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歡 趙炎秋
讓閱讀與書寫成為一種生活習慣
——趙炎秋教授訪談錄
○王歡歡 趙炎秋
王歡歡:趙老師,很高興采訪您。您在外國文學和文學理論兩個方面都做出了不菲的成績。您對自己有何評價?
趙炎秋:謝謝。很高興能與你有這樣一個交談的機會。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成功的學者,從事學術工作三十多年,雖然也出版了十來部書,但真正拿得出手的不過三四部,發表了近兩百篇文章,自己比較滿意的也不過四五十篇。想想魯迅、胡適、梁啟超等人,常常不免汗顏。
王歡歡:我知道,你們這一輩的學者,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求學的歷程都比較曲折,能否談談您的學習經歷?
趙炎秋:這說來話長。我一直說,我是自學成才——當然,嚴格地說,也沒有成才,只是用了這么個通行的表達方式而已。
小的時候,父親對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將來考上大學。然而1966年我小學畢業時,卻因為所謂的家庭出身,失去了上中學的機會。父親的失落和負疚可想而知。然而他并不甘心。他常常告訴我們,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秀才。而他是醫生,我母親是小學教師,雖然都不是大知識分子,然而也可勉強擠進書香門第。他怎么也不愿意趙家的一脈書香就這樣在我們這一代中止。于是,他要我的兩個同樣失學在家的初中畢業的哥哥教我中學的課程。于是,我知道了有理數、無理數、方程式,知道了ABCD。但是,沒有動力的學習從來不能持久,不久,教的和學的都感到了厭倦。全天的學習漸漸減為半天,又減為兩個小時,最后終于銷聲匿跡。
不過,求知的欲望并沒有消失,只是需要趣味的刺激。一套1965年買的《十萬個為什么》成為我的至愛,文學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更是我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糧。文化革命期間清查封、資、修的黑貨,我父母所在單位的圖書室被砸爛,一
大批圖書流入民間,其中有些流到了我的手里。《暴風驟雨》《山鄉巨變》《青春之歌》《汾水長流》《雁飛塞北》《邊疆曉歌》《微山湖上》《創業史》《苦菜花》《紅旗插在大鵬島》……還有瞿秋白編選的《魯迅雜文選》,等等,伴我度過了失學后到下放前那段半打零工半做頑童的飄零歲月,也伴我度過了1968年到1975年的農業勞作,和1975年到1978年的工廠生涯。
看得多了,自然想到了寫。從1973年開始,在讀的同時,我也依樣畫葫蘆地搞起創作來。一篇篇稚嫩的作品寄出去,又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我感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上街買了一些文學和漢語知識方面的書自學,知道了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尾,知道了的、地、得的區別。現在想來,正是因為對文學的愛好和堅持,我才在失學后的12年時間,沒有從一個高小畢業生退化為一個文盲或半文盲,并為1978年的參加高考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1978年恢復高考的時候,我正在父親工作的廠里做農村合同工。這種身份的人現在叫農民工或民工,本來就地位低下,加上我的家庭出身和小學畢業的水平,就更加被人瞧不起。可是這樣的人竟然要考大學,大家的驚奇甚至憤慨也就可想而知了。記得一位姓陶的“老工人”曾當著我的面問我:“小趙,聽說你要考大學?”一臉鄙夷的神情。“想試試。”我謹慎地回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能考上大學,我把我的陶字倒著寫!”然而使他大跌眼鏡的是,我竟然考上了。這樣的事1983年又重現過一次。當時我在考研究生,語文組的同事以“字”取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趙老師,我看你還是安心在我們學校教語文算了,看你寫的那筆字,大學的教授就不會錄你。”然而我又使大家跌了一次眼鏡。1992年,我所效力的湖南師范大學發起人才工程建設,支持在職教師考博。我所在的中文系也向學校擬了一個推薦名單。我為人低調,名單上自然沒有我的名字。但我也想考博,于是找到當時的系主任。主任很委婉地告訴我,擬定這個名單的原則一是根據系里的需要,一是根據個人的實力。言下之意,是我暫時還不具備考博的實力。然而我再一次使有些人跌了眼鏡。現在想來,我的三次考試的確有點“逆歷史潮流而動”,但也正是這種執著,使我贏得了成功。
