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楷平
包夜:特殊年代的特殊現象
2001年底,WCG世界總決賽在韓國首爾舉行。《星際爭霸》雙打項目中,四川人馬天元(MTY)和廣西人韋奇迪(Deep)奪得中國WCG首枚金牌。
這一年的韋奇迪正就讀于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后并入武漢大學)。
同年,來自江蘇的傅衛華(Dragoon)正就讀于清華大學。他加入了清華大學CS戰隊U戰隊,與北大SIN戰隊時常決戰紫禁之巔,并四處參加國內的CS比賽。2004年CPL中國區總決賽,他們在職業強隊的包圍下獲得了第12名。
2000年前后,電子競技隨著網絡和電腦走入中國。對高科技產品異常敏感的大學校園自然成了電競第一落腳點。大學生被稱為象牙塔中的天子驕子,他們既是時尚和愛好的領航者,也是新生事物的探索者。
面對電競這個新生事物,少數大學生鼓起勇氣走上了探索之路。
“站在風口上,連豬都飛的起來”,但十五年前的大環境下并不存在所謂的“風口”。這就注定了大學生們追逐電競夢想將遇到更多坎坷。
首當其沖就是訓練的艱苦。
玩電競,“網絡+電腦”必不可少。如今的大學宿舍,電腦基本人手一臺。但在2000年傅衛華、韋奇迪這一批人讀大學時,四人宿舍能有一臺電腦就不錯了。當時的家庭網絡也是56k的model,不少大學宿舍都沒有網絡。
條件所限,大學生玩電競只剩下一個去處——網吧。
十多年前,我曾與韋奇迪在武大門口的同一家網吧打《星際爭霸》。那時的我還不認識他,但他已經是AG戰隊的一員,ID為Deep,昵稱“烤鴨”。由于水平高超,他每次對戰都會吸引一大批普通玩家站在背后觀看。
和其他營業攤點不一樣,網吧要到了半夜凌晨才熱鬧起來。從2000年到2005年,布滿全國的網吧里,每每到了夜間,便會出現許許多多像韋奇迪這樣的電競愛好者。他們普遍是年輕的男性大學生。從口袋里摸出8元錢,就能從晚11點打到次日早8點。中國電競的象征、魔獸3天王Sky李曉峰在洛陽醫專讀書時也是這樣的生活節奏。
用低廉價格在網吧從11點玩到次日8點,謂之“包夜”或“通宵”。在當時,這是一種遍及高校、且與電競密切相關的生活方式。
“包夜”是樸素經濟學的自然選擇。
從網吧的角度看,大晚上本來就沒什么生意,機器空著也是空著。低價包夜,只要能高過電費就是賺。從大學生的角度看,包夜能省錢。當時普通學生一個月生活費三四百元,網吧平常2-3塊一個小時,天長日久也是一筆不菲的開銷,要不然sky就不會為了省出上網費而天天吃水煎包了。包夜11點-8點,一共9小時,總共8塊,每小時不到一塊錢。另一方面白天要上課,說不定老師還要點到,也不好總去網吧。包夜時凌晨在電腦前小憩一會,第二天還可以趕去上課。
乍看之下,這種作息可以兼顧學習和訓練。
但最大問題是睡眠不足,鐵打的身體也頂不住長時間包夜。到最后,變成了包夜完畢后回課堂趴在課桌上睡,或者老師點名后回宿舍睡覺。反正大學擴招后上的都是大課堂,黑壓壓兩三百人一起上課,躲在后面課桌上老師也看不到。
因為包夜,Sky從大二開始就基本沒去過課堂。比他稍晚一些的王詡文(Infi)則說他大學期間上課基本全坐在教室最后面趴著睡覺。
第一代電競“問題少年”的噩夢就這么來了。
在烏煙瘴氣的網吧包夜,第二天白天睡覺。課不聽了,學習跟不上。生物鐘倒不過來,身體越來越差。一到早上就犯困,一到晚上就興奮,忍不住再去網吧包夜,形成惡性循環。
世紀初那幾年,確實有不少大學生栽在這種生活習慣上了。有的成績一落千丈,有的甚至退學,網吧與電競的妖魔化也由此而引發。直到多年后,網絡逐漸在家庭普及,校園網速越來越快,電腦也成了大眾消費品,大學生們玩電競的習慣才逐漸正常化。如今的大學生恐怕已經很難想象Sky們當年深更半夜在網吧蓬頭垢面、面有菜色玩游戲的日子。
貧乏的高校賽事
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世界CS頂級戰隊SK訪華。
