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立新
跨國史興起與20世紀世界史的重新書寫
文/王立新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史學界出現一股強大的潮流,即歷史研究的“跨國轉向”,并導致跨國史的興起。跨國史將民族國家歷史置于跨國和全球語境中進行考察,關注跨國力量和外來因素對本國歷史的影響,極大地改變了各國“國史”研究的面貌。跨國史還關注18世紀晚期以來人員、思想、信息、資本、商品和制度的跨國流動和聯系,開辟了許多被傳統的民族國家史漏掉的新領域,已經成為新的史學分支。跨國史研究凸顯了跨國經驗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性,改變了人們對現代歷史,包括20世紀的沖突與戰爭的理解。因此,有必要從跨國史的視角重新書寫20世紀世界史。
跨國史的興起不僅改變了我們研究歷史的方式,也改變了我們對歷史本身的理解。從跨國史而不是民族國家史的視角重新審視20世紀世界史,特別是國際關系史,會有很多新的發現。
(一)關于20世紀的歷史分期
從國家中心主義的視角審視20世紀歷史時,通常以一戰、二戰和冷戰作為劃時代的事件和歷史分期的標志。這一以歐洲為中心的歷史分期可能適合歐洲,但未必適合其他地區。比如,1914年在歐洲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可是在其他國家歷史上卻沒有意義。在西半球和亞洲大部分國家歷史上,1914年并不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1991年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被認為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此后的時期通常被稱為后冷戰時代,1991年對蘇聯各加盟共和國可能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而對其他大部分國家來說,1991年并沒有特殊的意義。這一分期背后隱含的是由國家中心主義導致的歐洲中心論,因為歐洲諸大國不僅代表了民族國家的原型,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曾是強大的民族國家,所以歐洲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世界的歷史。而從跨國史的視角來看,20世紀70年代才是重要的歷史轉折時期。在20世紀70年代,東西方交流從20世紀中期的大分裂后開始恢復,世界一體化進程加深,人員、信息、資本和商品的跨國流動急劇增加,非政府組織崛起,環境保護、人口控制、跨國犯罪和人權保障等跨國問題涌現,伊斯蘭極端主義崛起,而這些都是當代的特征,這些特征與1945年后的主題(冷戰與國家集團之間的對抗、非殖民化與民族解放運動)大不相同。因此,入江昭認為,“20世紀70年代清晰地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即我們所稱的當代史”。也就是說,當代史的起點并非1945年,甚至不是1991年,而是20世紀70年代。傳統的國際關系史從戰爭與和平的視角把1914-1945年視為一個整體,甚至稱之為“三十年戰爭”。這種說法顯然遮蔽了 20世紀20年代的跨國聯系與和平主義思潮。從跨國史的視角來看,20年代并非“三十年戰爭”的插曲或間歇,而是一個相對和平、合作與繁榮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新的國際秩序觀念開始播下種子,國際主義思想開始風行世界,經濟上的相互依賴加深,國際非政府組織大量涌現,國際合作成為潮流。不能因為30年代爆發了經濟危機與戰爭,就否認20年代的意義。
(二)重新審視一戰
傳統的研究從民族國家史和國際關系史的視角來理解和書寫一戰的歷史,認為戰事始于1914年7月,終結于1918年11月。無論是關于一戰的起源、戰爭的進程,還是戰后的媾和,一戰史敘事的重點都在歐洲,特別是西線,學者們主要關注的是戰前國際體系的演進、聯盟政治、軍事行動、凡爾賽媾和以及戰后大國對世界的瓜分。這種以歐洲為中心、關注“高端政治”的書寫模式把這場沖突視為歐洲的戰爭或跨大西洋的沖突。
