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石一楓寫出中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該作品入選了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的榜單,獲得了《十月》文學獎與百花文學獎,一時“人人皆說陳金芳”,堪稱年度重要作品。如今單行本面世,石一楓在后記里自陳——
等到腰圍漸寬,對自個兒的要求放松了,再加上著實編了幾年文學期刊又是一“現實主義”雜志,在老同志的耳提面命和潛移默化之下,發現自己能夠認同的審美標準也變得越來越簡單:夠不夠“可讀”,讀完之后有沒有一點兒哪怕是小感動?感動之余能不能稍微耐人尋味地“可想”?如果想來想去還想不明白,那就算一不留神寫出過得去的東西了。而具體落實到個人操作,則是通過塑造一兩個好人物,再挖掘出這些人物與時代的勾連關系,來實現上面的效果。這種觀念比較傳統,甚至稱得上陳腐,但也的確是我這幾年的真實感受。
石一楓所編的那份“現實主義”雜志,便是《當代》。關于這本被公認為中國現實感最強的文學刊物,我們有必要重溫一下它的文學理念:《當代》奉行文學克隆真實的宗旨,堅持以文學關注現實、關注百姓、人生的立場,長期關注讀者趣味,尊重讀者權利,相信讀者格調,注重作品的當代性、社會性、文學性,尤重現實主義,堅持以反映當代生活為主的現實主義文學主張……
供職于這樣一份文學刊物的石一楓,以他自己的腔調,重申了“東家”的文學訴求。“可讀” “可想”,是他對于《當代》“關注讀者趣味,尊重讀者權利,相信讀者格調”的具體闡釋,“再挖掘出這些人物與時代的勾連關系”,便是“以反映當代生活為主的現實主義文學主張”的說明。石一楓“一不留神寫出過得去的東西”,類同于王朔當年的“一不留神就是一《紅樓夢》”,這是專屬北京作家的腔調,以戲謔躲閃莊重,實則骨子里明白這世上焉有“一不留神”的便宜事兒。起碼,此事在石一楓這兒沒那么便宜,《世間已無陳金芳》獲得的美譽,斷非“一不留神”得來——它的作者“著實”編了幾年《當代》,“在老同志的耳提面命和潛移默化之下”,才開始修正自己的審美認同。簡而言之,石一楓“變”了,不言而喻,這就等同于招認了他從前與如今的兩樣。他將自己如今的審美認同稱之為“簡單”,除去作家本人慣有的修辭習性不論,我們當可追究一下石一楓眼中那對立于“簡單”的“復雜”。
我有理由推演,石一楓所不再認同的“復雜”大約是指什么面目:不怎么關注讀者趣味,不怎么尊重讀者權利,不怎么相信讀者格調,不怎么挖掘筆下人物與時代的勾連關系……這些“復雜”的面向,如果用以上句式來總結,是不是端的令人驚詫?這是一個來自一線文學編輯的一手感受,在日常的編輯工作中,幾年來,石一楓想必著實飽受了此類作品的折磨,想一想我甚至都要同情石一楓了。如若我們足夠誠實、還算敏感,便會承認,這種“復雜”文學對于我們的折磨,的確充斥在我們當下的寫作與閱讀中。
“讀者的趣味”是什么?“好看”也許應該是第一指標。這種對于“好看”的要求有問題嗎?但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寫作竟開始以“好看”為敵,這種作風被滋長起來,也許更大的原因依舊是出在寫作者的能力上,寫得“不好看”,一定要比寫得“好看”容易些吧?而將“好看”貶斥為“庸俗”,簡直就更加容易和順手。
