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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聞一多《詩經》研究互證

2016-11-25 15:46:46李斌
郭沫若學刊 2016年2期
關鍵詞:研究

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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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聞一多《詩經》研究互證

李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北京100009)

郭沫若、聞一多在《詩經》上都有長期而深入的研究。郭沫若在《卷耳集》中,祛除傳統附加于《詩經》上的各種政治倫理觀念,將其還原為“優美的平民文學”。聞一多受郭沫若影響,直接認定《詩經》中某些篇章為淫詩。流亡日本期間,郭沫若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以《詩經》為中國古代社會和階級分化的見證。聞一多卻在《詩經通義》《風詩類抄》等著作中,繼續從男歡女愛的角度解讀《詩經》。郭聞二人都有深厚的古文字功底,對《詩經》的解讀各成一家之言。通過編輯《聞一多全集》,郭沫若在某些字詞的解釋上接受了聞一多的部分觀點,并據此修改了《卷耳集》。無論是階級分化、還是男歡女愛的角度,郭聞二人解讀《詩經》都獨辟蹊徑、卓有創見,并帶上了鮮明的現代色彩。

郭沫若;聞一多;《詩經》

郭沫若、聞一多對《詩經》都有長期深入的研究,《女神》出版后,郭沫若將《詩經·國風》中的40首今譯為白話詩,集為《卷耳集》出版。流亡日本期間,郭沫若以《詩經》為素材,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分析中國古代社會,并在《甲骨文字研究》中,從古文字的解讀重新解讀《詩經》中的部分篇章。自1927年始,聞一多先后寫作了《詩經中的性欲觀》《詩新臺鴻字說》《詩經新義》等專題論文,并完成了《詩經通義》《風詩類抄》等研究專著,對《詩經》研究全面而深入。郭沫若、聞一多關于《詩經》的很多觀點不同,對具體字詞的解釋也多有不一致處。聞一多逝世后,郭沫若參與編輯《聞一多全集》,系統深入閱讀了聞一多關于《詩經》研究的著述,吸收了其部分觀點,并據此修改了《卷耳集》,但對部分觀點仍持保留意見,同時也在聞一多的基礎上,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

《詩經》作為儒家經典,在中國傳統社會享有很高的地位。主流社會對《詩經》的解讀,強調它的教化功能,雖然也有少數學者指出《詩經》中有些篇章表現了比較露骨的男歡女愛,但這些意見往往不為主流所重視。新文化運動后,很多學者開始自覺祛除傳統社會加在經典作品上的一些政治、道德、倫理符碼,力圖還原經典本來的意義。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郭沫若和聞一多在《詩經》研究上做了相似的工作。

《女神》出版后,郭沫若將《詩經·國風》中的一些名篇翻譯為新詩,這些新詩最初發表于《創造日》等刊物。1923年,郭沫若將40首《詩經》今譯結集為《卷耳集》在泰東圖書局出版。

《卷耳集》所譯詩歌“大概是限于男女間相愛戀的情歌。”在今譯過程中,郭沫若“對于各詩的解釋,是很大膽的。所有一切古代的傳統的解釋,除略供參考之外,我是純依我一個人的直觀,直接在各詩中去追求它的生命。我不要擺渡的船,我僅憑我的力所能及,在這詩海中游泳;我在此戲逐波瀾,我感受著無限的愉快。”不怎么依傍“傳統的解釋”,而純任“個人的直觀”,這主要是因為郭沫若對《詩經》有獨特的看法:“我們的民族,原來是極自由極優美的民族。可惜束縛在幾千年來禮教的桎梏之下,簡直成了一頭死象的木乃伊了。可憐!可憐!可憐我們最古的優美的平民文學,也早變成了化石。我要向這化石中吹噓些生命進去,我想把這木乃伊的死象蘇活轉來。這也是我譯這幾十首詩的最終目的,也可以說是我的一個小小的野心。”[1]3-5

早年一直關注郭沫若新詩創作和翻譯的聞一多,可能是受到郭沫若《詩經》今譯的啟發,也對《詩經》有了濃厚的興趣。但他對《詩經》的看法比郭沫若更激進了。郭沫若僅僅說《詩經》是“平民文學”、“男女間相愛戀的情歌”,但聞一多卻直說《詩經》中的多數詩都是淫詩。