然而由于沒有受過系統的中學教育,我的底子是差的。記得才到大學時,同寢室的同學有的拿出《康熙字典》看,有的拿出《古文觀止》讀。那本《古文觀止》是繁體豎排的,《康熙字典》已沒有封面,裝訂也已松散,靠裝訂線將各個部分連成一個整體,拿起上面的部分,字典就像手風琴一樣,拉得好長,顯示了其主人的家學淵源。我卻什么都拿不出,只能以勤補拙。我從小勞動,身體是好的,我就利用這點本錢,實施自己的趕超計劃。大學一二年級,別人午睡,我則坐在自習桌前看書寫字。當時的英語我們學的是北外的教材,兩個學年,教完基礎部分的一至四冊。大多數同學只學到第四冊就中止了,而我則自學完五到八冊。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從入大學時連ABCD都認不全了的“英盲”,到1983年考上陜西師大世界文學的研究生,而且英語還得了比
較高的分數,滿打滿算只花了五年的時間——后來我到美國、加拿大、英國和日本訪學或做合作研究,一點英語底子也是在大學時期打下的。到大學教書之后,按理可以清閑一點了,但在40歲之前,我基本上沒有什么業余活動,新聞聯播一過,就埋頭書案。45歲之后,自己放松了一些要求,晚飯后要散散步,也不拒絕一些休閑的活動,但心中總有一種放不下的感覺。兩天不看書寫字,其他的事情做得再多,也總覺得沒做什么事情。我妻子常說我是天生的“勞苦命”。我也知道這不大好,但多年形成的習慣,要改只怕也很難了。
王歡歡:真的是自學成才,十分佩服您。我知道,您的學術興趣比較廣泛,您自己覺得您的學術成就主要在哪幾個方面?
趙炎秋:談不上成就,自己比較滿意的吧。我真正從事學術研究應該是從1983年開始的。那一年我考上陜西師范大學世界文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是周駿章教授。周先生是中央大學英語系的畢業生,解放前曾做過湖南大學的總務長,1950年代初被調到陜西師大,支持西北的建設,自然,其中也略帶對他解放前那段歷史的懲罰意味。周先生很重視教學,一貫主張將科研與教學結合起來。因此在做碩士論文選題時,他建議我研究狄更斯。因為狄更斯是外國文學教學中不可能繞過的一個大家,而且我又只懂英語。我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論狄更斯的道德觀對其長篇小說人物塑造的影響》。同名論文曾在陜西師大學報上發表。從那以后,我斷斷續續地研究了11年的狄更斯,共發表15篇論文,并于1993年獲得國家社科基金的資助,1996年出版了專著《狄更斯長篇小說研究》。這是我的第三本書,也是第一本我自己比較滿意的書。這本書以當時比較流行的系統論為主要研究方法,將狄更斯的15部長篇小說看作一個整體,從思想、人物、藝術三個方面對狄更斯的小說進行了比較全面深入的研究,被人認為是建國后第一部比較完整的狄更斯研究專著。在這之后,2005年前后,我又寫了《狄更斯小說中的監獄》《對于歷史的道德叩問──狄更斯小說中的監獄研究之二》《狄更斯與晚清中國四外交官筆下的英國監獄──狄更斯小說中的監獄研究之三》等三篇論文,分別在《外國文學評論》等刊物上發表。大概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完全中斷狄更斯研究,因此2008年,中國社科院外文所邀請我參加社科院重大項目“外國文學學術史研究工程·歐美日經典作家系列”的研究工作,承擔子項目“狄更斯學術史研究”。我和我的兩個博士經過四年的努力,將專著《狄更斯學術史研究》和譯文集《狄更斯批評集》拿了出來。這兩本書于2014年出版,其中《狄更斯學術史研究》質量較高,是我第四本比較滿意的書。后來,我們又申請了教育部社科課題“英美中狄更斯學術史研究”。現在課題已經完成,最終成果是三卷本叢書《英美中狄更斯學術史研究》,共70萬字。我寫了其中的第三卷《中國狄更斯學術史研究》,今年年底可以出版。如果出版,是我第11本書也是第五本我自己比較滿意的書。
我1986年碩士畢業之后到湖南師大中文系工作,教授外國文學。但我總感到自己不是外語專業出身,有點先天不足。因此,
在1993年逐漸興起的考博大潮中,我考到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成為童慶炳先生的弟子,研究重心也逐漸轉到了文藝理論。在做博士論文選題的時候,我準備研究文學形象。童先生覺得這個選題不大新潮,但認為有研究價值。因此,盡管也有老師認為這個選題不好做,我還是選了這個題目:《語言與形象——對形象理論的再探討》。但這篇論文還只寫了15萬字,就因為童先生要去新加坡進行合作研究,而提前于1995年12月答辯了。答辯之后,我回到湖南師大教書,并不斷對博士論文進行加工完善,陸續寫了14篇論文,分別發表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刊物上,最后于2004年以“形象詩學”為書名將其出版。這是我的第六本書,也是第二本我比較滿意的書。專著共32萬字,分為八章,從文學的形象本質(上、下)、文學形象及其形成、文學語言與文學形象、文學形象的構成、文學形象的評價標準、文學形象的意義、文學形象的創造與接受等七個方面,對文學形象做了比較系統深入的分析。
