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見隨想（三題）

□劉大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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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見隨想（三題）

□劉大軍

幸喜李白未入仕

前一段時間，網(wǎng)絡上盛傳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方方與其屬下詩人田某為職稱評審一事展開的口水戰(zhàn)，著實讓人們笑話了一把。目前，此訟尚無結(jié)果，估計也不會有什么公理婆理讓其明斷，無非是給好事的網(wǎng)民們聊添談資，給電信營運商徒增流量而已。

這廂里愚下不揣冒昧地奉勸方方幾句：你已貴為全國知名作家，受到眾多文學閱讀者的膜拜，并且享受著專業(yè)作家體制的優(yōu)厚供奉，何不趁創(chuàng)作勢頭正旺的大好年華，一門心思地為供養(yǎng)你的人民群眾寫作更多更好的小說，直至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為中國文學進一步走向世界作出貢獻，讓那些偽作家偽詩人對你只能仰視，不敢小覷。你卻把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這個榮譽職務看得太重，把省作協(xié)職稱評審委員會主任當?shù)锰^真，一個人像堂吉訶德似的去挑戰(zhàn)銅墻鐵壁似的職稱評定體制,以及職稱申報評審過程中五花八門的潛規(guī)則,你義憤填膺、八方呼號又如何？其結(jié)果只能是鎩羽而歸，徒生悶氣。你所呼喚的公平正義需要制度保障，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這個過程還很漫長，孤軍作戰(zhàn)的你其精神可欽可敬，但是不會有你預想的結(jié)果。文學界這件刺激眼球的熱點新聞背后是作家方方的角色錯位——她太把作協(xié)主席這個閑官兒當回事了，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寫小說的作家。真有閑工夫與宵小之徒較勁、和體制叫板，不如寫小說玩兒去吧！

這里不由人想到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的一生境遇。中國古代的文化人都把入仕做官當作人生的最高理想和奮斗目標，“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聞名天下知”，一生的命運由此改變。李白自幼胸懷鯤鵬之志，青年時發(fā)出了“濟蒼生，安社稷”的誓言，二十五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經(jīng)水路南下東進，再走陸路北上，輾轉(zhuǎn)來到唐朝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長安。他以詩歌唱和為橋梁廣交首都詩壇巨臂、政界大佬、宮廷掮客，好不容易被推薦進入了御苑，被唐玄宗破格賜封為翰林待詔，當了個專為皇帝寫作頌歌腴詞的文學侍從，過上了錦衣玉食、終日沉醉，“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豪放日子。然而這不是李白所要的生活，報國之志全被瓊漿玉液消解了。他狂放不羈的性格，藐視權(quán)貴的舉止，無一不是傲視皇家的權(quán)威，為專制體制所不容，只落得一個“逐金放還”的結(jié)局。安史之亂中以詩酒浪跡江湖的李白心憂不甘，決心在政治上賭一把，懷著平定叛亂的志愿，入了永王李璘的幕僚，殊不知押錯了注，受到牽連被流放夜郎，后來雖被赦免，卻是心灰意冷，豪氣與詩情頓消。

一個來自民間的歌唱者，沒有掌握資源分配的權(quán)力，沒有行政管理的歷練和手段，僅憑你氣吞萬里、思及八荒、熱情奔放的詩歌，就能安邦定國、撫濟黎民么？

在中國文學史上，能把政治與文學都玩兒轉(zhuǎn)的人不多，絕大多數(shù)胸懷治國平天下、憂國憂民政治抱負的文人墨客，由于與體制不合時宜，或者不諳從政之道，被強大的政治搞得五癆七傷，或遭貶謫，或被流放，或自動出局，更有一大批讀書人科場屢屢失意，進不了仕途。官場不幸文場幸，塊壘自有詩酒澆。離開官場，融入社會，走進民間，走進自然，他們把家國情懷、人生感悟、山川河流、風云雷電融注于筆端，自由地寫作，激情地抒發(fā)，寫出了流傳千古的文章和詩篇。

幸喜李白未入仕，否則今天的我們就難以讀到那么多豪氣沖天、動人心魄、感人肺腑的李白詩歌。唐朝官場少了一個借助酒興書寫歌詞的翰林待詔,多了一個彪炳世界文化史冊的詩人，幸甚幸甚！

善待老年詩詞

對當今老年人用白話文仿作古體詩詞文化現(xiàn)象的熱議和責難，肇始于2012年紀念郭沫若誕辰110周年的學術(shù)討論和媒體狂歡，捧郭貶郭者難分伯仲。貶郭者把郭沫若在新中國成立后所寫的汗牛充棟的楣媚上應景詩批得一無是處，說他是開政治打油詩詩風的鼻祖，顛覆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寫作傳統(tǒng)，敗壞了詩風；有的論者還給當下仿郭的詩詞下了一個定義：凡不講意蘊、不講格律、不講用典，標上律詩、絕句、詞牌、曲牌，用半文半白或者大白話寫作的古體詩詞，通稱為“老干部體詩詞”，很是挖苦嘲弄了一番。