在發表于1927年《時事新報》的《詩經中的性欲觀》一文中,聞一多說:“前輩讀《詩》,總還免不掉那傳統的習氣,曲解的地方定然很多,卻已經覺得《詩經》云淫是不可諱言的了,現在我們用完全赤裸的眼光來查驗《詩經》,結果簡直可以說‘好色而淫’,淫得厲害!”“用研究性欲方法來研究《詩經》,自然最能了解《詩經》的真相。其實也用不著十分的研究,你打開《詩經》來,只要你肯開誠布公讀去,他就在那里。自古以來苦的是開誠布公的人太少,所以總不能讀到那真正的《詩經》。”“《詩經》表現性欲的方式,可分五種。(一)明言性交,(二)隱喻性交,(三)暗示性交,(四)聯想性交,(五)象征性交。明言用不著解釋。隱喻和暗示的分別,前者是說了性交,但是用譬喻的方法說出的,后者是只說性交前后的情形,或其背影,不說性交,讓讀者自己去想象。聯想又有點不同,是無意的說到和性交有關系的事物,讀者不由得要聯想到性交一類的事。象征的說到性交,簡直是出于潛意識的主動,和無意識的又不同了。”[2]169-170

聞一多舉了一些“性交”詩,有兩首郭沫若在后來的研究中也提到了。第一首是《溱洧》。聞一多認為這是“鄭詩里第二篇講性交的”。他對該詩的解釋,重點在于“伊其將謔”的“謔”字。“謔字,我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解作性交。但是我疑心這個字和sadism,masochism有點關系。性的心理中,有一種以虐待對方,同受虐待為愉快之傾向,都含有性欲的意味。”這里的sadism指施虐狂,masochism指受虐狂。聞一多又說:“虐字本有淫穢的意思(所謂‘言虐’定是魯迅先生所謂‘國罵’者)。《說文》:‘虐,殘頁,從虎爪人,虎足爪人也。’《注》:‘覆手曰爪,反爪向外攫人是曰虐。’覆手抓人,也可以聯想到,原始人最自然的性交狀態。謔字可見也有性欲的含義。”[2]173第二首作品是《桑中》。聞一多將它歸入“暗示性交的詩”,這一類詩“不必明白的談到性交,但是烘云托月的寫來,刺戟性還來得更強烈。”[2]185

1929年,流亡中的郭沫若完成了《甲骨文字研究》,《釋祖妣》是其中重要的一篇。他在這篇文章中也談到了《溱洧》《桑中》。跟聞一多觀點一致,郭沫若也認定這兩首詩是淫詩,但對字詞的解釋卻與聞一多有所不同。郭沫若從“祖”“且”等字的解釋出發談到《溱洧》等詩。他認為,“祖”“且”都是指男性生殖器,引申為性交。所以《溱洧》中的“士曰既且”指的是男性剛剛性交過了。郭沫若認為《溱洧》的主題是“詠溱洧之間游春士女既殷且盈而兩相歡樂。”“‘女曰觀乎?士曰既且,’觀者歡也,委言之也;且者祖也,言已與他女歡御也。(《出其東門》之‘匪我思且’與‘匪我思存’對言,且亦是祖。)而求歡之女與既祖之士終復謔浪相將,誓無相忘。觀此,可知士之所祖者非只一女,女之所歡者非只一士。”在《釋祖妣》中,郭沫若將“燕之祖”“齊之社”“宋之桑林”等同,都既是祭祀祖宗神靈的地方,也是男女交合之處。“其祀桑林時事,余以為《鄘風》之《桑中》所詠者是也。邶鄘衛乃殷之舊地,詩中之沫鄉即《書》之妹土,殷都之朝歌,今之湯陰附近也。所謂‘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要者交也,抱也,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林之祠,士女于此合歡。而一人所追思之女子乃有孟姜孟弋孟庸三人,此與《溱洧》既且之士又與他女相謔者正同。一士而思三女,一女所要可知亦不止一士,此乃古習,不能一概以淫風目之也。”[3]59

