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郜元寶
關于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模糊印象
——從《創業史》的批評與研究說起
○ 郜元寶
主持人語:
2016年6月19日,“文學批評與當代文化建設”研討會在蘇州大學召開。諸位專家學者針對當代文學批評問題,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見。這個小專輯共4篇文章,郜元寶教授的《關于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模糊印象——從<創業史>的批評與研究說起》是一篇“真誠”之作。他總結梳理了《創業史》在1960初、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兩個“闡釋高潮”,但這并不是一種考古學的趣味使然,而是在緬懷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形成的優良傳統,并反思這個傳統在當下的危機。經典作品有強大現實影響力,并由此也形成了誠懇、扎實、深刻,同樣與時代保持血脈相連關系的“文學批評傳統”。劉大先是一個有強烈主體實踐情結的批評家。在他對人民性,及文藝四個標準的重新解讀之中,我們可清晰地看到左翼文學精神在他身上的傳承。劉大先的視野很開闊,充滿激情與力量,甚至有幾分“俠氣”。他所推崇的批評標準,是一種有道德、有目的,不忘初心的批評,也要求批評家具有敏感觀察力,理性清明的洞察,平等公正的善良,同情弱者與抗爭不義的勇氣。曹霞教授的《文學批評與時代的精神狀況》也是一篇反思當代文學批評現實精神缺失問題的論文。她呼吁文學批評必須對時代發言,必須強化對當下性文本的闡釋,重視批評的思想深度,這都是針對當下文學批評最重要的幾個弊病的一家之言。曹霞問脈極準,思路清晰準確,她對余華的《第七天》引發的批評問題的反思,有著獨到的見解。韓松剛博士的《文本細讀與當代文學研究》則犀利、沉痛,還有著青年學者獨有的躁動。他的反思主要集中于“文本細讀”作為方法論和批評精神,在當下文學批評之中的缺失。“好的文學史既要有對文學作品的文本細讀,又要在文學發展視閾中關注文本的歷史關聯、思想關聯、美學關聯”,在對前輩學者大膽但真誠的批評之中,韓松剛展現了青年一代學者的時代擔當。
王堯房偉
因為教學研究的關系,我時常查閱“五四”以來中國文學批評的一些論著,在這過程中逐步形成一個印象,不知是否屬實,一直未曾與朋友們切磋印證,但又長期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差不多成了一個心結。
這印象就是:一百多年來,中國文學界批評和研究同時代作家作品,在1960年代初和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達到了兩個小高潮,此前此后都不曾有過。
這里僅以上述兩個時期對柳青《創業史》的評論與研究為例,但暫且不展開介紹具體的批評與研究論著,而僅限于當時一些批評家和研究者讀解這部作品的一般態度和方法——他們的批評與研究成果與讀解作家作品的一般態度與方法是分不開的——所以只能說是“一個模糊印象”。
1960年代初和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涌現了不少對《創業史》第一部、第二部的精辟論著。山東大學中文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柳青卷》(1979年4月印刷,內部參考用書),西北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編《<創業史>評論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1版),孟廣來、牛運清先
生合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柳青專集》,就是很好的見證。還有不少專著沒有收入上述三本評論資料集,如周天先生《小說<創業史>第一部》(上海文藝出版社1961年12月1版)、閻綱先生《<創業史>與小說藝術》(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8月1版)、劉建軍、蒙萬夫、張長倉先生合著《論柳青的藝術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8月1版)、中國青年出版社編《大寫的人》(1982年12月1版)、徐文斗、孔范今先生合著《柳青創作論》(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1版)、蒙萬夫先生等著《柳青寫作生涯》(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5月1版)、周天先生《論<創業史>的藝術構思》(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11月1版)。其他單篇論更多。上述這些圍繞《創業史》的論著,時隔五十和三十多年之后讀來,還感到不無啟迪。
