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國欽
拉祜的歌聲
文|黃國欽

聽到扎發的歌聲,是在四月里的一個午后。這個午后并不特殊,可是,卻讓我的魂,留在了普洱,留在了拉祜的村村寨寨。
那時候,我們是在思茅的營盤山里,隨意地走走、看看。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一坡一坡黛綠的茶樹上,早晨的山嵐,已經散盡,風吹過,帶來一陣一陣苦澀的茶香。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碰到了扎發。扎發是一個后生,中等個,大眼睛,留著二八分的小分頭,穿著鑲紅邊的黃布褂,懷中抱著一把老吉他。看到我們,扎發“嘭嘭”地彈了過門,就自顧自地唱起來。
就像一道閃電,刺破了天穹,就像一吊瀑布,傾下了深谷,就像一陣颶風,穿透了密林,就像一聲裂帛,響徹了壩子。我們不由自主地就坐下來,圍著扎發,聽他那腔發自肺腑地歌唱。
扎發的歌聲,綿遠、悠長,仿似空谷足音,步步共鳴,聲聲回響,又似山間潭水,深不可測,漣漪圈圈。我坐在那里,呆呆地聽著扎發入木三分的歌唱,眼眶,不知不覺汪出了淚水。
扎發唱的是拉祜語,我不曉得扎發唱的是什么。但是,扎發的歌喉是貫通了天籟、地籟和人籟,他讓人聽出了他是對著遠天、遠方、遠人在訴說,他是用整個心靈和魂魄在言語,他是用整個生命在歌唱。扎發的朋友告訴我,扎發是拉枯族的情歌王子,剛才唱的,就是扎發自己寫的情歌。
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出不了多少的后生,我感到了命運的無情和多情,感到了扎發的堅毅和隱忍。扎發出師不利,他初出茅廬,就遭遇了失戀,現在棲身于營盤山茶博苑駐唱。這種底層滾打、人生跌宕、藝術歷練,造就了他的大徹大悟,他的悲憫情懷,他的生命迸發。他搏命寫的唱的都是關于救贖、撫慰、和反思,那是人世間,一種最至真至圣的情歌。
見證拉祜人的能歌善舞,是在孟連娜允的賀雅。孟連地處怒山的余脈,娜允卻是瀾滄江流域的壩子。賀雅就處在壩子邊上的山麓。
高原的黑夜來得晚,七點鐘了,還天色郎朗,山清水秀。寨子里的人家,也才剛剛點起了火塘,架起了鐵鍋。一時間,炊煙起處,干柴火的香味、青菜湯的香味、旱米飯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飄散在村寨的上空。
我們在賀雅的一戶人家搭飯。雞肉粥、包谷酒、野菜羹,清清爽爽,樸實無華。主人只在火塘邊進進出出忙著,笑紋像蜜一樣一直漾在臉上。酒畢飯畢,天空仍然瓦藍明亮,卻柔和深邃了許多。寨子中央的曠埕,有人已經擺上了一張篾桌、幾把凳子,還擱著一面銅鑼、三面象腳鼓、幾支竹蘆笙。
歡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吃過晚飯的拉祜人,穿著民族的服裝,從家家戶戶走出來,走到寨子中央的曠埕來。
這時,鑼聲敲起來,鼓聲敲起來,男人女人,一個銜著一個,繞著曠埕,三步、六步、跳起了圓圈舞。領舞的男人,背著象腳鼓,像一只穿花的蝴蝶,左跳幾步,右跳幾步,隊伍,就在他的引領下,左擺右擺,翩翩起舞。
我站在曠埕的邊上,看著這些陶醉的拉祜。他們一個個神采飛揚,一個個笑靨如花,他們,對物質對生活的要求很低,對社會對自然的索取很少,但是,有歌有舞,他們的日子,一樣滿足,有歌有舞,他們的歲月,一樣富裕。