通過比較郭沫若聞一多對《詩經》的今譯與研究,我們發現,雖然在具體研究方法上有一些不同,但兩人對《詩經》中某些篇章的看法是一致的。郭沫若側重于從文字學入手,通過對關鍵詞句另辟蹊徑的解釋,將《詩經》中的一些篇章理解為男歡女愛的情歌。聞一多則從施虐狂、受虐狂等現代心理分析理論出發,重新理解諸如《溱洧》中的“謔”字一類的關鍵詞,將《詩經》闡釋為“淫詩”。兩人都力圖將《詩經》還原為民歌,突出《詩經》所體現的男歡女愛的因素。這是新文化運動以來學術界對待經典的一種普遍做法。郭、聞所做的工作都十分大膽,論證不一定靠得住,但打開了新的思路,推進了《詩經》研究的進展。

郭沫若在撰寫《甲骨文字研究》之前,曾根據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寫成了《詩書時代的社會變革與其思想上的反映》,并以杜衎的筆名在《東方雜志》1929年4-6月連載,《東方雜志》是名刊,這篇文章又刊在篇首,影響自然很大。1930年,該文作為第二篇收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上海出版。

跟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引用希臘等民族的神話、史詩、歌謠去論證原始社會的生活與制度相似,在《詩書時代的社會變革與其思想上的反映》中,《詩經》被作為分析中國古代社會的性質及其變化的素材所使用。但這種做法沒有得到聞一多的認可。

1934年,聞一多在《匡齋尺牘》中認為:“漢書功利觀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課本;宋人稍好點,又拉著道學不放手——一股頭巾氣;清人較為客觀,但訓詁學不是詩;近人囊中滿是科學方法,真厲害。無奈歷史——唯物史觀的與非唯物史觀的,離詩還是很遠。明明一部歌謠集,為什么沒人認真的把它當文藝看呢!”[4]214當時用唯物史觀的科學方法來研究《詩經》的,主要是郭沫若。聞一多此處針對的應是《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這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開山著作。

在郭沫若思想已經轉變了的情況下,聞一多認同的仍是《卷耳集》。“在今天要看到《詩經》的真面目,是頗不容易的,尤其那圣人或‘圣人們’賜給它的點化,最是我們的障礙。當儒家道統面前的香火正盛時,自然《詩經》的面目正因其不是真的,才更莊嚴,更神圣。但在今天,我們要的恐怕是真,不是神圣。(真中自有它的神圣性!)我們不稀罕那一分點化,雖然是圣人的,讀詩時,我們要了解的是詩人,不是圣人。”[4]199其口氣跟郭沫若在《卷耳集·序》中的語氣相似:“我要向這化石中吹噓些生命進去,我想把這木乃伊的死象蘇活轉來。”[1]5

聞一多主要從男女戀歌這一角度去理解《詩經》,郭沫若主要從階級分化與階級斗爭的角度去理解《詩經》,出發點不一樣,必然對一些詩歌的理解大相徑庭。本文以《七月》《衡門》《隰有萇楚》三首詩為例進行分析。

《七月》中有這樣的句子:“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郭沫若理解為:“女子好像還有別一種公事,就是在春日艷陽的時候,公子們的春情發動了,那就不免要遭一番蹂躪了。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據近世學者的研究,許多民族的酋長對于一切的女子有‘初夜權’(Jus primaenoctis),就是在結婚的一夜,酋長先來嘗新的啦。”[5]114顯然,郭沫若將“公子”理解為貴族家的男子,“歸”理解為回家。但在聞一多看來,這首詩的意思并非如此。在《風詩類鈔乙》中,聞一多解釋說:“春日謂二月。遲遲,日長之意。采蘩所以供祭祀,女子教成之禮所用。祁祁,眾多貌。殆,將,及,與也。公子謂女子,與公子同歸,為公子媵妾也。”[6]548可見,聞一多認為:“公子”并不是男性,而是貴族的女子;“歸”不是回家,而是出嫁;采蘩的目的是在女性成人禮上作祭祀之用。因此,采蘩女子傷悲,并不是因為擔心貴族的男性帶她回家享受她的初夜,而是一種少女成年的憂傷,她憂傷的是她即將與她的小姐一同出嫁,成為婦人。

