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玉剛
每個靈魂的隔壁都會住著一些人,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會埋葬著另一個自己……
——題 記
喪
“你再不回來她說她就不等你了!”
電話是父親打來的,從那個我土生土長的叫做“朱沙溪”的村子里。
我能想象此刻父親摸著黑站在老屋的干巖坎上給我說這句話的心情。他的聲音在顫抖——我從聽筒里聽出來了。
雖然如今通訊很發(fā)達(dá),遠(yuǎn)隔千山萬水,親人依然能通過手機(jī)將親近的聲音傳遞到我們的耳朵里,但我寧愿堅信,聽筒里父親穿越時空的聲音,是沿著我離開故鄉(xiāng)的山道跋山涉水而來——這聲音從父親嘴里發(fā)出以后,先是從祖屋步行五公里到鄉(xiāng)道上,再從鄉(xiāng)道騎上十公里的摩托車趕到鎮(zhèn)上,又從那個叫“靈關(guān)鎮(zhèn)”的鎮(zhèn)上搭客車走上近百公里的路程趕到雅安,最后從雅安轉(zhuǎn)車花上六七個小時的車程才得以傳遞到我的耳朵里。
多么不容易啊,風(fēng)雨兼程一路艱險,這來自至親的渾厚嗓音。
對了,這是二〇〇九年的冬天。我在康定——一個有著“情歌故鄉(xiāng)”美譽(yù)的小城。
已是臨近午夜十二點,康定街頭的東關(guān)上寒風(fēng)刺骨,昏黃的路燈下漫天飛舞的雪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落在我逐年見少的頭發(fā)上,落在我歸心似箭的心坎上。
“到雅安多少錢?”好不容易逮住一輛“打野”的私家車。
“六百。”
我無心砍價。我只想沿著那句“你再不回來她說她就不等你了”的聲音馬上抵達(dá)我十五年前背上行囊就離開了的故鄉(xiāng),我只想沿著那句“你再不回來她說她就不等你了”的召喚,馬上見到對我說這句話的那個女人。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知道對我說這句話的這個女人就意味著是我的故鄉(xiāng),而和這個女人有關(guān)的一群人也構(gòu)成了我的朱沙溪。
坐上車,傳來的是藏族歌手四郎曲珍《吉祥的酥油燈》。
許多年來,準(zhǔn)確地說從十五年前我背上行囊離開朱沙溪那一刻起,故鄉(xiāng)就成為了我的“隔壁”,成為了我現(xiàn)實生活之外偏安一隅的鄰居。
大概每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生活在城市的人身上,都背負(fù)著雙重故鄉(xiāng)的屬性。一個是自己日常生活工作的地方,這個故鄉(xiāng)有自己的油鹽醬醋茶,還有愛情與家庭。另一個是自己的出生地,那里意味著根、祖先,還有血緣。
多年來,我只為兩件事和朱沙溪有聯(lián)系,一件是親人有病痛,另一件是村里有紅白喜事。事實上,大多數(shù)時候,什么三表哥四表妹的喜事能推的我都推了,我只為一件事奔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那就是奔喪。
對于死亡我們常常是回避的,甚至對于“死”這個字眼我們也是忌諱的。我們怯于談起,我們常常覺得提到這個字就晦氣,我們也以為只要不談起這個字或相關(guān)話題,死亡就會離我們很遙遠(yuǎn),死神就會繞過我們、饒恕我們。可是,就是那個對我說“再不回來就不等我”的女人,自懵懂年紀(jì)開始,她就對我進(jìn)行著關(guān)于死亡的啟蒙。
紅
一口紅漆大木箱子。
就擺放在老式床的床邊,漆是土漆。紅色的木箱子下面是柜子。箱子用來放衣物、被子以及其它一些細(xì)軟,而柜子則用來盛放五谷雜糧。就是這樣一口紅漆大木箱子,幾乎承載了一位少年兒時所有的記憶。就是這樣一抹紅,牽扯著當(dāng)年那位少年與朱沙溪的千絲萬縷。