如果從跨國史和全球史的視角來看這場戰爭,其面貌和意義會有很大不同。就其持續時間而言,一戰不僅是一場“大戰” ,而且是一場“更大的戰爭”,應該把1914年前的巴爾干戰爭和1918年11月后東歐的內戰納入這場戰爭的敘事中去。也就是說,一戰實際上從1912年的巴爾干戰爭開始,一直持續到俄國內戰的結束、1923年7月洛桑條約的簽訂。1918年11月11日11時,德國在貢比涅森林火車上簽署投降書(《貢比涅停戰協定》)對英法來說可能意味著戰爭結束了 ,但對土耳其和東歐人來說,戰爭遠沒有結束,土耳其與希臘和協約國的戰爭無疑是一戰的延續。一戰的敘事中心不能局限在西線,東歐、東南歐和中東應該被置于重要位置。
最能體現一戰史跨國特征的現象是人口遷移。在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和俄羅斯帝國的邊境地帶有大量難民逃離戰火。戰時的人口遷移也改變了希臘、土耳其、巴爾干諸國、波羅的海國家和高加索國家的人口構成和族群特性。一戰期間,平民、占領區的外國人以及一些國家的少數族群在戰爭中遭受的殺戮、苦難和非人道的待遇并非微不足道的故事,而應成為一戰史的中心問題。1915年的亞美尼亞大屠殺開啟了20世紀種族滅絕之先河,揭示了 20世紀戰爭不同于此前戰爭的殘酷性質。而這些內容并沒有被納入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傳統一戰史敘事中去。
從跨國史的視角來看,一戰并非單純的民族國家或民族國家集團之間的戰爭,而是帝國之間的戰爭。無論是英、法、俄、美,還是德、奧和土耳其當時都是帝國,戰爭期間,交戰雙方在全球范圍內進行戰爭動員,同時還要面對帝國內部殖民地的訴求和反抗。殖民地人民實際上也卷入戰爭中去,他們在戰爭期間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戰爭的進程。但是,在傳統的關于一戰的歷史書寫中,殖民地和附屬國在戰爭中的角色基本上是看不見的。這樣的歷史敘事實際上把一戰視為歐洲的戰爭,并沒有展現出這場大戰的“世界性”,無疑是偏頗的。佐治亞大學歷史系教授約翰·莫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一部帝國史》中從跨國和全球的視野書寫一戰,用相當多的篇幅描述了歐洲以外的中東和非洲戰場,考察了殖民地人民對一戰的貢獻、戰時殖民地反抗歐洲統治的斗爭對一戰進程的影響。
在跨國史興起之前,對戰后媾和與重建國際秩序的研究幾乎都集中在美國和歐洲列強的活動以及歐洲問題的解決,很少討論非西方國家的作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更是被排除在關于戰后媾和的敘事之外。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伊里茲·馬尼拉在《威爾遜時刻》一書中,把研究的重點從帝國體系的中心——歐洲轉向邊緣地帶——亞非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區,考察了威爾遜民族自決思想和媾和過程對邊緣地帶的影響,認為埃及、印度、中國和朝鮮民族主義者的活動與威爾遜總統的努力一樣,都是一戰后重塑國際秩序的全球運動的一部分。
從跨國史的視角審視一戰還可以對勝負原因做出新的解釋。德國和奧匈帝國只是在歐洲范圍內進行戰爭動員,而協約國由于擁有龐大海外殖民地,可以利用世界各地的資源和人力,英國的兵員不僅來自英倫三島,也來自從溫哥華到開普敦、從孟買到阿德萊德的廣大地區。而土耳其帝國內部的不穩定特別是阿拉伯人的反抗成為同盟國失敗的重要原因。
就戰爭的影響而言,戰爭也使不少殖民地人民以士兵或其他身份抵達歐洲,成為戰爭與媾和的參與者或旁觀者,其戰時經歷和獲得的知識產生了長遠的影響。胡志明就是一個典型。
毫無疑問,跨國史的視角改變了我們對一戰起源、進程、后果以及持續時間的理解。從這一視角修正傳統的一戰史學“不是為了繞開民族國家史,而是為了讓我們把民族國家歷史置于更全球性的視野之中,以一種更加符合戰爭特性,也更加適合戰后世界的方式”來書寫一戰的歷史。