《陳風·衡門》詠道:“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郭沫若解說道:“這首詩也是一位餓飯的破落貴族作的。他食魚本來有吃河魴河鯉的資格——黃河的鯉魚在現在也是很珍貴的東西,古時候的膾鯉好像是最好的上菜”,“但是貧窮了,吃不起了。他娶妻本來有娶齊姜宋子的資格,但是貧窮了,娶不起了。娶不起,吃不起,偏偏要說這兩句漂亮話,這正是破落貴族的根性,我們在現代也隨時可以看見。”[5]164聞一多在《說魚》中認為:“前人說‘衡門’是橫木為門,言其淺陋,并用這和下文‘樂饑’之語,來證明本篇是一位隱士作的詩,這未免太可笑了。”“橫門當是陳國都城東西頭之門,如他篇言東門、北門之類”,“《國風》中講到男女相約之地,或曰城隅,或曰城闕,或曰某門,即國城的某門,本篇的橫門也還是這一類的場所,棲遲于衡門之下,和《靜女篇》的‘俟我于城隅’,《子衿篇》的‘在城闕兮’,也都是一類的故事,并且古代作為男女幽會之所的高禖,其所在地,必依山傍水,因為那是行秘密之事的地方”,“詩人這回顯然是和女友相約,在衡門之下會面,然后同往泌水之上。《釋文》引鄭本樂作,即療字,《韓詩外傳》二,《列女傳·老萊子妻傳》,《文選·郭有道碑》注引《詩》并作療。‘饑’是隱語,已見上文,泌之言秘密也,‘療饑’是秘密之事,所以說‘泌之洋洋,可以療饑。’”[7]245-246在《詩經通義乙》中,聞一多又說:“衡門即橫門,蓋陳都城東西向之門,如他詩曰東門北門之類。”“古者男女相會,多在城門外,其例不勝枚舉。此詩言嬉游于泌水之中,偃息于橫門之下,與古俗情事吻合。若如舊說以為居室橫門為門,言其淺陋,詩焉不曰‘橫門之內’,而曰‘衡門之下’乎?以是知其不然。”[8]301雖然郭沫若的解釋重在后兩句,聞一多的解釋重在第一句,但兩人對該詩主題的看法顯然不一致,郭沫若認為這是破落貴族的哀嘆,聞一多卻認為這是男女幽會的民歌。

《檜風·隰有萇楚》詠道:“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對于這首詩,郭沫若解釋說:“這大約是‘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讁我’的‘終窶且貧’的作官的人。雖然在作官,但是生活程度高起來,自己的薄俸不能夠供家養口,所以他自己便絕端地厭起世來。自己這樣有知識罣慮,倒不如無知無識的草木!自己這樣有妻兒牽連,倒不如無家無室的草木!作人的羨慕起草木的自由來,這懷疑厭世的程度真有點樣子了。”[5]147-148但聞一多在《詩經通義乙》中卻說,萇楚“本系蔓生之物也”,“萇楚以喻女子,與葛藟、蔦蘿同”,“《傳》:‘猗儺,柔順也。’案當為下垂貌。”“《注》:‘草木未成曰夭。’”“萇楚幼小不尋蔓,喻少女未適人,故不知婚后之苦而可樂也。”[8]315-316他又在《風詩類抄乙》中認為,這首詩的主題是“幸女之未字人也”[6]517。可見,郭、聞兩人對《隰有萇楚》的理解有很大的差異,聞一多認為這首詩歌詠的是還沒有出嫁的女子對自己的狀態感到幸運,而郭沫若則認為這首詩是破落貴族的厭世之歌。

從上文的分析可見,將《詩經》作為研究社會史素材的郭沫若與將《詩經》作為純“文藝”看待的聞一多,對很多篇章的理解都不一樣。這種不同的理解固然有他們各自的文字音韻學的根據,但更多的是源自各自的先入之見。郭沫若從尋找社會階級分化的素材的目的去理解《詩經》,聞一多則從“性”、“男歡女愛”這些亙古如新的永恒主題出發去看《詩經》。他們的一些觀點都為后來《詩經》研究者所注重,但又都有一些偏頗和牽強之處,不易分出高下。