三年前，四川大學周嘯天教授的一本現(xiàn)代語古體詩集經(jīng)中華詩詞學會推薦獲得了魯迅文學獎，文學界、學術(shù)界為之大嘩，媒體又是一通狂炒。由此引伸出來的對“老干部體詩詞”的貶損已然超出了對周詩評價的范疇。

也就在幾個月前，湖南某縣的一個叫熊艾春的文聯(lián)主席因濫用權(quán)力，龍顏一怒寫下了幾句狗屁不通的順口溜，網(wǎng)絡輿論又把“老干部體詩詞”牽扯了進去，不明不白地遭到了學界和輿論的無情洗刷。

所謂“老干部體詩詞”的定義并不準確，哪有以作者年齡來劃分文體的。確切的定義似應為：凡非專業(yè)詩人詞人的老干部、老教師、老學者、老職工、老農(nóng)民、老軍人寫作的自娛自樂的唱酬之作，無論是感時抒懷、寫景狀物，抑或是敘事詠史、鞭撻時弊，不管是否合符格律,只要有真情實感，文通字順，合轍押韻，我們姑且將其稱之為“老年詩詞”，而不能戲謔地命名為“老干部體詩詞”。

非專業(yè)詩人詞人寫詩填詞作賦撰聯(lián)，是他們退休之后精神文化生活的一部分。這些老同志大都有中華詩詞的文化基因，有的人舊學底蘊深厚，自幼熟讀經(jīng)史子集、唐詩宋詞，至今尚能吟誦若干經(jīng)典篇章；也有一些人投入過1958年的新民歌運動，曾經(jīng)熱血沸騰地抒寫過大躍進頌歌；有的人來自農(nóng)村，從小浸泡在山歌田歌的海洋里，接受了民歌的“詩教”；這些老同志都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那是一個毛澤東詩詞大普及的年代，那時公開發(fā)表的毛詩37首廣泛傳播，家喻戶曉，他們也曾在公文、材料、書信，乃至大字報、檢討書中引用過毛澤東詩詞；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在報刊連篇累牘發(fā)表的頌歌性的白話文古體詩詞確實對有詩歌基因的人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他們認為寫詩填詞就這么簡單，只要認準主流媒體發(fā)布的中心事件，或身邊被社會公認的人或事，就可以尋章覓句，寫作成詩。

老年詩詞思想健康，內(nèi)容正確，語言流暢，讀來朗朗上口，和國家的大政方針、主流意識形態(tài)保持了高度的一致。老年人寫作詩詞除極少同志有發(fā)表欲望外，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自娛自樂，以文會友，相互唱和，有的人為了提高寫作水平，還參加了老年大學的詩詞講習班，完全沒有任何功利目的。

黨和政府的社會建設(shè)包含了老有所養(yǎng)，不僅從政策層面上關(guān)心老年人的生活、健康、養(yǎng)老，還撥出專門的經(jīng)費，建設(shè)專門的設(shè)施，盡量滿足老年人的精神文化需求，使其老有所樂。各級老年詩詞、楹聯(lián)、書畫、攝影等文體組織的豐富多彩的活動，就是在黨和政府的支持下，在社會的關(guān)愛下蓬蓬勃勃開展起來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文學界、學術(shù)界的少數(shù)執(zhí)偏見者，有什么理由對老年詩詞橫加指責、竭盡嘲諷之能事呢？善待老年詩詞，積極支持，誠心扶持，幫助他們養(yǎng)成詩的思維，歷練詩的品格，掌握詩的寫作特點和規(guī)律，才是建設(shè)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題中之義。

何日掃盡新八股

1942年2月8日，毛澤東同志在延安干部大會上發(fā)表了《反對黨八股》的著名演講，對于整頓黨的思想作風、改進文風會風發(fā)揮了歷史性的作用。七十四年過去了，黨八股又以新的面目出現(xiàn)了，并且浸潤到了社會文化生活之中，流行時間長，涵蓋面廣泛，不僅黨內(nèi)存在，而且被各階層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吸收運用。我們姑且稱之為“新八股”。