在北京師范大學讀博的時候,我接觸到了敘事學的相關理論與實踐,對之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曾經寫過小說,知道小說形式的重要。1996年,在博士論文告一段落之后,我開始學習、研究敘事學的相關理論,先后寫了《敘事情境中的人稱、視角、表述及三者關系》《<紅樓夢>中的復調》《再論敘事速度中的慢敘——兼論熱奈特的慢敘觀》《論第一人稱敘事者的邊緣化》《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斷片式綴段體結構──以<海上花列傳>為例》《論明清白話小說中的影子作者》等論文,分別在《文學評論》《文藝理論研究》等雜志上發表。但在研究的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西方學者在敘事學原理的研究方面已經十分深入系統,要在他們的基礎上取得大的進展并不容易。而中國的敘事文學與敘事理論則是一個廣闊的領域,大有作為。而且,中國學者也不應跟在西方學者后面亦步亦趨,要與西方學者對話,構建中國的敘事理論,就必須挖掘自己的敘事資源。本著這樣的想法,我逐漸將研究重點移到中國古代特別是明清敘事思想上來,于2003年申請了國家社科基金課題“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陸續發表了27篇相關論文,并于2010年主編出版了三卷本叢書《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我寫了其中的第三卷《明清近代敘事思想》。《明清近代敘事思想》是我的第九本書,也是第三本我自己比較滿意的書。全書共43萬字,分為“明清敘事文學與敘事思想”“金圣嘆和李漁的敘事思想”“近代敘事文學與敘事思想”“王國維、梁啟超和林紓的敘事思想”等四章,和附錄“明清近代小說中的敘事藝術”,以點面結合的方式對明清和近代敘事思想進行了比較系統深入的研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與看法。
《形象詩學》一書實際上已經牽涉到圖像的問題,因為形象本身必然要包括視覺形象,在撰寫《形象詩學》一書的時候,我也涉及到一些與圖像有關的理論。因此,在本世紀初視覺文化與圖象理論在國內逐漸成為學術熱點之后,我也參與了其中。雖然從總體上說,我并不是一個新潮的學者。我先后寫了《異質與互滲: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研究》《實指與虛指: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再探》
《在理解世界與把握世界中的圖像與語言》等六篇文章,分別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雜志上發表,并于2013年獲得國家社科基金課題“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研究”。現正在展開研究,并已寫出《語言和文字: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三探》《敘事中的文字與圖像: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四探》等五篇論文。我的希望是圍繞文字與圖像的關系寫出十篇左右的文章,然后再在論文的基礎上加以擴展,寫出一本25萬字左右的專著,名字就叫《藝術視野下的文字與圖像關系研究》。希望這能成為我自己比較滿意的第六本書。
在寫《狄更斯長篇小說研究》的時候,我對他的道德觀以及他的道德觀在其長篇小說創作中的作用與影響作了比較深入的研究,由此意識到倫理在文學中的重要性。但我真正從文學倫理學角度進行研究的第一篇文章是發表在1998年第10期《湖南文學》上的《后現代倫理審美化傾向及其對文學的影響》(這篇文章后經過大改以“西方后現代主義倫理學審美化傾向及其影響”為名發表在《學術月刊》2005年第5期上)。后來,我又陸續寫了《再談西方后現代主義倫理學審美化傾向及其影響》《道德與歷史的二律背反──再讀《拉摩的侄兒》并以之為例》《構建歷史與道德的二元張力》《全面理解恩格斯關于“惡”的思想》《道德與人倫──論倫理中的強制性因素與非強制性因素》《道德與歷史領域的善與惡及其對文學的啟示》《倫理視野下的西方文學人物類型研究》等文章,分別發表在《文學評論》《外國文學研究》等雜志上。在這些文章中,一個核心的問題是倫理與歷史的關系。我總覺得,倫理與歷史是兩個不同的領域,有著不同的評價標準,然而它們又經常糾結在一起,既互相對立又相輔相成。正確表現和處理這種復雜關系,是文學作品成功的關鍵之一。然而對于這一點,很多作家和評論家的認識并不十分清楚,我希望能在這方面做一比較深入的研究,并希望研究成果能夠成為第七本我自己比較滿意的書。
王歡歡:除此之外,您還有哪些研究成果?