自我記事起,我的身邊就躺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頭頂包裹著紗帕,腰間日夜拴著一條棉帶。記憶里鄉(xiāng)村那些有蟋蟀鳴叫的夏夜里,那些天空掛著清冷圓月、地上結(jié)著薄霜的深秋,她總是將一對干癟下垂的乳房抵在我幼小的脊背,然后緩慢地注入持久的溫度——那是一種恒溫的保護(hù)、疼愛。她總是用皮肉松弛的手從后背緊緊地、緊緊地把我幼小的軀體摟在懷里,為此,我童年的夢境里一再鮮花盛開。這個女人不是我的母親,她就是那個對我說“再不回來就不等我了”的女人。
具體的細(xì)節(jié)都是一些記不清時日的光陰。我只知道她會從那口紅色的大木箱子里,一會兒為我拿出一把花生,一會兒為我拿出白糖餅子,一會兒又為我拿出一包糖果……這些吃食時常會出現(xiàn)在我放學(xué)后的黃昏里,趕牛回圈后的鍋灶邊,抑或睡夢前的枕頭旁——常常是在一覺醒來后,頓覺肉嘟嘟的臉龐被硌得生疼,伸手一摸,涼席上盡是白糖餅子上掉下來的糖顆粒。
等我長到有柜子般高矮的時候,我對柜子上放著的那口紅漆大木箱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總覺得那是一口充滿神秘色彩的寶箱,那里面一定隱藏著許許多多足以讓我涎水長流的美味。
腳下踩著的小木凳側(cè)翻的那一刻,我的頭重重磕在了老式床的床沿上,我如同閉氣了一般,在停頓了數(shù)秒后才又“哇”地一聲號哭起來。
我是背著那個頭頂包裹著紗帕的女人悄悄搬來了小木凳,然后站在木凳上打開了柜子上那一抹耀眼的紅。
箱子里除了衣物還是衣物,并沒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有任何美味。但我無意間在一個紅布包裹里發(fā)現(xiàn)了一雙紅面白底的布鞋,鞋面上繡著黃藍(lán)相間的紋飾,鞋口到鞋尖的面上高高地隆起一道鞋脊。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鞋子,我拿在手里好奇地翻看把玩,就在這時,那個頭頂包裹著紗帕的女人不知什么時候早站在了我的身后。她并沒有責(zé)怪我背地里悄悄地打開了屬于她的那一抹紅,而是靜候著我接下來的舉動。
我用稚嫩的童聲向她發(fā)出了第一個疑問。
“這是什么鞋呀!”
“壽鞋。”
“什么是壽鞋啊?”
“就是人在壽終的時候才穿的鞋。”
“那你為什么不穿呀!”
“等到我死的那天就會有人為我穿了。”
腳下踩著的小木凳,就在這一刻,突然側(cè)翻了……
后來,我才知道了人是會死的,死了就會穿上那種紅面白底的布鞋。
那口曾經(jīng)讓我充滿無限遐想的紅漆大木箱子,此后成為了我成長背景里長久的一個夢魘。在那一抹揮之不去的紅里,我漸漸明白,原來人世里一直隱藏著關(guān)于生命的一道黑——如同那一次腳下突然側(cè)翻的小板凳。
也是在此后長久的一段時日里,我開始牙疼。我從夜晚哀號到天明,又從黎明哀號到黃昏,我的臉腫得像個鼓脹的氣球。也是在后來我才明白過來,那些曾經(jīng)被我囫圇吞下的糖顆粒對我的牙齒起到了什么作用。
原來,有些“愛”消受多了,也是會為自己帶來禍害的。只是在那些暗無天日的疼痛里,我時常會夢見那口紅漆大木箱子,夢見自己滿頭大汗地使勁,想要打開那口箱子……可是有一天夢里,箱子終于被我打開,我卻如臨大敵,驚恐萬分……
黑
洞。
是的,一個洞。
就在房間墻壁上的其中一塊木板上。那其實是一個木結(jié)疤,只是在年久失修后,中間的部分不知什么時候壞掉了,于是我蹲在老式床的床沿上,緩緩地將瞳孔一次次地試著靠近那個木結(jié)疤形成的洞,可是每次當(dāng)我靠近那個洞時,我就會心生恐懼心跳加速,每每還未靠近窺視,我就聽見了內(nèi)心撕裂般的一聲吶喊,仿佛有人在用燒紅了的火鉗烙在了我身上——啊——啊!
