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麒 口述 陶立 整理
芝蘭堂閑話四
王錫麒口述陶立整理

王錫麒書畫
陶:王老師,前幾天我又看了顧宏伯老先生晚年時期的錄像,實在是好,在書臺上旁若無人,泰然自若。
王:他是說大書我最佩服的一個,老辣得很,聽他的書好比喝陳年的酒,到肚里會蕩氣回腸。會聽書和不會聽書區別很大,不會聽書的聽鬧猛,最好過門花。
陶:過門花是指伴奏花妙吧。
王:說到過門花,我最佩服郭彬卿。他和朱雪琴兩個人藝術上相得益彰,朱雪琴的唱固然好,但是沒有郭彬卿這種細膩非常的伴奏,成就絕不會如此之高,因為朱雪琴噴口粗獷,唱出來的東西高亢,加上細膩的琵琶,恰好一粗一細,實乃絕配。張鑒庭先生的唱腔,也一定要張鑒國來伴奏,琵琶輪指聽起來擲地有聲,彈性十足。
陶:蔣月泉大多也是張鑒國伴奏的,其他人很難托起來,其實評彈那時候風靡不止蘇州,在上海也非常風靡。
王:我那時一直去上海,我有天在滄浪亭吃面,說到面,滄浪亭堂口不大,進去七八張桌子,但是全上海有名,有蔥油開洋面,蔥油蹄髈面,蔥油爪尖面,這是三絕。滄浪亭對面是光明邨,糕點很有名,就像蘇州黃天源,它和喬家柵的點心又不一樣。喬家柵以擂沙團著名,就是把豆沙碾成粉,黃豆粉,赤豆粉,團子做好在粉里滾一滾,軟糯異常。
陶:您一直去上海,是去干嗎?
王:我十幾歲就開始到上海單獨去吃,有時和朋友一起,上海一家一家我都吃過來。有次我出過一次洋相,我到南京路外灘,東海西餐廳,美式的,我點了一個美式燒雞,拿上來硬得不能吃,刀叉也沒有用,切不動,我當時還納悶。后來怎么樣呢,我就關照服務員給我包好,放在包里就走了,出過這么一次洋相。
陶:帶回家之后呢?
王:后來被我丟掉了,再也沒出過洋相,變老吃手了。去吃紅房子,我總是一打焗蛤蜊,上面都是起司,還有鐵排三樣,羊腰子,羊肉,一塊牛排,我最喜歡吃。最后喝杯咖啡或者餐后酒,咖啡甜酒或者薄荷甜酒,那個香是真正香。
陶:現在還吃西餐嗎?
王:現在難得去南園飯店。我喝酒總是一盎司咖啡甜酒,多了不行。還有國泰大戲院對面老大昌葡國雞,上面都是起司,端上來熱氣騰騰,葡國雞,它是葡萄牙風味,還有紅煨牛尾,還有天鵝閣。西餐也好的,每次一到Teatime的時候,學生,小姐都會去喝杯咖啡,吃塊cake。德大西餐也不錯,生意很好,座無虛席。
陶:我突然想起來,三年自然災害時候,你過的是什么樣子的日子?
王:那時候沒什么吃了,基本上水牌上就兩個菜,青菜豆腐大眾湯,還有醬爆螺絲,連酒都只有干麥燒。大丈夫能屈能伸,照樣吃,我幾個朋友橋頭買醉,吃得還蠻好。
陶:干麥燒我聽說過,喝起來沖得很。
王:其實困難時期,我的日子還過得去。因為有高級菜,松鶴樓樓下賣大眾菜,大眾湯,炒素,樓上有賣高級菜,白什盤已經沒了,咸肉有的,冬瓜咸肉已經算高級菜了,兩條鯽魚放黃蘿卜片蒸,也算高級菜了,拿上來黃蘿卜是花的樣子,放在魚唇上,菜名美其名曰雙美看花,還有小白蹄。
陶:你怎么會去吃呢?應該很貴。
王:我好婆給我錢的,好婆的老家什都沒了,銀元,黃金,然后給我吃,她說孫子不能虧待,說起來家底被我吃掉不少,所剩無幾。不過吃對身體還是好的,別人吃豆渣、糠餅,我沒吃過苦,就只是在單位吃過,糠餅還吃得下去,硬香,豆渣不好吃,因為油少。
陶:那時候在松鶴樓吃的人多嗎?應該不多吧。
王:有錢的還是在吃。一個雙美看花放到現在要幾百,還有葷什錦,但是葷少素多。實在沒辦法,就到上海去吃,上海大廈十一樓餐廳。我好婆對我真是沒話說,我永遠銘記。我那時候亂用錢,現在回想起來不應該,我去餐廳里點紅煨熊掌,熊掌也不大,吃上去像硬的豬油。
陶:您家里愿意給您這么用,您肯定是單傳。
王:是單傳。有一個兄弟,我叫王錫麒,他叫王錫驊,但是他很早就過世了。后來我隔了半個月又去吃熊掌,結果沒有了,只能吃吃普通西餐。最引起我興趣的不是西餐,哪里吸引我呢?國際飯店十樓西餐廳都是名家書畫,八尺頭的,竹節紅木框掛在墻上的,張大千、來楚生、張大壯都有,看上去不得了。我一直要去那家店吃東西,順便看看畫。
陶:您畫畫沒先生的吧
王:沒有的,瞎畫畫出來的,憑感覺,學校畢業就進了滄浪美術工藝廠。
陶:滄浪美術工藝廠在哪里?