“咚咚咚”,鼓聲變了,跳舞的隊形,也變了。男人站到了內圈,女人撤到了外圈,內圈的男人,跳起蘆笙舞,外圈的女人,跳的是擺舞。
這依然是兩種群舞。只有鼓聲、只有鑼聲。男人曲著腿,用腳跳著、頓著,女人挺著腰,用手舞著、扭著。他們跟著節奏、跟著節拍,看不到領隊、看不到領舞。就像他們的民族,沒有等級、沒有貧富;就像他們的內心,沒有爭執、沒有嫉妒。
天色慢慢就有點暗淡,穹廬褪去了薄薄的毫光,曠埕的燈火,次第地亮起,整個寨子,都聚集到曠埕來了。
這時,鼓聲又是一變,曠埕中間的男人女人,齊齊收起了舞蹈,都一起退到了旁邊。
就看見四五個五十開外的精干老者,身著緇衣,套著黑褂,捧著蘆笙,一搖一晃,跳到了曠埕的中央。這是拉祜寨夜晚的高潮,全寨的人,都在注目看著。只見為首的一人,帶著幾個老者,貼地地舞著,俯身、前傾、曲腿、伸腰、旋步、跳腳、踏地,出左收右,進前退后,彈腿頓足,那種蝴蝶穿花一樣的舞步,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明白了,姜為什么是老的辣,是風雨的淘洗,和歲月的浸潤,成就了老者們的爐火純青。
老者自顧自地跳著,一會兒工夫,退到一旁的中年青年,圍了過來,他們瞄著老者的舞姿舞步,跟著跳著。崇拜和崇敬,寫滿了眼神。
在全村歡樂的時候,村民組長扎解,是最忙碌的一人。他端來茶水,搬來包谷酒。茶水是用來待客,包谷酒是禮敬那幾位跳得德高望重的老人。于是,在客人和老人飲茶喝酒的時候,男人和女人,又圍成了兩圈,跳起了歡樂的蘆笙舞和擺舞。
又一次聽到拉祜的歌聲,是在瀾滄勐根老達保。歌唱者是一群村民。那時候是一個早上,高原的日頭,直射在寨子前的千秋架上,發出耀眼的銀光。從千秋架后爬上寨子,我們來到了扎思的家。
老達保是一個大寨,有四百七十多人。扎思的家就在寨子的中間。從干欄望出去,蔗林、蕉林連到山上。我們,就在扎思的家里聽歌。
歌聲,從扎思的歌喉開始。扎思的歌聲嘹亮舒緩,像風掠過山脊又漫過坡地。然后,一個女聲響起,女聲清亮婉轉,像瀑布濺落深潭又流向山澗。女聲是扎思的嫂子。女聲的尾音還在滑翔繚繞,四聲部的和聲又響起,和聲切切嘈嘈,錚錚淙淙,像戀人雨中絮語風中呢喃。和聲是扎思的哥哥、侄女和一對鄰居。這群老老少少的村民,表演的是無伴奏多聲部合唱。我細細聽去,他們是用拉祜語,還有漢語,分兩次演唱。
二月里來,布谷聲聲催人下種,四月里來,秧苗發得像蘆篷一樣,把整個田埂都蓋??;六月里來,谷子抽穗抽得像馬尾一樣長,八月里來,谷子黃得田野一片金燦燦;臘月里來,秋收冬藏慶豐收,房前李花開,房后桃花開,百鳥聚集在蜜糖花樹上,拉祜人歡聚在快樂的闊塔節日里。
平平淡淡的歌詞,農忙耕種的習俗,在他們空曠、明亮、純粹、干凈的聲音里,表現得天高云遠,日麗風和。
后來,看我們一直坐著不走,扎思他們,又給我們演唱了《曼栗花開》《舂鹽巴辣子調》《朵朵麻栗花》《實在舍不得》,男聲、女聲、混聲,那種搭配、那種協調、那種錯落、那種飚起,讓人沉醉、讓人咀嚼、又讓人回味。
時間過去好長。
太陽爬上山頂了,扎思二歲多的兒子調皮了。我們只好起身。離開扎思的干欄屋,我走向寨子的深處,寨子的后山,茶林、果林、竹林,逶迤而去,就像扎思他們的歌聲,男聲、女聲、混聲,飄揚天空……

黃國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