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稻洋歷史小說《還珠謠》的文化意義

丘曉蘭

在北部灣海洋文化中，南珠文化是重要組成部分，而南珠文化的源頭是還珠文化。

兩千年前，有關珍珠、夜明珠、割肉藏珠等民間神話故事就在合浦郡民間流傳。這是浪漫主義方面的還珠文化。現實主義方面的還珠文化則是有關東漢時期合浦郡太守孟嘗的事跡。《后漢書·循吏列傳》：（合浦）郡不產谷實，而海出珠寶，與交趾比境，常通商販，貿糴糧食。先時宰守并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于交趾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于道。（孟）嘗到官，革易前弊，求民病利；曾未逾歲，去珠復還，百姓皆反其業，商貨流通，稱為神明。

唐宋以后，不少名人在其作品中提到合浦珍珠。唐代馬總在《意林》中說：“必須南國之珠而后珍。”清初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說：“東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南珠就是合浦珍珠。據資料介紹，英國女王王冠上那顆最大最耀眼的珍珠，就產自合浦。南珠是北部灣人的驕傲，乃至中國人的驕傲。

在后人心中，“還珠”是清廉、抗爭的代名詞。宋人為紀念孟嘗施政廉明而建的海角亭，如今已被列為廉政教育基地。千百年來，合浦人有著濃厚的還珠情結。神話粵劇《合浦珠還》上演以來，經久不衰。合浦縣現在還有不少以“還珠”命名的橋、路、樓，如還珠橋、還珠路、還珠戲院等。

歷史文化需要挖掘、整合、繼承、弘揚。挖掘歷史文化就像喚醒沉睡的老人，整合、繼承、弘揚歷史文化就是給老樹以陽光雨露，促其萌根須，綻新葉，壯枝干。伍稻洋的歷史小說《還珠謠》（《紅豆》2016年第4期）圍繞東漢時期朝廷催促進獻夜明珠、合浦珠民反抗濫摸珠螺這根線，通過講述故事塑造人物，對還珠文化源頭進行了形象的梳理整合，營造了濃郁厚重的還珠文化氛圍。

嶺南地區歷史上是中原流放罪人的僻遠荒蠻之地。西漢武帝置合浦郡時，當地土著人還過著刀耕火種、漁獵山伐的生活，境內還有以食人為俗的部族“烏滸人”存在。民間語言雜亂，風俗原始，“長幼無別”、文身刺青、“項髻徙跣、以布貫頭而著之”。到了東漢，隨著不斷從中原遷徙的罪人及往來商賈的影響，才“漸見禮化”。東漢后期，合浦郡的漢化程度有所普及，但農業生產還很落后，百姓仍漁獵山伐。

合浦海里為何出珍珠，人們無法解釋，只能借助神話傳說：玉皇大帝七公主私自下凡，與趕海青年海生一見鐘情，相戀生子。玉帝知道后，派天兵召回七公主。七公主離別情郎幼子，悲傷哭泣，淚珠灑落海上，變成了珠螺。珠螺被異物入侵，因痛苦而不斷產生分泌物包裹，于是形成珍珠。有一只珠螺長到簸箕般大，成為螺王。沒有月亮的晚上，螺王便張開螺殼，露出雞蛋大的珍珠，發出亮光，讓海生摸螺，同時趕走傷人的鯊魚。這顆大珍珠，人稱夜明珠。曾有人摸到螺王，取出夜明珠賣給珠販。珠販要拿去賣好價錢，可一到梅嶺（合浦地界），夜明珠就不見了。珠販再次購得夜明珠，竟忍痛剖開腿肉藏進去，用針線縫上。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夜明珠帶走。但到了梅嶺，夜明珠還是破肉而出，重新回到白龍海里。有歌謠唱道：公主下凡嫁海生，玉帝狠心要女還；傷心淚落育寶蚌，合浦珍珠福禍纏。

