉牽著女兒的手,召喚我和趙樹平夫婦走到落地窗前,頗有些無奈地說,這個小東西非要去外面鬧,人太多了,我要趙樹平保駕,我這點本事還是趙樹平教的,吳素琴你不知道吧。話音底氣不足,我覺察到她眼神帶著羞怯和期盼。吳素琴側過臉,用心地在喬冉額頭上親了一口,去吧姐姐,我要和李林親熱一下,她柔情婉轉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連忙拽住趙樹平的胳膊,趙太太,心意領了,我家閨女隨她媽,一動起來像個瘋子。另外我得看好喬冉,不然被趙樹平拐跑了。眾人皆笑。

諾大的鏡湖冰面滿是人。因為增設了冰雕展,步月橋北側的小鏡湖成了展區,占用了原先的滑冰場,人群只好集中在南側一小塊淺水區冰面。警察為了防止意外和便于管理,用機器加厚了冰層。超過五米深的區域,用紅布現圈了一塊巨大的橢圓形隔離區,所以密集的人流像堵在澡堂子里,互相擠著挨著。我和張云芳省心了,護緊冉冉的胳膊,任憑她跺著腳扯著嗓子喊媽媽。

喬冉這些年功夫沒白練,一個燕式平衡的動作就把趙樹平鎮住了,雖然技巧生疏不少,可體力信心猶在,他攬著喬冉腰身的胳膊仿佛帶著巨大的力量,喬冉沒有抗拒,身姿柔軟地任憑趙樹平引領,兩人在狹小的空間里艱難地翻騰、雀躍,靈巧地避讓著別人的沖撞。隨著滑行速度的加快,射燈下的影子拉長,旋轉,交相呼應,漸漸喬冉反客為主,像一個毅然決然的癡情少女,微微上傾的身軀在與他欲近還遠地靠攏。瞬間,一個翩然的翻轉升騰,喬冉拉扯著趙樹平沖破人流織起的藩籬,帶著橫掃一切的力量,靈動機巧地飛速滑入橢圓形警戒區,向著縱深處滑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伴著尖利的驚叫聲和擴音喇叭里義正辭嚴的警告聲,我似乎聽到微弱沉悶的斷裂聲……

兩人被打撈上來時,糾纏在一起。趙樹平身體蜷縮,額頭、臉頰都是青色,嘴角有淤血。法醫解釋是掙扎、窒息的原因。喬冉身體松軟,羽絨衫的紐扣全部脫落,里面的紅線衫被撕成碎片,人像是睡著了,睡相還那么好看,兩只眼睛墨線一樣疊合起來,再也不會睜開了。

據張云芳事后回憶,趙樹平和喬冉撕扯在一起,喬冉死死抱住趙樹平不放手,還拼命地跺腳,兩人重重摔倒,爬起來,喬冉的冰刀鞋繼續咔嚓咔嚓跺著冰面……

我仿佛看見撒旦猶如一股煙從瓶子里冒了出來。

這以后的十幾年,我沒有再婚,一直陪伴著女兒成長。每年的冬至前后,我都要領著冉冉爬到鳳凰山頂那棵銀杏樹下,燒點紙。在一片金黃色的葉子下面,我撒了一些喬冉的骨灰。

女兒已經是大姑娘了,學習優秀,可有些叛逆,對我反復嘮叨的事情不耐煩,有一次摘下耳機對我說,爸,其實你和媽那點事用不著展開,聽聽王菲的《傳奇》就行了。“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于是我開始孤單思念……”她將手機的音量調至最大,望著我微笑。我繃著臉,讓她關掉手機,又教育了她一番,無非是要尊重我們這代人感情的說辭。女兒靠在樹邊,嘆口氣說,爸,我出國后,您要開始新生活,我媽其實不值得您這么惦記。她抬頭問我,她想過你我嗎?愛過我們嗎?我只好回答你不懂。

那次談話后,我多了個毛病,經常失眠,什么藥都試過了,不起效。冉冉去了我哥嫂那里,我的經濟壓力減輕不少。生意上我不再拼命,我辭了一部分人,只留下吳大寶和張云芳幾個。張云芳找了個喪偶的軍人,日子有了起色。吳大寶除了喝酒打小麻將,沒事就哄我,騙幾個零花錢。什么杜曉云怎么樣了,老楊怎么樣了,鄭健民怎么樣了,我只當耳旁風,對什么我都無所謂了。不過有這么個老家伙在,我覺得不寂寞,所以經常帶他去外地談業務。

那次是個秋風涼的傍晚,剛下了場雨,天邊一抹紅霞。我和吳大寶在上海新天地的露天酒吧,點了幾個冷盤,又要了幾瓶啤酒。周圍坐了不少黃頭發的留學生,每張桌上燭光閃爍,音響里放著悠揚的曲子。因為剛談成一筆生意,心情很愜意。微醺之際,我覺得酒是個好東西,能讓人變得寬容。吳大寶趁機又講了個段子,我笑得合不攏嘴。他說一個男的追一個女的兩三年了,錢花了幾萬,女的連手指頭都沒讓他碰過,有一回在KTV包廂,他偶遇那女子,就花了五百元,從頭到腳把那女人搞了一遍。可能他話里有“五”字,我本能地晃了一下腦袋,鉆進耳朵里的旋律應該是那首《五百里》。

我下意識地瞇縫眼,環顧四周,左側幾米外的空地上,有人在跳慢三步。一個穿米黃色風衣的女人,正被一個壯實的老外摟著晃動身體,那張熟悉的鵝蛋臉我不會認錯。我像個老人,戰巍巍地走到她跟前,輕輕喊了一聲,喬冉。借著夕陽,我已經準確地辨認出她脖頸上那個黃豆大的疤痕。她轉過臉,點點頭,給了我一個微笑。吳大寶快步跟上來,拉住我胳膊,瞥了一眼那女人,然后附在我耳邊說,回去,再給你講個段子。

責任編輯: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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