雖然聞一多跟郭沫若總體上都認定《溱洧》《桑中》為“淫詩”,但從上文的分析可見,他們對這兩首詩具體字詞的解釋是不同的。《溱洧》一詩第一節后幾句為:“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郭沫若重點解釋的是“觀”和“且”,他認為“觀”同“歡”,是男女歡愛的意思,“且”即祖,指性交。“謔”字,郭沫若解釋為“謔浪”,而聞一多則認為“謔字可見也有性欲的含義”。“觀”與“且”,聞一多在《詩經通義乙》中認為:“觀”“讀為灌,與澣音義同。”“《續漢書·禮儀志》:‘三月上巳,官民皆絜于東流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災為大絜。’”“既且”,“且讀為徂,往也。”關于“觀”“且”二字,聞一多的解釋與傳統解釋更為接近,為后來《詩經》注者采用得較多。對于《桑中》詩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一句,兩人理解也不同。郭沫若認為:“要者交也,抱也。”而聞一多在《詩經通義乙》中則認為“要”通“邀”,他在“要”字下解釋說:“《禮記·樂記》‘要其節奏’,《注》:‘要猶會也’,要與邀通。《莊子·徐無鬼篇》‘吾與之邀樂于天,邀食于地’,《注》:‘邀,遇也。’會遇義同。”[8]217

20世紀30年代后,聞一多在《詩經》研究上做了更多的工作。聞一多逝世后,郭沫若參與編輯《聞一多全集》。1947年夏,吳晗和朱自清將《聞一多全集》的部分稿件寄給郭沫若。郭沫若“在酷熱的天氣里,用三個禮拜的功夫校讀兩遍,改正了所有的錯字,并且也改正了一多原來的筆誤。”并于8月19日給吳晗寫信說:“稿中文字頗多奪誤,所引用甲骨文金文及小篆等多錯或誤,已一一查出原字補正,全書標點符號,已為劃一。”[9]454讀完聞一多著作后,郭沫若對聞一多的《詩經》研究等成果評價很高:“他對于《周易》、《詩經》、《莊子》、《楚辭》這四種古籍,實實在在下了很大的工夫,就他所已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這樣感覺著:他那眼光的犀利、考證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是前無古人,而且恐怕還要后無來者的。”[10]327

1957年,郭沫若將《卷耳集》編入《沫若文集》,對部分字句進行了一定的修改。有些修改顯然是受到了聞一多《詩經》研究的啟發。

《鄭風·有女同車》首句謂“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對于“舜華”,郭沫若最初只知道它是木槿花。在《卷耳集》初版中,這句詩被今譯為:“我和她同坐過一次車,/她的顏色就好象木槿花的顏色”。聞一多在《風詩類抄乙》中認為:舜即蕣,“蕣華赤色,顏如蕣華,謂朱顏也。”[6]5061957年,郭沫若將“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的今譯修改為“我和她同坐過一次車,/她的臉色就好像粉紅的木槿花”[11]177。顯然,郭沫若加上“粉紅”是受到聞一多“赤色”,“朱顏”的影響。

《鄭風·狡童》有句:“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郭沫若最初將其譯為:“他真是一個壞蛋呵,/他始終不喜歡我做的飲食。”此處對“食”的理解,是按照它的字面意思。聞一多在《風詩類鈔甲》中認為:“食,廋語。”[12]458所謂“廋語”,聞一多區別為象征廋語(symbolism)和諧聲廋語(puns),象征廋語的典型例子是民歌中多次出現的“魚”,它就被用來“代替‘匹偶’或‘情侶’”[13]233。諧聲廋語可以“好”字為例:“好字從女從子,其本義,動詞當為男女相愛,名詞當為匹耦,形容詞美好,乃其義之引申耳。好本訓匹耦,引申為美好,猶麗本訓耦麗,引申為美麗也。”[14]294聞一多釋“食”為廋語,給郭沫若很大的啟發。魚的交尾讓人聯想到男女交配。“食”是嘴唇動作,又讓人聯想到什么呢?郭沫若聯想到接吻。于是在1957年,郭沫若將“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的今譯修改為:“他真是一個壞蛋呵,/他始終不跟我親個嘴。”[15]180

《陳風·宛丘》中有一句為“無冬無夏,值其鷺羽”,對這句詩的理解關鍵在于“值”字。《毛傳》:“值,執也”。郭沫若根據《毛傳》,在《卷耳集》初版中將這首詩今譯為:“他不管是冬天,不管是夏天,/只拿著一枝鷺鶿毛跳舞。”但聞一多在《詩經通義》中,卻認為“值”“猶戴也”,“‘值其鷺羽’,即戴其鷺羽。”[8]297郭沫若受其啟發,將這句今譯改為:“不管是冬天,不管是夏天,/他頭上的鷺鶿毛我總看見。”[16]199