珍珠螺的發現，是還珠文化產生的前提。發現珍珠螺的是合浦珠民趙氏。傳說南越王趙佗路過合浦時召幸一民間女子后離去，后來這女子發覺懷孕并生下趙氏。趙氏是個弄潮兒，某天下午，他從海里摸回一些表面粗糙難看的蚌螺，吃螺肉時發現里面有渾圓而黃得閃亮的“骨頭”。此后，這種表面粗糙難看的蚌螺被稱為骨頭螺。有人將螺骨頭打洞，用線穿起來給小孩戴在手上、腳上或者脖子上。外地商人帶著糧食來這個海邊村落換取魚蝦蟹螺，看見孩子身上戴的螺骨頭鏈，隨便給一點糧食就換了去。直到被朝廷流放的何氏來到，白龍人才知道螺骨頭叫珍珠。客商往來，外地文化開始影響合浦。珍珠的認知，是中原文化與嶺南土著文化融合的結果。

孟嘗任合浦郡太守以后，還珠文化發展達到高潮。孟嘗是會稽人，曾舉孝廉薦茂才，在徐縣當縣令深受百姓愛戴，是東漢不可多得的好官。他到合浦郡做太守，給合浦帶來了先進地區的文化，對當地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事跡在《后漢書》里不足千字的孟嘗，在《還珠謠》里活了起來。孟嘗可謂受命于危難之際。合浦郡前太守昌三嘉與朝廷下派監摸夜明珠的宦官高有才狼狽為奸，強逼珠民濫摸珠螺，致使珠螺絕跡。珠民與“盜賊”聯合起來與郡府抗爭，驚動朝廷。順帝劉保要孟嘗為朝廷分憂，到任后務必剪除“盜賊”，平息民亂，讓百姓安居樂業。孟嘗不辱使命，到合浦“曾未逾歲，去珠復還”。民間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白龍骨蚌古來多，官府逼摸沒停過。貝母逃去交趾境，樹葉野菜怎抵餓？孟嘗伯周好奔波，治穢種稻禁采螺。去珠復還真神明，太守美名世代播。

從徐縣令提拔為合浦郡太守，對他來說，憂勝于喜。他知道合浦是荒蠻之地，他不愿離開年邁的父母，但皇命難違。上任伊始，高有才就跟他對著干。為了給姘婦盧阿妹籌集珍珠做席子，高有才借朝廷及大將軍梁冀催要夜明珠的名義強逼珠民下海摸珠螺，被孟嘗一次又一次制止。矛盾不斷升級，高有才唆使監摸隊長古先中行刺孟嘗。千鈞一發之際，史敏良不期而至。

史敏良年幼時母親被冤而死，得到孟嘗接濟。后來上女兒山習武，成年后下山尋找孟嘗，在此相遇。史敏良到合浦后在兵營當教官，成為高有才及郡都尉馬一虎、合浦縣令林可仁追求的對象。史敏良心里只有孟嘗。雖然孟夫人誠心撮合，但他們最終也沒有走到一起。

孟嘗禁止濫摸珠螺，指導百姓種莊稼，支持珠民鄭待平帶人走海上絲綢之路，給合浦帶來了可喜的變化，給百姓帶來了相對安定的生活。但是，因為昌三嘉反復誣陷，孟嘗最后不得不離開合浦。這是歷史不斷重演的故事。殘酷的現實說明，百姓要想過上太平日子，僅有清官還不行，得有連皇上也要遵守的規矩。

趙待平和何超南是作品著墨最多的珠民代表，也是還珠文化的重要承載者。趙待平是當年第一次從海里摸回骨頭螺的趙氏后人，他在反抗郡府強逼摸珠螺的過程中，表現出剛直不阿、敢作敢當的海漢子性格。郡府貼出告示禁止珠民擅自下海，他一伸手就撕掉了；珠民被郡府關起來，他就組織大家去討說法。當珠民無法對付殘暴的監摸隊的時候，他甚至冒險求助于“盜賊”。何超南要把夢游揀到的一顆漂亮的卵石當夜明珠拿去應付郡府時，他主動把風險往自己身上攬。因為他的抗爭，珠民才不至于任由官吏宰割。這是一面鏡子。

