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向宇
千情墨寶在“墨妙”
端木向宇

一塊殘碑,兩生往事。知者為之心酸,不知者為之何求。那一紙的雋永,從上一個千年流傳至這一個千年,它的身事早已模糊,沒有答案的真相已如煙波而去。怎得后世癡迷者,依舊執(zhí)著。用今世的筆,書寫前世濃情。清風(fēng)消散,水澗長流,婁東文脈不枯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陶淵明
前幾日的小雪花剛在婁城飄揚,還未等積成雪景,便被初春的小雨給淋了個音訊全無。在寒意未消的雨季中漫步略覺春意綿綿,打一把雨傘在周末的下午來到新東街的王錫爵故居。也許是每天都會經(jīng)過,所以對于里面擺放的幾件寶貝就自然地視而不見。若不是聽朋友點撥此處有元代書法家趙孟頫真跡石碑,也不會特此前往觀摩。在院中的東西兩座亭中,各放置著兩座石碑,一塊為《歸去來辭》,另一塊為《送李愿歸盤谷序》,為什么趙孟頫的兩幅真跡會在太倉?這引起了我對婁城歷史的好奇,便展開了一番尋根問底。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雖任官十三年,但僅做了80多天彭澤令的陶淵明,因厭惡當(dāng)時黑暗的政治社會,而解綬去職,一心想要歸隱田園。在急切地歸家途中寫下“歸去來兮辭”,道出他內(nèi)心向往能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山水田園生活。至此山水田園詩境中的生活,便成了古代持高遠理想和志趣的文人們的不懈追求。在大德元年,宋太祖趙匡胤的第11世孫趙孟頫在元朝辭官時寫下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其心境亦是感同身受。
趙孟頫因受時局動蕩,一生都在糾結(jié)中生活,他親歷宋元之變,在仕途與歸隱中常令他選擇兩難。趙孟頫雖為貴胄,但生不逢時,少年時南宋王朝已如大廈將傾,他亦在坎坷憂患中度過。他的父親趙與告曾任宋朝的戶部侍郎兼知臨安府浙西安撫使,能作一手好詩,并喜歡收藏,受到父親的藝術(shù)熏陶,趙孟頫5歲習(xí)字,年少時便能“妙悟八法,留神古雅”,他在書法方面特別研習(xí)鐘繇及王羲之諸家,虞集稱他:“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biāo)。行書詣《圣教序》,而入其室。至于草書,飽《十七帖》而度其形。”
也許,關(guān)起門來只讀圣賢書是對社會的一種間接逃避,研習(xí)先人的著作令趙孟頫頗受啟迪。他的文章冠絕時流,又旁通佛家、老子之學(xué)。其繪畫,山水取法董源、李成;人物、鞍馬師法李公麟和唐人;工墨竹、花鳥,皆以筆墨圓潤蒼秀見長,以飛白法畫石,運用書法的方式寫竹。力主變革南宋院體格調(diào),自謂“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遙追五代、北宋法度,評論認為他:“有唐人之致去其纖;有北宋人之雄去其獷。”趙孟頫開創(chuàng)了元代新畫風(fēng)。
宋被元滅后,趙家歸隱故鄉(xiāng)閑居。元二十三年,元世祖贊賞趙孟頫的才學(xué),召其出任四品集賢直學(xué)士,晚年晉升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官居從一品,貴傾朝野,但趙孟頫以宋室后裔而入元為官,依然受擺布而不得施展抱負,常因自慚而心情郁悶,故潛心于書畫以自遣。他的這一切,被其聰慧善畫的夫人管道升洞察秋毫,她常勸趙孟頫歸隱。其道:“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吟風(fēng)弄月歸去休!”