我知道,洞的隔壁住著一個叫韓萬香的女人。那個女人骨瘦如柴,說話的腔調(diào)有氣無力,像每天都沒有吃過飽飯一樣。有時我會在午夜或者凌晨起來撒尿的間隙里,聽見她氣息衰弱的呻吟。可是有一天午夜當(dāng)我從睡夢中醒來,睡在我身邊包裹著紗帕的女人告訴我——韓萬香死了!我聽見有人在隔壁小聲哭泣。是的,那個病懨懨地說著話的,叫韓萬香的女人就這樣沒了。此后許多個漫漫長夜里,我總在熄燈后的漆黑里圓目大睜,我在想,那個死去的叫韓萬香的女人,會不會從墻壁上那塊帶有木結(jié)疤的洞里鉆過來。
我出生在朱沙溪一座擁有上百年歷史叫做“二臺坪”的古老四合院里。這個四合院就如同我這一生剝離不開的襁褓——我出生的村子像是我人生的某種暗示,這個村子是點在我手臂上的一顆朱砂痣,四合院卻是一個集合。四合院幾乎牽扯著我所有年少的欲望與悲喜——炎熱的夏季,老人們搖著棕扇,我走過四合院天井里長滿青苔的臺階,我路過村子里的梅雨、墳?zāi)梗€有男男女女……霧氣重重的早晨,我像一艘滿載貨物的巨輪駛向村子的田間地頭,我?guī)е林氐娜馍碚驹趶V袤的天域下,然后看著遠(yuǎn)方飄來迎面逼近的一片云,躲避不及。突然我覺得整個村子都在移動,在時空里斗轉(zhuǎn)星移,我心跳加速,于是屏住了呼吸,恍若死去。
起初我以為所有的房子都如同我出生的四合院,柱子是黑色的,房梁是黑色的,墻壁是黑色的,就連進(jìn)出門上的把手也是黑色的。我曾經(jīng)懷疑,是不是所有的木器都被刷上了墨汁,涂上了土漆,只有人經(jīng)常觸摸的地方顯得稍微淺一些,除此,一切盡皆漆黑。
在我的記憶中,這樣的祖宅里還有一樣?xùn)|西是黑色的,它被安放在四合院正堂的大樓上。在朱沙溪,堂屋上方的閣樓被叫做“大樓”。大樓里一般漆黑一片,密不透風(fēng),常常被大戶人家的主人當(dāng)儲藏室用。
大樓一直是我自行劃定的禁地。我懼怕那個漆黑的閣樓,仿佛那里有一股強(qiáng)大的氣場,未待我靠近便陰氣逼人讓人不寒而栗。
閣樓上安放的黑色物件是兩架棺槨。我知道那是裝死人的房子,我懼怕那一抹黑。可是無論我怎樣懼怕,我的父親火云還是會在每年春夏之交,將一季的土豆收獲進(jìn)那間漆黑的閣樓,并在做飯的當(dāng)口喚我去閣樓取些土豆來削皮做菜。我起先是不情愿地推脫,當(dāng)父親的表情開始變得嚴(yán)厲的時候,我拿上撮箕爬上二樓,然后緩慢地向著那間放著棺槨的黑屋靠近。開始是遲疑,接著是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黑屋,向撮箕里胡亂刨進(jìn)一些土豆,接著又是一個箭步從黑屋里竄出去。每次從黑屋竄出的那一秒,我總感覺在我的身后有一只從棺槨里伸出的手就快拽住了我后脊背上的衣服,接下來的場景不言而喻——因為跑得太急,摔跤不可避免,撮箕里的土豆被我撒了一地,還有幾顆固執(zhí)地在樓板上做著陀螺式的旋轉(zhuǎn)。這時樓下就會傳來父親嚴(yán)厲的呵斥聲——你心慌是不?想遭家伙(挨打)是不?父親的脾性就像他的名字“火云”,在我眼里他儼然就是周星馳《功夫》里的那位“火云邪神”,是的——自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邪神。
這樣的驚悚,一直持續(xù)到我成年以后。
神
身為祖宅的四合院總是不乏傳說。聽我父親火云講起過一段祖宅里的軼事,是關(guān)于躺在我身邊包裹著紗帕的這個女人的。要講這故事,還不得不牽扯出另一個人物——壽祿。