什么是“讀者的權利”?看起來這像是淘寶賣家應該考慮的事兒——買家花了錢,就有權利得到自己中意的寶貝。那么,當一個小說家寫作之時,需不需要做出如此的考量?這似乎不是一個問題??紤]讀者的感受,賦予作品一份“有效性”,大約是每一個作家寫作時潛在預設給自己的前提;但同時,作家也似乎真的可以宣稱自己的寫作并無如此之義務,“我只尊重自己”,“我寫作的本質從來都是僅僅面向自己的”,這好像也是上帝賜予這個行當的一份特權。兩種態度都沒錯,而且我也懷疑真的能將這兩個面向全然切割。但當一本嚴肅的文學刊物開始強調“讀者的權利”之時,說明我們的寫作可能已經真的過度倒向了“自以為是”的那一面。相對于“迎合讀者”所能給我們帶來的風險,在我看來,今天也許“自以為是”更能夠傷害我們的寫作。小說家創作失敗之時,最是容易給自己寫作的無能披上高冷的外衣——你們不喜歡?OK,這本來就不是寫給你們的。對于讀者的否定,比對于讀者的尊重要輕易得多,它天然就是一個絕佳的庇護所,方便寫作者逃避難度,矯飾自己能力的欠缺。
“相信讀者格調”更是隱含著一個重大的判斷——原來讀者的格調并不必然低劣于作家。如果這的確是一樁事實,無疑會在很大程度上挫傷作家們內心的優越感。在我看來,也許今天這種挫傷對于作家們是必要的和有益的了——我們太習慣于在情智上輕視讀者,這幾乎就是上帝給藝術家設置的最大陷阱,上帝賦予藝術家傲慢的特權,同時也給這份特權埋下了險惡的伏筆。今天誰還在讀嚴肅文學?如果我們足夠理智,就不難想象自己面對著的那一群人:他們可能都受過一些教育,內心柔軟,“尚未打骨子里認同那些充斥我們今天世道的理直氣壯的邏輯”,重要的是,他們于烈火烹油一般的熱鬧時代中,還葆有一份對于文學的“不合時宜”的眷念。這樣的一群人,我們有理由蠻橫地懷疑他們的格調嗎?也許更為過分的是,我們甚至還習焉不察地對這樣一群人懷有一股荒謬的敵意。沒人搭理,我們那天賦的傲慢便無處安放,于是誰搭理我們,誰就倒霉地成為了我們輕慢的對象。
幾十年來我們在文學中的諸般探索,其意義之重大,收獲之豐饒,毋庸再次申明,現在,腰圍漸寬的石一楓以他的寫作實踐,提醒我們,其中某些“復雜”的路數,原來需要重新檢點。當寫作趨向輕視讀者、罔顧時代,沉迷于一己之吟哦,上帝給藝術家埋下的壕溝就擺在了眼前。藝術的真諦永在云端,一輩又一輩的傲慢者向上攀爬,卻撂倒在這同一條壕溝里。要知道,傲慢在上帝那兒,從來都被視為有罪。
我也相信,石一楓之變,“對自己的要求放松了”,并非如他所言皆是外力使然,就像我從來不相信一個成熟的作家會僅僅因為迫于外力,便改弦更張,從了某種潮流。譬如當年的余華之變,必定首先是余華本人的文學意識發生了扭轉,是余華自己的心靈深處鬧了革命,他不再滿足于自己曾經的“復雜”,開始形成新的寫作觀念,而這一切的出發點,只是,也只應該是發自文學的本意。“個體之我”與“復雜之美”本來不該成為文學的問題,但當這些準則導向了空洞、無聊、顧鏡自憐與裝神弄鬼時,小說家還是“放松一下對自己的要求”吧,毋寧降低到如石一楓所言的“簡單”與“陳腐”之中——重拾文學“簡單”的常識,去寫“陳腐”的“過得去的東西”。
《世間已無陳金芳》就是這種“過得去的東西”。小說十分“好看”,兌現了石一楓對作品“可讀、可想”的審美標準,那顯而易見的時代性,也落實了他“與時代相勾連”的文學企圖。這部中篇小說的文學難度,在我看來,較之那些“復雜”的篇章,不逞多讓,尤其在我們的文學現狀下,更是別具一份“校驗之用”的意義。