趙炎秋:我在西方文學、西方文論、馬列文論和毛澤東文藝思想、女性主義、比較文學、影視文學和中國文學等方面也作了一些研究,得到了一些肯定性的評價。此外,我還翻譯出版了《文學作品的多重解讀》《馬丁·朱述爾維特》《狄更斯批評文集》(選編,三譯者之一)等五部譯著,主編了一些教材。
王歡歡:您從事學術研究30年,準確地說是33年,有什么成功的經驗與我們分享?
趙炎秋:經驗倒是有一些,但談不上成功。
我覺得,做學問首先要有興趣。這里的興趣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指對做學問有興趣,一層是指對自己做的學問感興趣。前賢說過,興趣是成功之母。做學問是件苦差使,做自己不感興趣的學問就更苦,而且也不一定能夠取得成功。
我對做學問還是有興趣的,但我的興趣容易轉移。這有好的方面,涉獵面比較廣;也有不好的方面,容易流于淺薄。要避免后者,我覺得應該注意以下幾點:首先,是對研究對象不要淺嘗輒止。既然投入了時間與精力,就
要得出結果。不要象某年高考作文中的那個挖井人,每個井才挖了一半,就覺得這下面沒有水,又掮著鋤頭去挖另一口新井。而水就在他已挖的井的井底不遠的地方靜靜地流淌。我們不能學這位挖井人。在每一個自己的確感興趣的研究領域,都應挖一口深井,讓它流出水來。否則,就只能成為雜家,而不是專家。其次,研究興趣的轉移要符合自己已有的專業基礎和知識結構。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不同,文學創作更多地需要天才,學術研究則需要積累。要進入一個研究對象并且得出一定的成果,必須要有一定的前期積累、一定的相關知識。這種前期積累和相關知識必然是長期努力的結果,不是短時間能夠獲得的。貿然地選擇一個自己沒有基礎的研究領域,很難取得預期的成果。因此,對興趣也應進行選擇,與自己專業基礎與知識結構不合的研究對象,即使感興趣也不要作為自己的重點研究領域,至多客串一下,不要陷進去。第三,興趣的轉移最好有序地進行。興趣比較“虛”,有較強的隨意性和跳躍性,但學術研究卻是比較“實”的,需要一個材料一個材料的看,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如果我們在做一項研究的時候,自己已有的研究能夠提供一定的基礎與支撐,我們的研究取得成果相對就要容易一些。因此,在我們的研究興趣轉移之后,依據新的興趣選擇的研究對象時最好能與自己原來的研究對象有一定的聯系,讓興趣的轉移有序地進行。特別是在我們同時產生了一個以上的研究興趣時,更應如此。
就研究過程而言,我的習慣做法是先接觸原始材料,再看相關的研究成果。比如研究一個作家,我一般先看他的作品,再看相關的傳記、論文、專著。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想自己的思想過早地被別人的思想框住。學術研究的關鍵是要創新,這樣才能在宏偉的學術大廈上添上一點自己的東西,哪怕是一片碎瓦。過早地閱讀別人的研究成果,有可能無形地被別人的思路和結論框住,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走。但是做學術研究又不可能不了解已有的研究成果,否則就會像錢鐘書先生說的那個“發明雨傘”的人,用幾根棍子支起一塊布,勉強可以擋住雨水,就自以為發明了遮雨的東西,不知大街上人們早已用上了雨傘。如果先看原始資料,有了自己的感受、印象和思想之后再去看已有的研究成果,就可以用自己的感受去判斷已有的研究成果,用已有的研究成果來對自己的感受進行取舍。別人說過了的我就少說甚至不說,別人沒有說過或者說得不清楚或者過于簡略的我就多說、重點地說。自然,這樣做也可能會有些風險,那就是你信心滿滿地以為發現了一片寶藏,看了已有的成果,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堆舊貨,不得不放棄;或者只有少數幾塊瑰寶,原準備寫專著的材料到頭來只能寫一篇論文。要避免這樣的情況,也可以先對已有的研究成果進行一番搜索,但不細讀,先看原始資料,有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之后,再看搜索到的資料。這樣既不會做無用功,也不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我覺得這種折中的辦法比較好,特別是對年輕學者。