壽祿在朱沙溪這個村子里被人們喚作“大先生”。大先生是朱沙溪遠(yuǎn)近聞名的人物,因為他是個老中醫(yī),他的醫(yī)術(shù)是祖上傳下來的,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的,花上幾塊錢在大先生這里開上一劑草藥,回家煎服后便會藥到病除。大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個讀書人。我小時候看見過大先生翻藥書的樣子,他翻書和別人不一樣,他習(xí)慣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兩個指頭在舌尖蘸上口水翻書。在我的印象里,先生食指和中指靠近指尖的關(guān)節(jié)是變形的,那會兒我就想,得翻多少書頁,蘸多少口水,才能將兩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翻成如此的形狀。
大先生在村子里不止會醫(yī)術(shù),他還會給人算八字,就是根據(jù)人的出生時間(生辰)排成命局,共有八個字(即生辰八字),結(jié)合八字的陰陽五行生克情況分析一個人的運(yùn)勢,據(jù)說這是算命方法中最為正統(tǒng)的一種。所以在朱沙溪這個村子里,無論誰家添丁,都會來找大先生算上一命,算完之后,還會請大先生給取個名字,也因此朱沙溪有一大半人的名字是大先生給取的。這有點像藏族地區(qū)的老百姓喜歡找活佛賜名一樣,事實上大先生的身材也接近于活佛,膀大腰圓,直到他后來活到八十三歲離世,我記得他還是這樣的體魄。
大先生有時還會替人看風(fēng)水、打鬼、驅(qū)除邪祟,因此大先生又是村子里的陰陽先生。先生通常只為村里人看兩種事,一種是誰家要修房造屋或納妻嫁女,先生就會替主人推算出黃道吉日;另一種是村子里誰家有喪葬白事的,先生會應(yīng)家屬要求替死者找塊能讓后人子孫發(fā)祥的陰地。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無數(shù)次地看到他拿著古舊的羅盤行走在朱沙溪的山水之間,看到他無數(shù)次地徘徊在下葬前的棺槨周圍,口里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
因為先生會的東西實在太多,加上他醫(yī)術(shù)之外的其他手藝都帶有神秘的魔幻色彩,對于那個年代的朱沙溪來說,先生儼然成為了人們精神世界里一位類似神祇的人物。
四十歲那年,先生突然獲了十七年刑期,被遣送到一個叫“大坪山”的農(nóng)場進(jìn)行改造。聽我父親火云講,這是上個世紀(jì)的事情。
四十歲,此時的先生已經(jīng)是兩位妻子的丈夫,七個子女的父親。
先生的“罪狀”有二。一是先生懂醫(yī)術(shù),他常常悄悄在處方里把大煙開成藥引子。二是因為先生是“反革命”。上個世紀(jì)鬧饑荒那幾年,經(jīng)常有瘦骨嶙峋的村民杵著棍子氣喘吁吁地來找先生瞧病,先生在為病人把過脈之后,很隱諱地對病人說,你這種病需要大圓子饃饃才能治好,言下之意是說,你這病是餓的,吃飽了病就好了。這話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聽見就向上舉報了,先生因此成了“反革命”。
在那個年月,先生扛了一件舊棉絮就去那個叫大坪山的農(nóng)場勞改去了,留下了一家老小,有的坐在門檻上喊餓,有的揪住胸口喊苦。因先生的倒霉,家中的頂梁柱塌了,我的父親講,那會兒他實在餓得不行,就會跑去朱沙溪一個叫“中崗”的地方刨一種“白鱔泥”(高嶺土)回來用火燒了當(dāng)饃吃,吃是吃下去了,拉的時候卻怎么也出不來,于是在憋慌了的情況下只有用手去摳,摳出來的除了泥,還有血。