1961年10月11日晨,郭沫若為于立群書《國風》四首并做解釋。對于《隰有萇楚》,郭沫若改變了自己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的觀點,從聞一多說。“聞一多以為‘幸女之未字人也,萇楚喻女’。得之。今案枝喻肢,手也。華喻面龐,實喻胸部,由淺而深。夭當做動辭解,猶握也。上之字,分別指枝、華、實而言。如此則詩意全活,古人天真,在所不忌。”17[87]

對《詩經》中有些字詞的理解,郭沫若雖然后來有所修改,但并不是按照聞一多的觀點來的,他跟聞一多仍然有分歧。《鄭風·萚兮》最后兩句為:“叔兮伯兮,倡予要女”。郭沫若在《卷耳集》初版中今譯為:“哥哥呀,弟弟呀,/你們唱吧,/我要把你們挑選了。”1957年,郭沫若將這句詩的今譯修改為:“哥哥呀,弟弟呀,/你們唱吧,/我要起來把你擁抱。”郭沫若將“倡”解釋為“起來”。對于“要”字,郭沫若最初理解為“挑選”,1957年解釋為“擁抱”。這兩處的解釋都跟聞一多不一樣。聞一多在《詩經通義乙》中對“倡”與“要”解釋為:“倡”,“《列女傳·魯公乘姒傳》,《左傳·昭十六年》疏《文選·吳都賦》注,《孫子·荊為石仲容與孫皓書》注,各引《詩》作唱。”“要者會也(詳《桑中》)。歌者以聲相會合即和矣。”[8]206在聞一多看來,“倡予要女”的意思顯然是我唱你和。

1961年,郭沫若為于立群書《國風》四首,對其中兩首的解釋都在聞一多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新看法。第一首為《桃夭》,郭沫若對“華”“實”“葉”三字的解釋有新意。“《國風》中此詩舊以桃夭表時令為興也。近閱聞一多及戴淮清對此詩之研究,謂桃夭乃比女子,其說甚新穎。惟所比擬殊不倫類。今案華但比女子面龐,實比胸部,葉則喻其妝飾也。”[18]85第二首為《椒聊》,全詩為“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郭沫若認為:“聞一多解為‘一嘟嚕花椒子兒,蕃衍起來可以滿一升’,講活了聊字。但他以‘彼其之子’為女子,謂‘古代女子亦以豐碩為美’,則未必然。古代人及開化初期的民族,男女均善歌,而以女子為尤好。故此詩當是女子詠贊男子。遠條即長條,不必釋為香氣遠聞。椒子在樹,不能聞香。”[19]89

聞一多《詩經》研究對郭沫若的影響,最為顯著的是將“鴻”釋為“癩蝦蟆”。

《詩經·邶風·新臺篇》有“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的句子。“鴻”歷來被認為是一種鳥。1935年,聞一多在《詩新臺鴻字說》解釋“鴻”字時認為:“然則鴻果何物乎?曰,以《詩》之上下文義求之,‘鴻’與‘蘧篨’、‘戚施’當為一物。戚施者,《太平御覽》九四九引《韓詩》薜君《章句》曰:‘戚施,蟾蜍,蹴蜻,喻丑惡。’字一作。《說文·黽部》曰:‘,詹諸也’,引詩作。是戚施即蟾蜍也。蘧篨與戚施并舉,以《三百篇》文例推之,二者當為一物。”[20]192