珠民何超南是當年告訴白龍人螺骨頭叫珍珠的何氏玄孫。他善良勤勞，但膽小怕事。他沒能識破冒充商人的昌三嘉，跟昌三嘉說白龍海有夜明珠；昌三嘉任他為摸螺隊長尋找夜明珠，他又不敢拒絕。因為軟弱，他最終被高有才所害。這也是一面鏡子。

梁冀是昌三嘉、高有才的保護傘。他是順帝劉保皇后梁妠的哥，也是桓帝劉志皇后梁瑩的哥。他與先為皇后繼而為太后的梁妠共同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多少人“談冀色變”。官員外出赴任，離開洛陽不到他府上送禮辭行，他也會派人跟蹤暗殺。孟嘗是例外，這是孟嘗的幸運，也是合浦郡百姓的幸運。梁冀扶劉志登基，最終為劉志所誅，這是報應。

昌三嘉原來是蒼梧郡丞，因為陪梁冀玩六博棋得遷合浦太守。昌三嘉任合浦郡太守之前，珠民雖然也苦于官吏不斷增加的珠稅，但日子還勉強過得下去。昌三嘉擔心珠民摸到夜明珠給珠販收了去，一上任就不準珠民擅自下海，珠池由郡府管理，摸螺由郡府統一安排。珠民摸上來的珠螺要當場剖開，好珍珠都讓郡吏收了去。官逼民反，珠民們在鄭待平的鼓動下，群起而抗之。

昌三嘉是實在之人，他到合浦郡要的是級別，要的是珍珠甚至夜明珠。當珍珠越來越難到手，朝思暮想的夜明珠又不見蹤影，而珠民的反抗情緒卻越來越高漲時，他就加緊了跑官步伐。但梁冀想要夜明珠，宦官高有才也讓他給皇后獻夜明珠。昌三嘉跑官跑來個天大的任務。斧子打鑿鑿打木，珠民們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昌三嘉看著趙待平從海里摸上來（其實是何超南揀到）的卵石，從不相信到半信半疑再到寧可相信。他讓木匠做了個精致的盒子，裝上卵石就去了洛陽。卵石上岸多日色澤大變，皇后生日宴會上石頭完全顯形。于是，昌三嘉戴罪回合浦郡繼續強逼珠民尋找夜明珠，致使“盜賊”圍攻郡府，虛驚一場之后到洛陽任執金吾。因為收保護費惹怒皇族改任交州刺史后，到合浦乘高有才之危，跟妻子的堂妹、高有才的姘婦盧阿妹做實了“虛名”。

昌三嘉死不瞑目，因為大把的珍珠等遺產無兒女繼承。自己生的女兒早年夭折，極不情愿地讓老婆領養別人一個男孩，長大后就回去認了親爹。

高有才小時候看見皇后的車駕也被嚇出尿來，是宮廷造就了他的惡。他被梁冀“流放”到合浦郡后，為了一己之私狐假虎威，不斷強逼珠民下海，還一次次加害孟嘗。高有才強暴民女被抓起來要押往洛陽時，珠民像過節一樣歡呼，但新任刺史昌嘉三突然到來，“煮熟的螃蟹”又爬了起來。高有才“失蹤”后，白龍人置辦酒肉，到碼頭送瘟神，引出新任太守驚人之語：“高有才走了還會有矮有才胖有才瘦有才。有才的人多了，夜明珠還是要摸的。”

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行業的文化交融，形成了包容的開放的多元的還珠文化。文化與經濟同生共榮，文化軟實力會在社會經濟持續發展中發揮積極的引領和助跑作用。現在國家一路一帶建設如火如荼，弘揚珍珠文化，進一步提升北部灣文化品位，《還珠謠》問世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