先生在勞改農(nóng)場還算好,憑著祖上傳下來的精湛醫(yī)術(shù),加上將家中的兩塊金絲楠木拿去送給了管教他的干事,他被安排去為其他勞改人員看病,也因此,先生少受了許多活罪。
先生勞改刑滿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那一年我出生了。我能記事起,先生又是村里的老中醫(yī),他繼續(xù)為遠(yuǎn)近的村民們看病抓藥、迎來送往,繼續(xù)替人算八字、看風(fēng)水,打鬼驅(qū)除邪祟。他又成了朱沙溪的神祇。
這樣的光景一直持續(xù)到先生八十三歲那一年,那年的某天,先生為村子里一名男子瞧過病后上茅房小便。他依然膀大腰圓的身軀走出他那散發(fā)著中草藥香的房間,就在距離茅房四五步的地方,突然腳下一滑倒下了。至此,先生再也沒有醒過來。
先生死后被安葬在他自己早已看好的陰地里,墳?zāi)故撬嗄昵熬托蘅樛瓿闪说摹O略岷蟮哪翘禳S昏我陪父親去為先生送陽食,看著眼前的一座舊墳,恍惚間覺得那里安葬的是一位故去多年的舊人。
那一年,我記得是二〇〇五年。先生的那次葬禮是十里八村最隆重的一次,幾乎所有曾經(jīng)被先生醫(yī)術(shù)眷顧過的人都來了。他們來送先生最后一程,面帶笑容,只為在他們心目中的那個好人。
值得說明的是,那個對我說“再不回來就不等我了”的女人,其實就是這位大先生的嫡妻。
十六歲那年,與大先生未曾謀面的她被一頂花轎抬著,被一串熱鬧的嗩吶聲簇?fù)碇仙缴嫠畯囊粋€叫“項家?guī)r”的地方來到這個叫“二臺坪”的四合院,嫁給了這位先生。然后,她用十年的時間為這位先生繁衍下了我的大姑水珍、父親火云、叔叔丁相、小姑水秀四個子女。
是時候說出這個女人的名字了。
她叫玉珍,是我慈愛的祖母。
燈
四合院正房左側(cè)的廂房是一幢吊腳樓,廂房里住著一個叫唐開秀的女人。這是一個來自靈關(guān)鎮(zhèn)的女人,對于上個世紀(jì)地處鄉(xiāng)野的朱沙溪來說,靈關(guān)鎮(zhèn)的名頭就相當(dāng)于今天的人們說起北上廣。那個時候的壽祿是拉風(fēng)的,是有頭有面的,在所有人都還穿著草鞋的時候,他已經(jīng)借著去省城學(xué)醫(yī)的契機(jī)穿上了時髦的膠鞋。這個正值而立的青年,憑著祖上傳下來的精湛醫(yī)術(shù),早已是鎮(zhèn)子上遠(yuǎn)近聞名的中醫(yī)“大先生”。
從省城回來后,先生在鎮(zhèn)子上開了一家大藥店,手底下雇傭著十來號人,藥店里看病的人整日摩肩接踵,先生就坐在柜臺后面,一派青年少有的老成,為每一個前來就診的病人把脈、開方……
四合院正房左側(cè)的吊腳樓,上面住人,下面養(yǎng)牲畜。一九四九年的冬天,廂房木雕窗欞外面的兩棵牛奶子樹上掛著積雪。吊腳樓下面的馬廄里,一匹白馬正在慢條斯理地吃草。那個來自靈關(guān)鎮(zhèn)叫唐開秀的女人在為大先生先后繁育下水芝、水香、水蓉三個女兒后,這時在廂房里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她又要生了,她又要為大先生產(chǎn)下他的第四個孩子。在三個女兒之后,她希望這一次會是一個男嬰。
唐開秀是大先生二十五歲那年從鎮(zhèn)上接回的第二房。在嫡妻玉珍十六歲嫁入朱沙溪二臺坪后的近十年里,先生漸漸對這位年長自己兩歲,潑辣能干,卻連自己名字也不會寫的女人心生倦怠。而玉珍在為大先生操持家務(wù),生育下四個子女的十年間,也越來越看不慣先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做派。是啊,先生是讀書人,先生的手只會寫漂亮的毛筆字,只會替病人把脈、開方。先生的手不會洗尿布,不會在做飯的當(dāng)口為鍋灶里添進(jìn)一把柴,不會為自己燒一壺開水泡一盅茶,更不會為正在哭鬧的孩子換下尿濕的尿布……先生只會看書,只會喝茶,只會閑適地叼著煙斗有一搭沒一搭地吸上一口……