不知管道升與趙孟頫兩位曠世才人結(jié)成伉儷是一見鐘情,還是相互傾慕。他們一生中相互學(xué)習(xí)、相互促進,雙方在自己的書畫領(lǐng)域既能各自獨立,又相得益彰。特別是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文化下,管夫人不僅上侍公婆,下教子女,還能博學(xué)多才。曾手書《金剛經(jīng)》等數(shù)十卷,她筆意清絕,頗有韻味。管道升以墨竹見長,兼工山水、佛像。其筆下之竹,勁挺有骨兼具秀麗之姿,寫有墨竹圖《璇璣圖詩》,五色相間,筆法工絕。她始創(chuàng)的晴竹新篁,懸雀朱竹一枝,名靡時世。
延祐五年,剛上任翰林學(xué)士兩年的趙孟頫因夫人生病,多次請求辭官歸鄉(xiāng)。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才被準(zhǔn)許他送其夫人南歸。在歸途中寫下《歸去來辭》與《送李愿歸盤谷序》贈予弟子顧信。五月中旬,途經(jīng)山東臨清時,管夫人腳疾發(fā)作,竟病逝于舟中。趙孟頫悲痛萬分,相濡以沫的管夫人撒手西去,給了趙孟頫很大的打擊,他對官場的虛名,也因此徹底看破。由于喪偶,加上長途跋涉和操理喪事,趙孟頫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晚年便傾心于佛、道之旨,以書寫經(jīng)文為樂,并寫下許多書畫作品和題跋。他認為“人誰無死,如空華然”,因而選擇在平淡中度過光陰。
趙孟頫的弟子眾多,其中唐棣、商琦、王淵、王蒙、顧信都深受其影響,乃至元末的黃公望、倪瓚等也在不同程度上繼承和發(fā)揚。他認為:“學(xué)書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弗精,雖善猶惡;字形弗妙,雖熟猶生。學(xué)書能解此,始可以語書也。”在臨寫古人法帖上追求:“昔人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而學(xué)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xué)之不已,何患不過人耶。”
他傳世書法墨跡眾多,有《洛神賦》、《玄妙觀重修三門記》、獨孤本《蘭亭十一跋》、《四體千字文》、《樂善堂帖》、《淮云院記》等等。其中在《淮云院記》中寫道:“顧為淮海崇明之鉅族,其上世曰德者至元辛卯來居吳之太倉,庚子,命諸子營菟裘以老,久乃得之古塘之后涇,涇之北清曠平遠,綿亙百里,東臨滄江,西□巖阜,真一方勝處。”
“吾太倉固昆山分也,當(dāng)至正之季,顧仲瑛筑玉山草堂,招諸名士唱和,而盧昭、熊夢祥、秦約、文質(zhì)、袁華十?dāng)?shù)君子所居在鴉村鶴市之間”。——吳梅村
元代有一件在中國文學(xué)戲曲史上具有深遠影響的事情。顧仲瑛的《玉山草堂雅集》,這是一部規(guī)模較大、歷時長久、創(chuàng)作詩文較多的雅集。清初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在甲前集列有“玉山草堂留別寄贈諸詩人”的名單,他們包括柯九思、黃公望、倪瓚、楊維楨、熊夢祥、顧仲瑛、袁華、王蒙等37人。這些詩人不單詩文曲賦,還兼書畫琴棋諸藝。