石一楓在這部中篇里,的確在著力“塑造一兩個好人物”。此“好”,當然不是對于人物道德品行的論斷,是對于小說家塑造人物成功與否的衡量。小說的主人公陳金芳,被石一楓寫得非?!昂谩?,當“人人皆說陳金芳”時,石一楓其實回應了一個重要的文學傳統——寫出能夠被人記住的文學人物。我們今天的文學如若真的處在了頹勢,一個顯明的佐證便是:已經很難有某部作品里的人物被我們記起。這當然跟所謂的“人心浮躁”有關,但也的確可被視為小說家能力與抱負的下降。石一楓回到了“簡單”,而他所遵循的“陳腐”的創作原則,不外乎是將筆下的人物“典型化”?!妒篱g已無陳金芳》再度提醒我們,原來將筆下的人物“典型化”,依舊是一個行之有效和無法替代的寫作手段。這也符合恩格斯的經典論述: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一度是我們創作的律令,也因為“律令”,才釀成了我們如今某種潛在的、新的“律令”——將筆下的人物模糊化,以庸常驅逐傳奇,似乎那樣,才放之四海皆準,更加客觀與公正;或者,小說家干脆丟棄“放之四海皆準”的野心,將之視為妄念,“我”只關心“我”,視客觀與公正,既是幻象,又是泡影。這就是“律令”之下的文學焦土,極端之后的極端,實在值得我們反省。文學中的“我”,文學中的幻象與泡影,都何其正當,但要達成這種正當,除了從眾生中來,從實有與具在中求,也實在難覓他途;而文學之事,“眾生”若不以“典型人物”來說明,幾乎又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想象。于是,一種偷梁換柱的替代悄悄發生了:小說家開始過度迷信自己,在寫作中,將自己一己的體認賦予“典型化”的想象和預期,在潛意識里自認小說家本人便能夠代表眾生,自己確認的“現實”才是唯一的現實,理直氣壯地將筆下的人物塑造得越來越不合乎人的常情。一個寫作者,如果有意對自己的這些傾向做出矯正,在我看來,重拾對于現實主義一些創作原則的尊重,幾乎是一個必然的選擇?,F實主義天然便有一顆“理解之心”,尊重“人的常情”,是它的基本表征,它總是要力圖最大規模地喚起共鳴,讓更多的人從中領取到自己的經驗,這些,都是治病的良方。
石一楓筆下的陳金芳典型到什么程度?這么形容可能并不夸張——她堪可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某一部分女性的縮影。她們從鄉間來,沉浮于都市,最終歸于失敗。沒錯,這部中篇的線索就是這么“簡單”,一切都是在“俗套”中展開。但恰恰是這種“簡單”與“俗套”,才直接有力地喚起了閱讀的共鳴。陳金芳被評論者譽為了“中國版的蓋茨比”,艾略特將菲茨杰拉德的那部《了不起的蓋茨比》稱為“自亨利·詹姆斯以來美國小說邁出的第一步”,“因為菲茨杰拉德在其中描寫了宏大、熙攘、輕率和尋歡,凡此種種,曾風靡一時”。如果陳金芳與蓋茨比之間真的能夠通約,那么宏大、熙攘、輕率和尋歡,凡此種種,就正是我們今天風靡著的現實?!啊读瞬黄鸬纳w茨比》是菲茨杰拉德最好的小說,該書敏銳地抓住了當代社會生活的主題,并以象征手法展現了‘美國夢傳奇之下的嘲諷及悲悵。”——這是《牛津美國文學詞典》中的詞條(真令人驚訝,居然和我們的教科書使用著同一套理論),但我們卻不能將這個詞條完全套用給《世間已無陳金芳》,這亦是我們需要遵從的“現實”。
從丑變美,從窮變富,還有比這兩點更能概括我們在這個時代的夢想嗎?而美夢成真后迅疾的灰飛煙滅,還有比這更令人心碎的嗎?石一楓讓這一切全部在陳金芳的身上展開?,F實主義要求石一楓必須據實摹寫,要求他對陳金芳們的理解與感知,與陳金芳們的實際存在一致。當我們在閱讀中被喚起了共鳴,就是認同了小說家石一楓據實摹寫的成功。那個陳金芳宛如就在我們樓下的街道上徜徉彷徨、向隅而泣,就在郊外某個奢華而隱秘的會所里觥籌交錯、紙醉金迷。她的命運之跌宕,遭際之陡峭,“真實得就像一出舞臺劇”。于是,一個時代心照不宣、被我們一再提及卻曖昧規避的事實,在小說中昭然若揭——原來,猛烈的、極致化的戲劇性已然是我們的現實,今天的“現實”,早已脫離了我們給它預設的那份與“舞臺性”的對立。