新八股有種種表現(xiàn)：

會議講話、發(fā)布文件、撰寫公文不是開門見山，直陳其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而是繞山繞水，先把與主旨無關(guān)的國家形勢、大政方針、領(lǐng)導指示一一道來，或者重復上級講話、文件語言，羅列一大堆空話套話，反復強調(diào)偉大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動輒“高舉”、“緊跟”、“進一步”、“繼續(xù)”,以此宣示自己講話、文件、公文的合法性、權(quán)威性、正確性。冗長的“在……下”成了官方文書通用的開場句式，而且還要生硬地貼上“讓我們……”的結(jié)束語。有的直接將上級的講話、文件鏈接過來，再簡單地融進自己的意圖就成了,聯(lián)系到本地區(qū)本部門的實際工作則輕描淡寫，草草收場，云里霧里，不接地氣，使人不得要領(lǐng)，摸不著邊際。這樣的新八股不僅浪費精力浪費時間，浪費口舌浪費紙張，而且對貫徹上級會議、文件精神，解決實際問題極為不利。

新八股還普遍流行于正式會議的發(fā)言之中。與會人員對會議的主旨無一例外地堅決擁護，說成績長篇大論，不厭其煩，滔滔不絕，說問題隔靴搔癢，浮皮潦草，言不及義；對上級謙恭有加，曲意逢迎，明貶暗褒，暗度陳倉，對同僚相互恭維，涂脂抹粉，抽象肯定，云遮霧罩；對自己故作謙虛，避重就輕，自損自貶，自我矮化。與會者都把心扉緊緊地關(guān)閉了，都把實際問題拋開了，人人都講一大堆無比正確的空話廢話，會議看似團結(jié)和諧，卻不見思想碰撞、心靈交鋒、肝膽相照，會議一完，問題還是問題，思想死結(jié)依然沒有打開。

新八股也滲透到了社科論文的寫作中。中國是一個生產(chǎn)論文的大國，大中小學教師評職稱、黨政領(lǐng)導干部匯報理論學習成果，都要以在報刊發(fā)表論文的數(shù)量和檔次作為考核的硬指標。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具有寫作論文的潛質(zhì)和素養(yǎng)，為了應付職稱評審或者向上級交差，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做文章”。好在這些所謂的論文大都沒人閱讀，也不需要有新穎獨到的觀點，更談不上理論建樹，只需要按照立論、闡述、例證三段論的新八股范式揍夠字數(shù)就行了。論點是人所共知的社會通識，闡述是報刊流行用語，例證是自己的工作總結(jié)，寫起來蠻輕松的。更有從互聯(lián)網(wǎng)下載論文者，只需改頭換面，署上自己的名字就OK了。

新八股也泛濫到了中小學的作文教學之中。作文教學的宗旨是對學生進行語言文字基礎(chǔ)訓練，培養(yǎng)學生的觀察思考能力和各種文體的寫作功力。在作文教學中堅持正確的思想導向是毫無疑問的，但要把思想融入具象的文字表達之中。由于多年的思維定式，教師在指導學生寫作時往往是思想先行，先定下中心思想，再叫學生圍繞這個思想去找素材，哪怕學生寫的是風花雪月、身邊小事，都要求硬貼上國家民族、時代社會的主題，全不顧學生自己的情感表達。中小學生的生活閱歷畢竟有限，不得不勉為其難地生編硬造，有的還編造出“做好事”假故事蒙老師。社會上普遍流行“從娃娃抓起”的說法，娃娃們從小寫作就接受的是假大空的訓練，長大后玩弄新八股還不得心應手？

媒體充當了新八股的推行者、示范者。主流媒體是宣傳黨的方針、路線、政策、法律法規(guī)的輿論陣地，是引導人民群眾學習理論、學習文化科學知識、學習先進工作經(jīng)驗的園地,獲取各種信息的窗口。媒體的文風對整個社會影響重大。近年來，媒體在“走轉(zhuǎn)改”的實踐中文風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假大空少了，套話廢話少了，但仍有八股腔十足的大塊文章或長篇報道時不時見諸報端，出現(xiàn)在熒屏，對改進文風的負面影響不可小覷，實際成了新八股的推行者、示范者。

新八股風行幾十年，其源頭是“文化大革命”“輿論一律”、“文體一律”，“天下文章大家抄”，否則就要犯思想路線錯誤；其思想根源是唯上唯書，背離實事求是作風。加之寫作者、講話者屏閉自己的真實思想,行為懶惰，比照上級的現(xiàn)成文本，信手拈來，信口道來，不僅政治安全，而且輕松自如。

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重點是整頓“四風”，“四風”之一的形式主義將文風會風列入了其內(nèi)，文風體現(xiàn)了黨風，即黨的思想作風。為使黨的思想作風根本好轉(zhuǎn)，必須花大氣力改進文風，在全社會掃除蕩盡新八股。

在下不禁要問：“老干部體詩詞”招誰惹誰了？在偌大的中國版圖上，難道就沒有它的生存之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