生平喜歡與朋友游山玩水的顧仲瑛,特別愛飲酒和賦詩,生活過得優(yōu)腴閑適。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多是抒寫閑情逸致之作。顧仲瑛十六歲就打理家財,由于非常會做生意,沒幾年就成為江南著名的大富商。但是他并沒有滿足自己的財富,而是傾慕孟嘗君的為人,年輕時就輕財結(jié)客,三十歲時開始折節(jié)讀書。對古代人來講,三十歲開始讀書不可想象,但是他敢于突破年齡的障礙,其好友袁華在《讀書舍》中說他:“芳草生書帶,青蕓斗蠹魚。鉤廉雙燕入,長日坐看書。”能做到“長日看書”是難能可貴的。
由于刻苦勤奮,博覽群書,顧阿瑛很快就學(xué)有所成,可以稱得上是“大器晚成”。謝應(yīng)芳《祭顧仲瑛五十韻》中透露:“家園蒔花竹,讀書五千卷。”后來,顧阿瑛還曾被薦舉為茂才、會稽教諭、行省屬官等職,他都推辭了。四十歲時,顧仲瑛就把全部家產(chǎn)托付給兒子管理。開始沿七浦塘建筑私家園林,共有數(shù)十處樓臺亭館,如玉山草堂、東亭、平樂村,以及金粟庵、萃亭館、不二堂、湖光山色樓等,由這些景點組成的園林統(tǒng)稱為“玉山佳處”。其中玉山草堂是顧仲瑛玉山雅集的主會場,從元代至正八年到二十年的近13年間,玉山草堂共舉辦了近30次集會。當(dāng)時玉山草堂的座上客大多是元代頗負盛名的文人雅士。
太倉《茜涇紀(jì)略》“古跡”篇中有條目記述“玉山草堂”:“元末顧仲瑛居,號金粟道人,有詩集行世。仲瑛素豪華結(jié)納,所構(gòu)亭窮極工麗,有蓬萊館、百花坊、蒼莨閣諸勝,其故址在今茜之西門外四里許。國初里人顧仲瑛所居,今又廢。”清代翁同龢在題顧仲瑛自像中寫道:顧仲瑛署會稽教諭,筑玉山草堂于茜涇之上,極園亭聲伎之樂,與高人俊流賦詩萃為一集《草堂雅集》。明代文人劉鳳記有“英筑館茜涇西,日夜與客取酒,其所交若張翥、楊維楨、柯九思……”
顧仲瑛為人不僅豪爽,而且文采風(fēng)流,亦傾動一時。玉山雅集從內(nèi)容到形式以必有名士,必有醇灑,必有美姬,必有良辰,必有好景,必有佳題,必有詩詠,必有匯集,必有不朽為九個“必有”。《四庫全書總目·玉山名勝集》提要評曰:“其所居池館之盛,甲于東南,一時勝流,多從之游宴。……文采風(fēng)流映照一世,數(shù)百年后,猶想見之,錄存其書,亦千載藝林之佳話也。”王世貞在他的《葊州山人四部稿》中撰寫當(dāng)時的商賈,要么轉(zhuǎn)修詩書,儒商并行;要么縱情享受,暢舒心志。
元朝末年,天下紛亂,顧仲瑛盡散家財,削發(fā)在家為僧。顧仲瑛家中藏書宏富,藏書室之一有他父親顧善夫留下的“芝云堂”,趙孟頫為之題寫匾額。鄭元祐《芝云室記》中說:“顧方讀書,績學(xué)臨帖賦詩,堂序幾案間,列三代彝鼎,六朝唐宋人書畫。”說明他在剛開始讀書時,就已經(jīng)收藏了前代大量書畫作品。當(dāng)然,最有名的藏書室還是“玉山草堂”,堂中收藏了大量名著典章、書畫秘籍以及金石彝鼎,其“圖史之富,冠絕一時”。
“趙家天子無寸土,獨有玉孫傳寸楮。墨妙亭中翰墨多,石刻雙鉤勢飛舞。好事誰如顧善夫,元亭奇字日規(guī)摹。琳瑯金薤搜羅富,學(xué)士風(fēng)流點畫符。”——姚承緒
元大德二年,在太倉北門外的古塘,顧仲瑛來到父親顧信生前修建的淮云寺祭奠,這座以顧氏祖籍淮安而命名的寺院中翼藏了大書法家趙孟頫所書《歸去來辭》《送李愿歸盤古序》等石刻。此寺院始建于延祐五年,原為顧信家宅,后顧家舍宅為寺。顧信號玉山處士曾任杭州金玉局使,大德初年為浙江軍器提舉,早年好字學(xué)游,喜歡書法,在趙孟頫門下學(xué)書二十多年,是趙孟頫的好友和學(xué)生。