由于覺得只要認真閱讀原始資料,總會有自己的想法,有一些別人沒有探討過的發現,因此我對研究對象的選擇不很苛刻,不一定非要是別人沒有研究過的。選擇別人沒有研究過的對象和領域雖然容易創新,但世界就這么
大,不可能有那么多新的東西。而且越是重要、越是與人類息息相關的問題研究的人就越多,相關的成果也就越多。與其研究一些偏遠、無人問津、不重要的對象,不如在一些雖有人研究但是重要的選題上多下些功夫。應該說,因為時空、個人的經驗與感受等的不同,不管什么對象,只要認真研究,總能得出自己的東西。魯迅曾經說過,要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畫他的眼睛。一幅諷刺畫上,一個老學究正戴著眼鏡、拿著放大鏡研究曹雪芹的辮子,曹雪芹回過頭來問他:“你數我的頭發干什么?”我想做學問也應是這樣,眼睛雖然有很多人在畫,我們還是要畫;頭發雖然無人在數,我們也無需去數。當然,這并不意味不要去發現新的研究對象、開辟新的研究領域。關鍵是要保證自己的研究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不要為新去求新。
我總覺得,一個學者特別是一個人文學者,要在學術領域做出一定的成績,思想的自由是十分重要的。自由的思想是取得創造性成果的前提。自由思想的前提是自由的心態。作為一個學者,不能過于在乎一些世俗的東西如榮譽、地位、金錢、職稱等,也不能因為內在或外在的原因,自己給自己劃定一些思考的界限。這樣,你的心態就不自由了,心態不自由,思想也必然會不自由。說得神秘一點,思想的自由甚至與身體的自由都有關系。德國作家席勒年少時被迫進入被人稱為“奴隸養成所”符騰堡軍事學院接受軍事教育,這養成了他對自由的強烈熱愛與追求。但這段經歷仍然對他產生了重大影響。他酷愛沉思、喜歡哲學、不大熱衷與人交往,身上處處可以看到八年的規訓對他的心靈和性格的影響。人的身心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各自獨立,但卻不是分離的。你一般不能指望一位女士在客廳是一位優雅的女王,客人一走就馬上能利落地換上廚裝燒出一桌好菜。你也不能期望一個芭蕾舞演員不跳舞時能夠打起赤腳去挖菜園。精神的自由需要身體自由的輔佐。因此,學者應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應受過于嚴格的約束,無能是精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王歡歡:謝謝,受益匪淺。您對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趙炎秋:今后?今后也無非是讀書寫作。對我來說,讀書寫作已經成為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我覺得這種生活方式對我是有益處的,它使我的生活有了一種寄托,因而也就不會感到空虛。另外,不間斷地學習,日積月累,也總會產生一點微不足道的成果。我的希望是在有生之年,寫出十本左右自己比較滿意的專著。這個愿望看起來似乎有點奢侈,因為我現在包括未出版的還只有六本自己比較滿意的書。不過現在的我與1983年剛剛步入學術殿堂的我已有很大的不同,我已有了較多的積累,未來的學術規劃也已形成,只要一步步落實,兩三年寫一本,再過十幾年,十本的計劃還是有可能完成的。狄更斯生前曾說他希望自己在工作時離開這個世界,他也達到了自己的愿望。這樣的人生是充實的、也是幸福的。自然,狄更斯享年只有58歲,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我則希望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所有學者都能活到80歲以上。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