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思九
程質清與宋季丁的藝術交誼
仇思九

程老、宋季丁合影
程質清先生(1917-2000)是一位和藹的老人,也是讓許多曾受其沾溉的后學永遠懷念的可敬老師。
自1984年春初識程老師后,筆者印象中,怡齋老人臉上總是顯露著怡然的神情,忙碌而又自如。后來慢慢知道,程老平日里還喜歡老酒“咪咪”,二兩淺飲輒止。十六年前程老突然扔下未竟事業駕鶴仙去,令人惋惜,但他的敬業精神、樂觀形象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1999年面對記者的采訪,程老回顧風雨人生總結道:“樣樣事情都要看開些;對任何事都不要動氣;在名利、地位面前,也不要與人相爭;要做點實在事,我現在教點小朋友,把東西傳點下去。還要再看點書,不足之處要提高;還要練練字,人到老后仍要不斷學習,不能老氣橫秋,要嘻嘻哈哈。”在2007年吳正貴先生編輯的《程質清九十誕辰紀念文集》中,程老的好友、同道、學生都不約而同贊頌他“對藝術充滿熱愛,對生活充滿希望”。2016年6月20日召開的“程質清藝術研討會”上,到會的學者、專家在客觀評價程老藝術時,都不忘給予程老“為人平和”“不發脾氣”“性格和善”的褒揚。總之,程老生前不僅展現了詩書畫印才華,在書學研究、考據金石文字、鑒賞版本書目、創制青玉堆雕等方面也取得非凡成果,同時也展現了樂觀的強者的人生態度。
2015年5月,為籌備“程質清先生百歲誕辰書畫篆刻展”,筆者著手“程質清藝術年表”的資料積累,同時為“展覽”后的延伸研究作些鋪墊。程質清先生與寓蘇杭人宋季丁先生(1921-1988)一樣,經歷了太多的坎坷,但保持了陽光的一生。
程質清先生1917年出生于江西婺源縣思口鄉黃良坑村,九歲始上私塾,十五歲輟學務農。1934年其隨父母逃難至周莊,在怡昌木行當學徒。1941年木行歇業,到蘇州謀生,起初寄住“安徽會館”(南顯子巷25號),以賣畫刻印為生。解放初期,由于百廢待興,在書畫行業不景氣的情況下,程老又在玄妙觀擺舊貨攤,在臨頓路蘋花橋擺舊書攤。1958年轉業至蘇州文化美術工藝廠(吳門畫苑前身)當畫工,同年11月因支援蘇州美術陶瓷廠(日用瓷廠前身)需要,被調至該廠擔任美術設計,直至1982年退休。

季丁篆刻(程質清制印屏)(思九手描件)
在梳理“年表材料”過程中發現,程老在每次遭遇人生困難的節點時都能保持較好的心態,積極應對。在周莊木行學徒時,程老與書畫家許南湖結為好友,并與當時名流費公直有交游。到蘇州后,鬻藝期間“嘗登蕭退庵、趙云壑先生門請益”,同時“與王能父、沙曼公年相若、藝相愛,結為金石交”。1941年,程老通過努力,領到當時“國民政府內政部”簽發的“中醫證書”。抗戰勝利后,程老幾乎每年辦展兩次,以藝會友,靠售出的展品補貼家用。1947年9月婺源旅吳同鄉會成立,會址借用“安徽會館”所在的南顯子巷館址(當年婺源隸屬安徽),程老積極參與同鄉會的籌建,并任常務理事。成立大會上,程老提出臨時動議,將婺源先賢創辦的慈善事業“大興會館”“星江思義堂”并歸同鄉會管理,公決通過。資料顯示,三十一歲的程老為成立大會會務透支墊付了資金。在經營舊書攤期間,程老研讀古籍,考證版本書目,結識了汪星伯、石磊公、陶運伯、路工、祝嘉、葉麟鎏、顧頡剛、俞平伯、容庚等一批學者、名家,開闊了視野。他發掘、整理出很多文物古籍捐贈給有關部門。進入日用瓷廠,程老配制不同于景德鎮的“青花顏色”“青花釉”系列新配方和繪畫新工藝,深受專業部門贊許。改革開放后,程老創制“青金寶石”無光瓷胎和融詩書畫印為一體的“青玉堆雕瓷”,多次獲獎并被載入《江蘇省志·陶瓷工業志》。程老退休后,積極參與社會活動,擔任多個社會藝術團體的會長、顧問,無私奉獻。1985年程老被聘為蘇州市老年大學教授,在以后的16年中因人施教、悉心傳藝,深得學員們愛戴,尤其為探索老人書法教育模式付出了較大心力。由于程老在蘇州群眾性書畫普及和發展方面作出了較大的貢獻,因此被蘇州市文聯聘為“藝術指導委員會”委員。
程老藝術創作及工藝研制上的收獲,是與他的人生坎坷相伴而生的。生活中程老很少提及文革中被本廠紅衛兵抄家的心痛往事,也不談“青玉堆雕”署名曲折及“青花展望”所遇到的困境。
當然,健康、智能健全的人在遇到郁悶時總能尋找到排遣的渠道。從程質清先生某自述材料反映出1982年的退休(雖然當年已66歲)是為了“以息煩惱”,是出于無奈,是因為他的“青花料”“銀灰色”“堆雕”等達到國際水平的技藝及相關“研探試驗”發展設想未被廠方重視的緣故。由此而產生的憤懣情緒可想而知,而程老則通過多個途徑及時加以調整:退休后,于1983年“重理書畫篆刻生涯”,參加各類展覽和社會活動,及時“移情”;熱衷于詩詞創作。程老詩集《青果簃剩稿》中有多首提及“窯穴煉瓷”“埏埴調研”以表達對制瓷的“殘夢驚尋”;刻制“埏埴”“埏埴翁”“埏埴留痕”等印作,寓意二十五年與黏土為友的窯爐情結;是通過向摯友訴說,緩釋壓力,尋求內心安適。一目翁宋季丁乃怡齋老人的好友,僅從雙方的篆刻交誼上可看出互為知己的濃濃情愫。
1987年秋,筆者去清州觀前拜謁程老,言語中談及宋季丁先生在曲園老屋床邊矮壁上貼了祝老一小條幅字,不知從哪個角度欣賞。程老即對祝嘉先生書藝作了解答,轉而又對宋季丁其人其藝作大篇的評述,由于時間較久,程老當日所說具體內容已記憶不清,只是隱約覺得他們仨之間有一種道不明的內應力,關系非同一般。近期程老的第四子啟明先生向筆者提供了程老與宋季丁先生的合影,兩位老友的表情似乎稱得上“情投意合”。