我不想造成誤會,說上述兩個時段是柳青乃至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和研究的黃金年代。我不敢做這種大判斷。那兩個時段社會政治和思想文化的整體狀況的混亂與嚴峻是無需多說的。我只想強調,在上述兩個時段,盡管外部環境混論而嚴峻,盡管現在更年輕的一輩學者批評家不太容易體會當時整個社會思想的禁錮,但當時的批評家和研究者們對當下文學投入的精力和熱情,尤其在研讀具體作品時那種虛懷若谷的態度,細致入微的方法,樸實貼切的語言,相互論難的坦誠,和與之相應的專業水準,以及這一切所顯示的那一代學者評論家們對我國文學事業由衷的喜愛和關切,著實令人不勝神往之至。
也許,這跟那兩個歷史時段政治上一度出現的相對寬松、思想文化領域雖然經過多次嚴酷風暴但仍然葆有去“古”未遠并且對將來亦然寄予厚望的健朗質樸之風有關,也許那時候可談論的精品力作不多,評論和研究的大量資源集中投放于少數作家作品,容易出現精耕細作的局面。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從“五四”到1940年代末,也出現了不少優秀批評家,但長篇小說研究與批評領域并沒有出現這種批評氛圍。1980年代中晚期“文學失去轟動效應”以來,評論界像前輩們當年那樣以“搏虎之力”鉆研某一部作品,始終將共同關心的問題本身置于眉睫之前,悃愊無華地表述各自的見解,開誠布公地交流彼此的觀點的景象也日益罕見了。個別優秀論著不是沒有,尤其對相關的文學史實的考證,因為時代關系,更有不少突破性的收獲,但這一切暫時還很難形成氣候,譬如可以讓類似當年山東大學或西北大學中文系那樣的學術機構再編出一部類似《<創業史>評論集》那樣高水平的單本小說評論集。1990年代以來,天津人民出版社、山東文藝出版社等推出過不少新時期以來涌現的重要作家的評論和研究資料,其中當然也不乏一些用心且頗見才識之作,但整體氣象還是良莠不齊、功力不足、公心不夠。
長篇小說研究更是如此。1960年代初和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人們研究一部成熟的長篇所持的標準十分清晰,就是看它的立意是否高遠,主題是
否深刻,信息量和整體氣勢是否巨大,反映社會生活達到了怎樣程度的真實性,結構布局是否巧妙縝密,人物形象是否生動飽滿,細節和場面描寫是否到位,語言是否鮮活、豐富、精準并富有創造性。因為批評的標準十分清晰,就很難摻假,很難將廉價的褒詞送給明顯粗糙單薄虛假幼稚的作品。這是那兩個時代的文學批評與研究所顯示的一般態度與方法,至于在這過程中產生的“現實主義”“寫真實”“人民性”“世界觀與創作方法”“形象思維”“人物性格”“典型”“介入生活”“社會主義新人形象”和“現代派”“意識流”“人道主義”“異化”“主體性”“小說敘事模式和語言變革”等文學觀念層面的思考,都是當代文學史上的重大命題,至今還無法繞過。
磨刀石和鋒刃是相互作用的關系。長篇小說批評標準清晰穩定,一方面源于批評家們的文學修養與敬業精神,同時也因為有了《創業史》等作品的砥礪,批評標準才一再獲得來自作品的驗證與矯正,益發可以落到實處。在圍繞柳青《創業史》的批評與創作的良性互動中,涌現出張鐘、嚴家炎、何西來(當時筆名何文軒)、杜書瀛、李子云、閻綱、張炯、黃曼君、余恕誠、陳遼、吳中杰、孔范今、徐文斗、蔡葵、卜林非、蒙萬夫等一大批關注當代文學發展的優秀學者和批評家,也就不難理解。他們中間絕大部分后來繼續研究當代以至現代中國文學,有的轉向古代文學和文藝理論研究,都成果斐然,成為一代名家。這跟他們當初深入熱忱地研讀像《創業史》這樣帶著當代社會生活和文學創造體溫的杰作時所獲得的文學體驗是分不開的。對文學學科的學者來說,有沒有這種體驗大不一樣。
現在不同了。我們的文藝理論越來越深奧,我們的文學觀念越來越翻空出奇,我們的批評話語越來越花樣百出,而我們對一部長篇小說的評價標準也越來越模糊。我們似乎總喜歡繞開上述清晰的評價標準,不屑再去談論長篇小說的立意、主題、氣勢、信息量、真實性、結構布局、人物形象、細節和場面描寫、語言包括作家的生活積累與藝術修養等基本問題,而喜歡另外借來或者制造出許多高深莫測的話題和同樣高深莫測的理論話語。因為高深莫測,就不難為所欲為,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吹捧任何一部作品,最終導致批評生態急劇敗壞。何以至此?我覺得不妨深思,再深思。
劉勰說,“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柳青當時是贏得了大量貨真價實的知音的。在這意義上,不幸的柳青也有他的幸運。
慶幸的是在紀念柳青誕辰100周年之際,董穎夫、邢小利、仵埂先生合編了《柳青研究文集》和《柳青紀念文集》(西安出版社、西安曲江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許多史料和研究文章都是“新世紀”以來發掘、撰寫的,我有幸承蒙編者惠贈一套,可惜還來不及拜讀。在柳青先生晚年長期隨侍左右的柳青先生長女劉可風女士所著《柳青傳》也已問世,據說該書后半部分收集整理了柳青晚年口述的大量石破天驚的讀書和思考所得。2016年5月17日在“紀念柳青誕辰100周年暨全國柳青學術研討會”上我聽到暢廣元先生發言引用了不少,邢小利先生《柳青晚年的讀書與反思》披露內容更多。希望這三部書的出版不僅幫助我們了解更多關于柳青的資料,明白他后來為什么不能順利完成原計劃的四部曲,而僅僅交出了早已完成但始終未能修訂完畢的《創業史》第二部,還能幫助我個人消除上述關于整個中國文學批評和研究的印象。果如此,則柳青研究幸甚,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和研究幸甚。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