聞一多釋“鴻”為“蟾蜍”,給郭沫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論聞一多做學問的態度》中說:“他有一篇《詩新臺鴻字說》,解釋《詩經·邶風·新臺篇》里面‘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的那個鴻字。兩千多年來讀這詩的人都馬虎過去了,以為是鴻鵠的鴻,但經一多從正面、反面、側面來明證,才知道這兒的‘鴻’是指蟾蜍即蝦蟆。古人曾叫蝦蟆或蟾蜍為‘苦’(見《廣雅·釋魚》和《名醫別錄》),苦就是鴻的切音了。苦為鴻亦猶窟籠為孔,喉嚨為亢。而更巧妙的是有一種草名叫屈蘢的,別名也叫著鴻。《淮南子·地形篇》‘海閭生屈籠’,高誘注云:‘屈蘢,游龍,鴻也’。這確是很重要的發現。要把這‘鴻’解成蝦蟆,然后全詩的意義才能暢通。全詩是說本來是求年青的愛侶卻得到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子,也就如本來是想打魚而卻打到了蝦蟆的那樣。假如是鴻鵠的鴻,那是很美好的鳥,向來不含惡義,而且也不會落在魚網子里,那實在是講不通的。然而兩千多年來,差不多誰都以這不通為通而忽略過去了。”[10]327-328本來,對“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郭沫若在《卷耳集》初版中今譯為:“架起漁網想打魚,/誰知打得一個雁鵝!/只說嫁個美少年,/誰知嫁得一個橐駝!”1957年,郭沫若修改為:“架起漁網想打魚,/誰知打得一個癩蝦蟆!/只說嫁個美少年,/誰知嫁得一個駝背爺!”并注釋說:“原譯誤‘鴻’為‘雁鵝’,此依聞一多說改正。”[21]164

但聞一多《詩新臺鴻字說》中的說法,也受到一些質疑。1956年,王綸找到新的材料反駁聞一多。陸璣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說:“又有小鴻,大小如鳧,色亦白,今人直謂鴻也。”王綸據此認為:“鴻有大小二種,大鴻是高飛之大鳥,小鴻是一種水鳥,和鳧差不多大小。”“鴻既然像鳧,《爾雅》:‘鳧雁醜,其足蹼’,鳧既然不美,當然鴻也認為不美了。”[22]郭沫若不認同這種觀點,特意作文反駁。他從“鳧雁醜”入手,認為“‘鳧雁醜’是說鳧雁之類。醜是醜類之醜,并不是美醜之醜。”相反,古人不但“不曾以鳧為‘不美’”,反而是使用“鳧”這個意象的詩句充滿了詩情畫意。“鳧既然美,小鴻是白色的鳧,就應該更美。”打漁者網到這樣的水鴨,“又好吃,出賣時價錢比魚還貴”,怎么會失望呢?所以,“很明顯,小鴻說在這里也并不適合。”“據我看來,聞一多的說法依然正確,并非‘鑿空’,我們還不好輕易拋棄。”并再次盛贊聞一多的觀點:“詩中‘鴻’字,前人都講為鴻鵠之鴻,在詩法上就有點講不通。聞一多說這個‘鴻’字是‘苦蠪’的促音,‘苦蠪’,據《廣雅》與《名醫別錄》,就是蝦蟆或蟾蜍的別名。于是,一個字講活了,整章詩、整篇詩也講活了。”[23]161-164

但郭沫若的說法并未說服王綸。王綸除引經據典駁斥郭沫若的觀點外,還查找到新的有力證據。聞一多1945年在《打魚、釣魚》(《說魚》的第三節)中否定了他1935年在《詩新臺鴻字說》中有關“鴻”的解說,他認為《新臺》一詩:“舊說這是刺衛宣公強占太子伋的新婦——齊女的詩,則魚喻太子(少男),鴻喻公(老公)。‘鴻’‘公’諧聲,‘鴻’是雙關語。我從前把這鴻字解釋為蝦蟆的異名,雖然證據也夠確鑿的,但與《九罭》篇的鴻字對照了看,似乎仍以訓鳥名為妥。”[13]240王綸據此認為:“聞先生《詩〈新臺〉鴻字說》作于1935年,《打魚、釣魚》作于1945年,前后相差十年之久。聞先生是在1946年為國犧牲的。他的《打魚、釣魚》一篇文章,當然是他最后的定論。現在我們根據一個人對于古書里發明的新詞義來解釋古書,當然要根據他本人最后下的解釋為標準,這才可靠。現在聞先生既然對他自己過去‘鴻為蝦蟆’的說法認為不妥,仍然把鴻作‘鳥名’解,而郭先生還要根據他的前說解釋這首詩,一定有更好的理由,但可惜沒有明白啟示我們。”[24]郭沫若沒有回應和認可王綸提出的新觀點,《釋“鳧雁醜”》收入1959年《雄雞集》及編入1963年《沫若文集》時,郭沫若沒有改動。