贊助商為SK安排了一場表演賽,對手是清華U戰隊。由于實力差距,SK很快把U戰隊打入了ECO局(U戰隊只能買手槍,而SK全部拿長槍)。時任隊長的傅衛華思考了幾秒鐘,果斷購買了火力最猛、操作難度最大的手槍沙漠之鷹。
這一局,他有如神助,連續擊殺SK的五位世界強手。
“雖然是表演賽,對方打的也很認真,強度很高,我們壓力很大,很緊張。當時我精力完全集中在戰場上,只知道看到敵人就開槍,還不知道自己1v5了,還是結束后別人告訴我的。”傅衛華回憶道。
這次1v5的神跡讓全場幾近沸騰。往后很多年,經歷過這一幕的老玩家見到傅衛華,總是會向他提起這一幕。
但傅衛華最看重的卻并不是這一幕:“十幾年了,雖然一直都記得,但不是正式比賽就沒什么價值。我自己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取得教育網高校CS邀請賽冠軍。那年正好是非典來了,不能出校門,看比賽的同學特別多。當我們取勝時,所有人都抱在一起吶喊,周圍宿舍樓的歡呼聲都能聽得到,這種感覺非常幸福。”
對競技項目而言,賽事才是獲取榮譽和自豪感的最好舞臺。
十余年前,傅衛華和韋奇迪在大學里能看到的電競舞臺寥寥無幾。除了零星的高校邀請賽,以及不太正式的地區性的高校賽事外,他們要想爭奪榮譽,就得到校園外面與職業選手同場競技。WCG、WEG、CPL、ESWC和CIG等幾大賽事,都沒有專門的校園賽區。何況那時候職業選手收入低,小比賽也要去搶錢。
實際上,韋奇迪和李曉峰當時已經可以算職業選手。
2001年,韋奇迪和馬天元在韓國首爾為中國贏下第一個WCG世界冠軍。2002年,李曉峰瞞著父母偷偷摸摸跑到西安參加WCG預選賽,據說輸掉比賽后差點沮喪跳樓。最后半夜回到洛陽,流落街頭,幾乎是李曉峰人生的最低谷。
高校賽事過少,是早年大學生們追逐電競夢想的第二道坎。
純高校賽事的缺乏,讓職業電競與繼續學業之間缺乏緩沖地帶。每個電競愛好者都必須面對學習成績和電競成績的嚴重對立。
直到2009年以后,隨著職業電競賽事的飽和,游戲廠商、硬件廠商和其他組織才逐漸將注意力轉移到高校電競這塊陣地。GTL、CUEL、創聯賽、WCA、NEST等賽事的組建,給新一代的大學生們提供了試水的舞臺。
參加強度較低的校園賽事,至少有三大好處。
首先是可以獲得榮譽,豐富自己的大學生活,給青春留下觸手可及的榮譽。其次是高校賽事強度較小,不需要像職業選手那樣高強度訓練,學生們更容易取得學業與電競的平衡。最后則是通過水平較低的高校賽事試水,可以檢驗自己是否有能力沖擊職業,讓自己能做出更合適的決策。
高校賽事的繁榮,是新一代大學生們的幸運。正如傅衛華所說,他“非常羨慕現在的大學生,有更為廣闊的展現自己的舞臺。”
電競?還是學業?這是個問題
和李曉峰、韋奇迪相比,傅衛華對職業的態度是超然的。
“學生還是應該明白自己的第一要務是什么。課外興趣很常見,也許是籃球,也許是羽毛球,也許是電競,但無論喜歡什么都不能本末倒置。我在大學熱愛電競,重要的是參與和體驗,有挑戰自己的樂趣。”傅衛華說。
身處中國最高學府,傅衛華雖然在U戰隊打過職業聯賽,但他一直將訓練時間控制的很好。
他偶爾在周末去網吧通宵,平常上課期間則堅決不通宵。即便平常訓練,也注意盡量少占用學習時間:“關于電競和學習的平衡,其實我也做的并不完美。但從清華大學戰隊很多人的例子來看,電競游戲單局時間并不長,和打怪升級的傳統網游相比其實少花很多時間。如果自己自律一些,就不會消耗太多時間。”
正是這種自律,讓傅衛華2004年順利從清華大學畢業。
很多人曾經認為越是高考成績差的學校,學生們越愛玩電競。其實在名校中,喜歡電競且水平不低的大有人在。北大王若度(DPR),連續兩年WCG北京賽區星際冠軍,后來考研北大第一,畢業后去了加拿大當教授。北郵張達維(Handme),北郵魔獸3校隊隊長,曾經在Hunter戰隊和李曉峰做過隊友。他曾經休學一年打魔獸3,并獲得2004年ESWC北京賽區冠軍。回學校后也是順利畢業,并出國留學,就職于美國著名通信運營商verizion。
在校園中,傅衛華們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學習和電競的關系。
畢業后,一道更直白的電競選擇題又擺到了面前:留下,還是離開?