(三)冷戰史研究的新取向
從民族國家視角審視二戰后的國際關系史,學者們看到的是對抗、沖突、局部戰爭、核競賽。二戰后至20世紀80年代末的幾乎所有重大國際關系事態都被納入冷戰和美蘇對抗的框架中考慮。從跨國史的視角來看,把冷戰作為觀察和闡釋戰后國際關系史的唯一框架是偏頗的,1945-1991年間至少有兩個重大事態實際上與冷戰無關或關系不大:一是非殖民化運動和亞非新國家的興起,二是區域一體化、全球化和國際治理的深化。非殖民化雖然受到美蘇對抗的影響,但從根本上說是二戰的遺產。而區域一體化和全球化進程更是與美蘇對抗背道而馳,它是技術進步、資本主義擴張和跨國行為體活動的結果。不僅如此,即使是冷戰中的兩大對手實際上也有很多合作。伊里茲·馬尼拉對20世紀70年代國際社會合作根治天花的研究,證明了在冷戰對抗最激烈的年代,在世界衛生組織的框架下,美蘇進行了有效的合作,與國際非政府組織一起實施了在全球范圍內消除天花的運動,使天花得到根治。另一個例子是蘇聯與西歐的天然氣貿易,即使在鐵幕已經降臨、東西方處于緊張軍事對峙之時,奧地利、聯邦德國和意大利等國仍然主要依賴蘇聯提供天然氣。不僅如此,在冷戰時期,美蘇合作還促進了國際規范和治理機制的建立和發展,赫爾辛基協定建立的國際人權規范就是一個成功的典型。因此,一些學者提出要“摘掉冷戰透鏡”來看待戰后國際關系,書寫超越冷戰框架的冷戰時期國際關系史。
從跨國史的視角還可以對冷戰終結的根源提出新解釋。過去對冷戰終結的解釋多從國家政策著眼,要么歸結為美國遏制政策或接觸政策的成功,要么歸結為蘇聯經濟的停滯、領導人代際更替和戈爾巴喬夫的個性。總之,是從傳統的民族國家框架來解釋冷戰突然終結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而莎拉·斯奈德則從跨國史的視角強調跨國人權網絡在東歐劇變、德國統一和蘇聯解體中的作用。在她看來,1975年赫爾辛基最后議定書的簽訂導致此后由人權活躍分子構成的跨國網絡的出現。在他們的施壓下,人權逐漸成為東西方外交的核心議題,同時東歐各國不得不放松對政治異見人士的壓制,允許東歐人自由流動,迫使蘇聯改善人權狀況,而這些成為導致蘇東劇變的重要因素。實際上,許多冷戰史學者已經開始關注跨國團體在冷戰中的作用。在民族主義盛行的冷戰時代,跨國團體的行動及其所培育的跨國主義理念極大地促進了東西方關系的改善。
我國的世界現代史研究和書寫長期以來是以國家為中心的,民族國家在世界現代史敘事中占據著天然的、無可置疑的中心地位,國家之外沒有歷史。檢閱近年大陸出版的各種版本的世界現代史教科書可以發現,其主體內容不外乎四方面: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發展歷程、社會主義的建立與發展、民族獨立運動和發展中國家的歷史、以戰爭為核心的國際關系的演變。一些版本會包含少量關于科技革命、思想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內容作為點綴。這種關于20世紀世界歷史的敘事無疑具有合理性。20世紀見證了民族國家的興起和成長、大國之間的競爭和沖突以及以國家名義進行的改革與革命,也經歷了國家權力的集中與膨脹以及由此導致的巨大災難。國家無疑是20世紀人類舞臺上的核心角色。在可預見的將來,國家仍將是最重要的人類共同體,它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仍然無可替代。但是,當我們在21世紀的今天重新審視20世紀人類歷史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這一歷史敘事漏掉了很多重要的人類經歷,特別是那些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我們所處時代的非國家行為體的活動和跨國性經歷。同時,在一個人權保障、環境保護、打擊跨國犯罪、反對國際恐怖主義和國際文化交流等已經成為常態國際事務的時代,以民族國家為中心、主要關注戰爭與和平問題的國際關系史敘事顯然也難以滿足時代的要求。因此,有必要對20世紀人類歷史進行重新書寫,在教科書中增加跨國史的內容,或以專題形式編寫一部以跨國現象為內容的補充性教科書。