王:滄浪美術工藝廠,就是彭公甫,國民黨蘇州原參議員,葑門彭家,大人家。他們家后人和張大千是莫逆之交,文革之后,張大千病中寫了虎兒之墓,虎兒就葬在假山后面,大千托了很多人才找到我們單位。那時候一切都不通的,從臺灣寄東西過來不得了,反動的,托了人要半年之久才到,交給他的嫡傳弟子曹逸如,也是我們單位的。說到曹逸如,有張照片和張大千是一起的,他抱著小老虎,穿著長衫,張大千站在背后,曹逸如抱老虎,黃包車上也拍張照的,去干嗎呢,去看病。
陶:你說說滄浪美術工藝廠呢。
王:那是五八年的事,我記得廠里有三槐堂,我們叫槐蔭堂。在一起的有吳湖帆得意弟子、俞子才太太馮曼儂,就是馮桂芬曾孫女,還有陳子清的妹夫彭師卒,還有崔護。沈子丞也經常來,拎個公文包穿中山裝,那時候沈子丞被打成右派,他還沒定居蘇州,畫兩張畫十塊錢,兩張中堂呢,絹本,他畫時不響,不敷衍,一聲都沒有,畫好錢拿了就走。唐云江寒汀張繼馨來到廠里畫圖,五塊錢一張中堂,他們畫,大家在旁邊看,我也去瞎看看。江寒汀畫好就說:“老唐,我畫好了,儂來。”這批東西現在價錢不得了,畫得很道地。畫的都是中堂,不是小尺寸,中堂價錢大,可以賣五塊,小尺寸五塊都不到。區區五元之數,這個行情你想想看,那時候沒辦法,文人就是這樣,也不錯了。
陶:那您那時候一張畫要多少錢呢?一個月多少?
王:差不多三五角一張,我一個月工資三百多。
陶:落花文章流水名啊,一晃這一些大家都不在了。
王:是的,我記得還有蕭蛻庵,就住我們廠邊上,門上一塊青色瓷燒的牌子,虞山第一書家。
陶:你和他有交往嗎?
王:沒,他拒不見客。
陶:聽說蕭蛻庵最后很凄涼?
王:他不見人的,大門不出。他兒子蕭茂碩白頭發,不拎包,拎籃子,匆匆而過,匆匆而出,買點粗陋不堪的食物,生活窘迫,境況慘淡,可以稱到一個慘字。有一天不知他哪來的雅興,清出來很多的信張,那時候要是拿著現在都是文物,那時誰想得到這種事呢?里面有一封信,我去一看,是罵蕭蛻庵的,上面怎么寫呢:蕭蛻庵,你這只老雞精,你這個人不是人,拿了我的定金,拒不認賬,到現在書件也沒給我。就是蕭蛻庵食言了,書件沒給人家,錢倒是用了,罵他老雞精。這個稱謂我倒是第一次聽見。我本來想放好的,結果少年不懂事,被我丟掉了。清出來不少,一堆信件,有罵他的,有給他錢的,也有來往書信,我那時文學不夠,對這種不感興趣,要是我收集著就好了。
陶:放到現在不得了了,都是寶貝,以前不會有這個想法的。
王:也算是名人手札,名人軼事。老雞精也算軼事,我好歹看過一封,我當時覺得奇怪,覺著好玩,當時都是到垃圾堆里去了。蕭蛻庵我也碰到的,出來什么樣的打扮呢?一身長袍,當中串一根草繩不像草繩、絲絳不像絲絳那種東西,腰里也不知掛的什么,走路會叮當作響的,出來手里那根東西撐出來。到鳳凰街口春園書場,去聽書,別人也不知道他是著名書法家。門口有賣饅頭的,給他吃兩個,估計也不出錢,打秋風,人家尊重他。
陶:聽說當時讓他參加省文史會,給他四百塊,他拒絕的,他說我不參加。
王:他孤僻得很,最后晚景凄涼,斷餐而死。蕭茂碩只能畫畫書簽度日。你想想看,那種文人真是不在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