出于對電競的熱情,傅衛華和韋奇迪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留在電競行業。傅衛華加盟剛剛創立的《電子競技》雜志,擔任副執行主編。韋奇迪也從武漢北上,促成了《電子競技俱樂部》雜志的誕生。盡管不是職業選手,但能以這種方式留在電競圈,每日從事一件自己傾注了感情的事情已經是最大的樂趣。
然而大環境的寒冷很快蓋過了他們的熱情。
沒多久《電子競技俱樂部》雜志由于種種原因黯然停刊,韋奇迪收拾行囊回到了他的廣西老家,逐漸淡出電競圈。
再度聯系到韋奇迪時,他笑稱自己已經是電競的“絕緣體”。他不再談論當年身為武測學子奪得WCG冠軍的往事,而是說起不久前與一幫年輕人打氣排球,感慨年輕人體力就是好:“當年大學時通宵連著打,訓練的太猛了。到現在肩膀仍然感到疼,鼠標手,DOTA都玩不了。結束電競生活回老家時,身體很虛,缺鈣,一動膝蓋就出問題。休養了半年才緩過勁來。”
《電子競技》雜志的傅衛華則是另外一種情況。
家境較好的他,并不奢望彼時的電競崗位能帶來多少薪水。但他的父母覺得電競行業沒有發展前景,給了非常大的壓力。父母隔三差五談話,讓他去明顯更能掙錢的金融行業。談話往往升級為吵架,雖然傅衛華對電競行業有自信,但他并不愿意讓父母這樣為自己操心難過。堅守了一年半后,他最終屈從與父母的意志,離開《電子競技》雜志社,進入了中國農業發展銀行。
十多年后,傅衛華已經位居副處級干部。在世俗的眼光看來,名校畢業,工作順利,他的人生非常成功。
但傅衛華忘不了電競:“現在可以說日子過的不錯,生活很安穩。但我始終認為,當年沒有為了情懷和信仰投入地奮斗十年,是人生的一個遺憾。只能說自己沒有堅持下來,還是因為當時沒能看的更加深遠。”
如今偶爾跟父母聊起當年,傅衛華會不無遺憾地告訴他們:當年自己離開電競,其實是錯過了一個很好的發展機會。
“他們也能接受這個觀點。因為他們能看到社會環境的變化,行業和十年前的不同。”傅衛華笑道。
如前所述,大環境的好轉帶來了更多純高校賽事。宿舍里大多有寬帶,電腦也不再是什么了不起的消費品。學校對電競的態度越來越開放,伍聲(09)能回到母校浙大演講,李曉峰也可以去北大演講。大學畢業生選擇電競時不必顯得那么悲壯,因為身邊的同路人越來越多。2016年8月,教育部也將“電子競技”列入了大專專業名錄,電競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大學課堂。
這是多少年前大學生們夢寐以求的事情?
就連傅衛華這樣已經畢業多年的老玩家,也在考慮“老夫聊發少年狂”,重新跳到電競的世界里大干一番。對經歷過校園電競洪荒時代的人來說,那些年在大學養成的電競夢想,不管環境如何變幻,都是無法抹去的。
“看現在電競這么熱鬧,我還在想找個好的機會再參與參與。”傅衛華說到,“不過我已經奔四而去,這要看緣分了,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