怒火終于迸發(fā)。是在一個黃昏里。
大先生從鎮(zhèn)子上的藥店回來,剛走到四合院的大門口,玉珍正在洗腳,看著這個把家當(dāng)成客棧一樣的男人,她心里突然騰起一陣怒火,于是一盆洗腳水迎面澆向了他,嘴里的粗口像石子一樣,一起齊刷刷地砸向了這個還未來得及跨進(jìn)門的男人。至此,倆人之間僅剩的一點余溫消失殆盡。
此后,先生搬到了鎮(zhèn)上的藥店,將四合院留給了這個叫玉珍的女人和她的四個孩子。再后來,大先生帶著那個叫唐開秀的女人回來。
那一年,那個叫玉珍的女人二十七歲,大先生二十五歲,而那個后來的女子才剛剛十八。
廂房里尖銳的叫聲從黃昏持續(xù)到午夜,唐開秀的第四個孩子仍舊沒有生下來。窗外又下起了雪,撒落在牛奶子樹枝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廂房里點起了油燈,唐開秀的額頭在這個冬夜里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子。玉珍此刻守在唐開秀的身旁,沒有大小之分,沒有妻妾之別,她不斷地從溫?zé)岬那逅镤唐鹋磷樱瑸樘崎_秀拭去額頭的汗水……
一盞煤油燈,就放在床頭的紅色大木箱子上,燈光在雪夜里的寒風(fēng)中忽明忽暗,燈影映照在唐開秀的汗珠里——搖曳,閃爍。
子時,這個從靈關(guān)鎮(zhèn)來到朱沙溪與人為妾的大家閨秀突然又發(fā)出了一陣號叫。玉珍從沒有見過哪個女人生孩子會如此叫喊,在她看來,水珍、火云、丁相、水秀四個子女,她生哪一個都如同去茅房拉了一泡屎那么簡單。可是這個從靈關(guān)鎮(zhèn)來的女人,在生了三個孩子之后,這一次的叫聲反而較此前更為慘烈。
唐開秀的叫聲在午夜的朱沙溪這僻靜的鄉(xiāng)野里應(yīng)山應(yīng)水,這撕裂的叫聲恍若要震落窗外牛奶子樹上的積雪,恍若要震落四合院里房梁上的塵土——突然,紅色木箱子上的油燈滅了,唐開秀在喊叫一番之后,廂房里變得一片死寂,只剩下呼吸和心臟跳動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摸索之后,玉珍找到了火柴。火柴在紅磷上劃亮的那一剎那,借著瞬間的亮光,玉珍看見唐開秀的身下躺著一個嬰兒,嬰兒頭顱的旁邊倒著一盞之前還好好放在紅色木箱子上的油燈……
當(dāng)另外一盞油燈再次被點燃時,一切都已經(jīng)很明了。
唐開秀生了,是個男嬰。也是死嬰。
后來,四合院里便有了傳言。有人說,是玉珍用油燈砸死了唐開秀剛出生的兒子;也有人說,是玉珍趁油燈熄滅之際掐死了唐開秀生下的男嬰……這樣的閑言碎語再后來傳到大先生的耳朵里,加上此前的那盆洗腳水,直到八十三歲那年逝去,大先生再也沒有碰過我祖母玉珍。
這是一九四九年冬天某個寒夜的事。后來,每當(dāng)我的邪神父親向我講起這段時,我總是想起那個晚上——廂房木雕窗欞外邊,兩棵牛奶子樹上掛著的積雪,還有守了五十五年寡的,我慈祥的祖母玉珍。
二〇〇九年的這個冬天,她托她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再不回來她說她就不等你了!
這一年,她八十七歲。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