宋季丁為程質清刻怡齋印
1988年1月底,宋季丁先生自疑病變,獨自長眠。此前筆者曾收到宋季丁先生來函,無箋文,僅有“詠梅”書作一幀,旁題“存留”字樣。當時年青,不知此是訣別的暗示。同年8月,市書協、市職工書法印章研究會、市碑刻博物館聯合舉辦“宋季丁書法展”,程老專為此展趕制“季丁篆刻”印屏,8月14日筆者于文廟展覽現場用硬筆在“工作筆記本”上描下整個印屏模樣。程老跋文情真意切:
右二印乃季丁道兄六十年代為余作。今季子邃歸道山,追憶當年,促膝談藝,口若懸河,以泄胸中壘塊,聲影猶縈腦際。睹物思人,不禁感慨系之。戊辰夏六月怡齋。
宋季丁為程老所作的“怡齋”“埴”對印原石,筆者于2015年才有幸觀察,欣喜中拓下邊款。“怡齋”印款文為:“埏埴翁屬刻印章,弄斧班門矣。祈勿責勿笑為幸。宋丁。”“埴”印為簡款:“一目丁為怡公制。”宋季丁先生于1962年因病剜目,刻印時間應是他處在貧、病最困難時期。通過拜讀宋季丁先生兩方印蛻和程老二十多年后的跋語,仿佛看到“促膝談藝以泄胸中壘塊”的兩位先生“以心相傾”的身影。

程質清書法
今年年初,筆者在整理篆刻資料時意外發現1984年冬程老為宋季丁先生所刻“半途而廢”印蛻及五面長款。款文如下:
季丁宋子,豐于才而嗇于遇。壯遭坷坎,晚復病目。別居半個,孜孜不倦,藝益深邃。附庸之流嫉之,乞丐皇帝不足顧也。頃索余刻“半途而廢”一印。余與子交幾四十年,未嘗見其廢也,若余于埏埴則真半途而廢,豈余愿廢哉,是亦不得已耳。世間一切事物本無全者,藝更往往成于坷坎中。造物弄人耶,抑人自弄之耶。略擬石門頌意作此應命,幸斧正。甲子冬十月,怡齋并識。丁大利櫟永年。季丁道兄屬。質清。
宋季丁先生為何選擇“半途而廢”印語,程老款中未詳述。查對《宋季丁年表簡編》(仇思九2013年9月第1稿),1984年秋,宋季丁先生為籌黃山旅費,赴南京博物院變賣所珍藏的《宋拓顏真卿麻姑仙臺記》,臆測一目翁得款后,又遇什么事情導致當年未成行,故選此印語為記,以遣心懷。黃山游后來肯定是成行的,因為1987年宋季丁先生黃山彩照底片曾經過筆者之手。
程老在款文中贊許一目先生的孜孜不倦和個性獨立,同時聯想“若余于埏埴則真半途而廢”,感嘆“不得已耳”。最后程老總結出人生的曲折是不可避免的,而所遇的磨難往往成就了藝術,藝術又豐潤了人生。由于這段文字鐫刻于印章邊款之上,屬于與宋季丁先生之間的篆刻交流,因而顯得沒有過多的掩飾,有記敘、有稱贊、有思考、有感嘆,更有對“世事”的提煉。程老的此件長款創作,內容與形式結合較為完美,在他的整個藝術作品中應算是精彩的一頁,而這種“精彩”只有經歷了無數的“坎坷”才能在不經意中得到顯現。
蘇州當代藝壇不乏在民國期間嶄露頭角并于現今稱得上瑰寶的士子才俊,但是,隨著老人們的陸續故去,原本鮮活的形象漸顯漸隱,大部分已淡出人們的視線。因此,加緊對老一輩已故書畫篆刻家的文獻積累和相應的基礎研究,尤其對在世的聲名不太“顯赫”卻有真才學和專長藝術家的發掘及學術探討,該是不容忽視的。
謹以此文紀念程質清先生百歲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