人生如戲,這句比喻,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準確地對應著現實。然而果真是這樣的嗎?有意味的是,當我從小說的語境下出來,稍加琢磨,卻又開始心存猶疑。我被這部作品的“現實主義”所蠱惑,難免就要以現實去印證它。那個就在我們樓下的街道上徜徉彷徨、向隅而泣,就在郊外某個奢華而隱秘的會所里觥籌交錯、紙醉金迷的陳金芳——我真的看到了嗎?事實卻是,我們的周圍盡是些默默討生活的人,他們更多的是過著陳金芳發跡之前的日子,處在“前陳金芳”的狀態里,生活對他們而言,只是生活,決非戲劇,美夢遠在天邊,就算使出渾身解數,丑的也還是丑的,窮的也還是窮的,哪怕不惜將靈魂抵押給魔鬼,也無從得享一個奇跡,那種到死方休的忍耐和辛勞,才是他們唯一的現實。當然,妄圖將小說中的人物落實在現實里,這看起來是有些蠢,就像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人想要在鄰居中發現一個安娜·卡列尼娜。我可能沒這么蠢,這也不過只是一個小說家那份職業的偏執在作祟,不由自主,我就在翻檢著寫作之事的奧秘,它對應著我眼下寫作的某種困惑,也彌漫著寫作者個人“可想”的樂趣。
想到了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就生出了這樣的比較:發生在這位十九世紀俄羅斯婦女身上的故事,好像并不比我們的陳金芳更具“戲劇性”。托翁筆下的一切,好像更符合我對“現實主義” “陳腐”的認識,它也突兀,但并不是那么突兀,它也陡峭,但并不是那么陡峭,在某種意義上,它甚至是溫和的,一如我們慣常的生活。而陳金芳真的是有些“那么突兀和陡峭”了,驟生驟死,“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眼看”還真是“眼看”,就只一眨眼,迅捷得如同小孩兒堆砌的積木,沒有那種轟然坍塌的壯闊,不產生回響,可不就像是一個兒戲?如果說陳金芳真的寫出了我們的現實,那么,我們的現實就是一個兒戲嗎?這似乎也并非全然就是我們真實不虛的感受。這么對比,當然是對石一楓不公,料想他也沒有要去跟托翁較勁的意思,誰這么設計他,他能跟誰急。是說,我們也許可以在這樣的生拉硬扯中猜度:現實主義是否天然應當和緩一些、“反戲劇性”一些?高樓之高,必定對應在起得緩慢,高樓之塌,必定具有回響轟然的聲色,而這其間漫長的過程所醞釀出來的“戲劇性”,可能更加具有“邏輯感”,更加平實也更加愴然,更加能對應我們生命樸素的感受?吊詭的卻是,我們又真的從陳金芳身上讀出了強悍的現實之力。這莫非就是今天并置于我們內心感受中的事實:一方面,溫溫吞吞,依舊置身在那亙古庸常的“現實感”的慣性中;一方面,萬事迅疾,奇跡疊出,世界宛如做著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現實從來都是“現在”的事實,當“現在”已經改變,我們內心那種對于“現實主義”根深蒂固的想象,也只能隨之發生動搖。如何在寫作中呼應“現實”,怎么達成自己的“主義”,這些事兒,我目前“想來想去還想不明白”,這也是《世間已無陳金芳》帶給我的閱讀感受之一,它滿足了石一楓“一不留神寫出過得去的東西”的最后一個指標。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