郭沫若對聞一多《詩〈新臺〉鴻字說》的闡揚,得到了《詩經》研究界部分學者的認可。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釋“鴻”說:“鴻,舊解為鳥名,雁之大者。聞一多在《詩〈新臺〉鴻字說》中,考證鴻就是蝦蟆。”[25]119但聞一多《說魚》對“鴻”即蝦蟆的否定也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重視。他的學生王瑤1988年認為:“聞先生晚年自我否定《新臺》‘鴻’即蝦蟆結論,是他給我們留下的一個重要課題,我們應該研究它。”李思樂據此發揮自己的意見,認定:“《新臺》之‘鴻’不是鴻鵠,也不是蟾蜍,而是一種古稱‘小鴻’的水鳥。”[26]也有學者指責郭沫若“在《聞一多全集·序》中大力煽揚聞氏已經放棄了的‘鴻’字說,徒滋棼亂,致使后之說《詩》者,一以聞說為歸,實為好奇不思之過。”“我們認為,‘魚網之設,鴻則離之’,毛《傳》鄭《箋》未為不妥,不過明而未融而已。而聞氏新說,亦過而存之可也,未可視為定論。”

“鴻”字究竟作何解釋,看來多數的看法是傾向于作為一種鳥,而非蝦蟆。但由聞一多首先“發明”,并由郭沫若闡揚的“鴻”做“蝦蟆”解,也有其扎實的學理依據,不宜輕易以聞一多后期的觀點否定其前期的觀點。該字何解在《詩經》研究中固然重要,但從解釋該字中所體現的聞、郭治學的大膽懷疑,敢于改正、敢于堅持的精神,實實在在展現了聞、郭那一輩學人昂揚的精神風貌。

(責任編輯:王錦厚)

[1]郭沫若. 序[A]. 卷耳集[M]. 泰東圖書局,1923.

[2]聞一多. 詩經的性欲觀[A]. 聞一多全集[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

[3]郭沫若. 釋祖妣[A]. 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1卷)[M]. 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

[4]聞一多. 匡齋尺牘[A]. 聞一多全集·第3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5]郭沫若.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A]. 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6]聞一多. 風詩類鈔乙[A]. 聞一多全集(第4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7]聞一多. 說魚[A]. 聞一多全集(第3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8]聞一多. 詩經通義乙[A]. 聞一多全集(第4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9]吳晗. 開明版《聞一多全集》跋[A]. 聞一多全集(第12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10]郭沫若. 論聞一多做學問的態度[A]. 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20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11]郭沫若. 鄭風有女同車[A]. 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2]聞一多. 風詩類抄甲[A]. 聞一多全集(第4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13]聞一多. 說魚[A]. 聞一多全集(第3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14]聞一多. 詩經通義甲[A]. 聞一多全集(第3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15]郭沫若. 鄭風狡童[A]. 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6]郭沫若. 陳風宛丘[A]. 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7]郭沫若. 國風新解四首帶畫之二[A]. 郭沫若題畫詩存[M].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

[18]郭沫若. 國風新解四首帶畫之一[A]. 郭沫若題畫詩存[M].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

[19]郭沫若. 國風新解四首帶畫之三[A]. 郭沫若題畫詩存[M].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

[20]聞一多. 詩新臺鴻字說[A]. 聞一多全集(第3卷)[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21]郭沫若. 衛風新臺[A]. 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5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22]王綸. 聞一多先生《詩新臺鴻字說》辨正[J]. 光明日報·文學遺產,1956-12-30.

[23]郭沫若. 釋“鳧雁醜”[A]. 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7卷)[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24]王綸. 對郭沫若先生《釋‘鳧雁醜’》一文的商榷[J]. 科學與教學,1957(1).

[25]程俊英,蔣見元. 詩經注析[M]. 北京:中華書局,1991.

[26]李思樂. 《新臺》之“鴻”不是蟾蜍——聞一多晚年為什么自己否定了《新臺》“鴻”字說[J]. 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0(1).

[27]程水金. 《邶風·新臺》之詩義與詩藝——兼議聞一多《詩新臺鴻字說》[A]. 中國詩經學會編. 詩經研究叢刊第五輯[M]. 學苑出版社,2003.

中國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符:A1003-7225(2016)02-0012-07

2016-04-15

李斌,男,四川省南部縣人,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副研究員,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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