當(dāng)顧信辭官歸故里時,趙孟頫為其臨別贈書《歸去來辭》與《送李愿歸盤谷序》兩幅墨寶,一來顧信有慕陶潛之意,解甲歸田,《歸去來辭》恰為吻合;二來送別既是徒弟又是好友的顧信歸婁東,同樣也表達當(dāng)年韓愈送別李愿之意。顧信對恩師趙孟頫臨別贈書特別珍愛,如獲至寶。到太倉后他即將原本勒石供之,并在淮云寺內(nèi)造“墨妙亭”,妥為保藏。
此亭建成后,趙孟頫曾來太游玩,在《淮云院記》中寫道:“遂額以淮云間,于教所如其請,顧德捐己產(chǎn)為倡兄建大殿,自造山門,而朱長者邦富刱華嚴(yán)經(jīng)閣香積廚,則正庭為之,不四三年一切皆備。昔也榛莽荒蕪,今也丹碧輝耀。見者色然,莫不起敬,真無負獲持之令旨矣。”并作詩:“南云三十里,見者以為奇。而況于淮云,遠被淛水湄。其上聳樓觀,丹碧何絢麗。子孫有如云,咸能嗣廞事。老我作是詩,刊之于樂石。庶爾保今名,照應(yīng)滄江色。”
墨妙亭中曾珍藏一大批書畫墨寶,除《歸去來辭》《送李愿歸盤谷序》外,還有《淮云通上人化緣序》《老子像》《墨蘭》《心經(jīng)》等等。明朝李日華在《六研齋二筆》中記錄:“信以能書稱,從趙文敏公游,得其書必鐫于石,作停匾曰《墨妙》,晚年號樂善居士。”顧善夫?qū)⒛钔ぶ袝嬚淦房坛伞稑飞铺锰罚@本現(xiàn)存于國家圖書館的元刻明拓孤本,以及流失海外的趙孟頫《淮云院記》原本都是墨妙亭中藏寶。
時過境遷,在歷史的長河中總會泛起不為人知的浪花。明朝天啟年間,閹黨魏忠賢專權(quán),一些地方官紳為贏得魏忠賢信任,與之建造生祠,得知太倉有一珍貴的趙孟頫書碑石,可為祠廟增彩,于是下令太倉地方官把趙碑送上去。但太倉民眾不愿送碑,又恐觸怒魏黨,采取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辦法,將碑石敲斷,以殘損上報,才得幸免。
淮云寺和墨妙亭也在清咸豐年間相繼廢毀,獨留斷碑尚存。光緒十四年太倉修建孔廟時,移嵌大城門壁間。大破“四舊”期間,斷碑又遭失散。及至后來在文物普查中,古碑?dāng)嗥懤m(xù)被發(fā)現(xiàn)。1983年縣政府撥款重建“墨妙亭”于太倉公園西北隅,原明代文學(xué)家張溥故居學(xué)山園遺址上,并將古碑?dāng)嗥瑓R成全碑。現(xiàn)“墨妙亭”三字為本邑丹青大師朱屺瞻手筆。當(dāng)?shù)仃人尥蹙蠢舷壬€撰寫了“墨妙建新亭,點綴園林景色;文明耀古園,發(fā)揚藝術(shù)光輝”的楹聯(lián)。亭內(nèi)抱柱楹聯(lián)為潘景鄭撰文,沈抱一所書。
如今,趙孟頫書法石碑作品《歸去來辭》和《送李愿歸盤谷序》已移入王錫爵故居內(nèi)陳列。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又被重新翻啟,不管是失去還是追憶,當(dāng)事者所托之情都化為一紙情愫,融入墨里行間,寫出的是晉魏之風(fēng),刻成篇的是朱文或白文。此是一種才情還是一種宿緣,使得無數(shù)文人逸士為之癡癲,在斗筆間書寫的是墨寶還是真情?對于追求者也還是個謎。此去經(jīng)年,曾經(jīng)的那些風(fēng)雨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在它的下一個千年里,是否還有更精彩的故事將為其展開。空中細雨未斷,這雨點打在王錫爵故居的院中,滑過一叢芭蕉樹,在蕉葉上結(jié)成通透欲滴的小水珠。也許,我現(xiàn)在所遇見的人或事,在后人眼里也將是另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