引入跨國史視角重新書寫世界現代史需要注意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加強對非國家行為體,特別是國際組織歷史的研究,使其成為世界現代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為獨立于民族國家之外的力量,國際組織在20世紀人類歷史上扮演了與民族國家迥然不同的重要角色。民族國家追求自私的國家利益,導致了無數次沖突與戰爭,其暴力機器在20世紀制造了多次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而國際組織關注正義與和平,提倡團結和互助,成為抵制和緩解國家暴力危害的重要力量。如入江昭所言,國際組織“唯一的武器就是理念、勇于擔當和志愿服務。他們沒有在軍隊上花費數十億,也沒有參與大規模屠殺。他們是文明的社團,所以他們的使命也就是要把世界轉化成一個文明的共同體”。20世紀的這些痛苦、災難和殺戮實際上主要是國家造成的,或者通過對外戰爭,或者通過對內鎮壓。而在戰爭和災難中從事救援的正是國際組織,這些組織的行動代表著人類的良知,理應得到歷史學家的重視。
二是將國際人權保障、教育與文化交流、消除傳染性疾病、跨國環境合作以及國際體育交流等所謂“低端外交”事務寫入20世紀國際關系史。這些在傳統的20世紀國際關系史敘事中被忽視的領域已經成為當前國際關系中的常規議題,但我國史學界對這些領域的研究還相當滯后。當世界性戰爭離我們逐漸遠去的時候,我們不難發現,這些“低端外交”事務無一不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普遍人權觀念的傳播、國際人權機制的建立以及國際人權保障的實踐已經改變了眾多弱勢群體的命運,文化交流特別是大眾文化的傳播豐富了人類生活并正在制造一種全球共享的國際文化,根治傳染性疾病拯救的生命實際上已超過世界性戰爭造成的死亡,國際體育成為億萬年輕人每天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環境合作與環境治理則為我們及我們的子孫后代提供一個美好的地球家園。這些都值得寫入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中。
三是突出跨國力量和跨國聯系對各國發展和人類歷史的影響。在過去二百年間,世界各國的發展是不平衡的,少數國家獲得了比其他國家更強大的生產、貿易和消費的能力,積累了巨大的實力。在探究這一現象的根源的時候,民族國家史學主要從這些國家的內部尋找原因,包括國家的文化傳統、經濟與政治制度以及政府政策與戰略,但從跨國史視角探究這一問題則會發現,跨國聯系在國家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經濟發展迅速的國家往往是具有廣泛的跨國聯系并從這種聯系中獲益的國家。也就是說,全球政治和經濟發展不平衡的根源不僅應該在各國內部尋找,還應在各國的跨國聯系中去尋找。例如,無論是美國的迅速崛起還是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的經濟奇跡,跨國力量都在其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前者表現為外來移民對美國發展的巨大貢獻,后者則體現在海外華人和跨國公司資本的獨特作用。二戰后西方經濟的騰飛和世界貿易的大規模增長實際上得益于布雷頓森林體系下人員、資本、商品和信息的跨國流動,包括跨國公司的巨大作用。而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和東歐的劇變,在相當程度上可以歸因于70年代后東西方交流的恢復和這些國家跨國聯系的增多。
歸根結底,20世紀不僅是民族國家成長以及戰爭、危機與革命頻發的時代,也是國際組織成長、國際合作增加、相互依賴加深和地區共同體興起的時代,關于20世紀人類歷史的敘事不能只專注于前者而無視后者。
(作者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摘自《世界歷史》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