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毅(上海)
清代西藏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銀幣考析
耿 毅(上海)
《中國貨幣史》作者彭信威先生曾指出:“正式的銀幣要以西藏為鑄造得最早”①。
清乾隆五十七年 (1792),??蛋卜钪计蕉死貞鹗潞螈冢闯⒁箢C布 “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并在西藏設立 “寶藏局”,設計錢模制成樣幣呈皇帝御覽。由于幾枚呈樣幣正反面均為藏文,乾隆帝閱后認為不符合 “同文同軌”要求③,下旨改為正面漢字“乾隆寶藏”和具體紀年,背面為相同意思藏文的銀幣,并于乾隆五十八年鑄造發行。由此開創中國貨幣史上正式官鑄流通銀幣之先河④。
乾隆寶藏銀幣的誕生意義重大,一方面它是繼金代 “承安寶貨”后,使白銀真正意義上從 “稱量貨幣”向 “計值貨幣”轉化流通的重要發端。另一方面強烈表達了清代疆土統治的皇權思想,彰顯了清朝政府積極維護國家鑄幣主權,驅逐外幣入侵的堅定信念。西藏地方遵循章程中錢法規定,幣面使用乾隆年號并逐年鑄出造錢年份,用資考查⑤。依次造有乾隆寶藏五十八年、五十九年、六十年、六十一年四個年份。
關于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銀幣,可謂中國正史與錢幣實物的又一次戲劇性邂逅。眾所周知,乾隆皇帝一直十分敬仰其祖父康熙皇帝。為表示對祖父的崇敬孝道,他曾在登基之初便焚香禱告 “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當傳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紀元六十一載之數……”⑥在他數十年和臣子們的日常交談和宣諭中也時常提及此意。
公元1796年正月初一,乾隆皇帝在位執政滿六十年,正式禪讓退居太上皇。此時嘉慶皇帝繼位,國號已是嘉慶元年,那又怎么會造出紀年為 “乾隆六十一年”的銀幣呢?泉界眾議頗多,其中刊載較多的一種說法是因西藏地處偏遠路途艱難,乾隆皇帝的禪位諭旨到達滯后,已有少量銀幣造出并參與了流通,得知消息后地方政府趕緊回收銷毀,現今存世的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銀幣乃珍稀的 “年份錯版幣”。筆者認為疑點頗多,結合相關文獻資料和實物銀幣作具體分析論證。
首先,歷史上確實有過 “乾隆六十一年”這樣的紀年用法,還曾專門制成過歷書。乾隆六十年九月二十八日,皇太子親率王公大臣們以 “歸政改元為曠古未有之盛典”上奏。乾隆居太上皇之后,宮中如果改為使用嘉慶紀年的新歷 “于心實有所未安……”⑦,故一同敬獻 “乾隆六十一年”時憲書。乾隆聞奏以 “遂其愛戴之忱”毫無推脫欣然接受,命在內廷使用,并作為恩榮,用以賞賜給皇子皇孫和王公大臣們??梢娖鋬刃氖终J可滿意,以至從歸政后直到嘉慶四年駕崩,宮中實際延用的一直是乾隆年號紀年。
其次,乾隆皇帝雖居太上皇,實則身體硬朗手握實權,新帝登基大事并不是倉促決定的,且禪讓之想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曾 “屢經降旨明白宣示”⑦,臣民皆有預期。乾隆六十年 (1795)九月初三日,八十五歲的乾隆皇帝御圓明園勤政殿召見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宣示立皇十五子嘉親王颙琰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建元嘉慶元年⑥,屆期歸政。從時間上看,九月初三的這次正式宣諭并不算太晚,足足留出了一季多的時間,好讓各省事務提前籌備。其中還有處細節,即乾隆登基也是九月初三,這并非簡單巧合,同樣說明了老皇帝對傳位之事早有熟慮,細節安排頗為周詳。
再次,通過對比幾份年份月令都比較接近的乾隆朝奏折,對于藏地傳遞奏折至京所需時間,可有較明確認識。如:乾隆五十七年九月初四日 “??蛋驳茸酀鷩挡孛駨蜆I并擬面告達賴喇嘛令免收被兵地方錢糧數年折”,乾隆五十七年十月十一日奉朱批:“知道了。余有旨。欽此。⑧”此奏折從上奏、傳遞至京、呈皇帝御覽、批示總計用了37天。又如: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日 “??蛋驳茸嘧枚ɑ樯躺鲜罩Р裰I達賴喇嘛蠲免租賦等事折”,乾隆五十七年十二月初七日奉朱批: “欣悅覽之。余有旨諭。欽此。⑧”總計用了35天。再如:乾隆五十八年二月十三日 “福康安等奏七世班禪及濟嚨呼圖克圖謝賞沙瑪爾巴應沒資產廟宇莊田折”,乾隆五十八年三月十八日奉朱批:“覽。欽此。⑧”總計用了36天。可見,從藏地濟嚨、商上等地傳遞奏折平均所需時間在35天左右,且各次總計花費天數較為穩定誤差不大。另從 《廓爾喀檔》⑨中幾處奏折往返記錄同樣可知,由京城軍機處傳遞諭旨抵藏的平均所需天數少于35天,說明下發諭旨時間更短。如此重要的禪位諭旨到達西藏的時間還是比較充裕的,且發行貨幣茲事體大,隨便使用新舊年號都屬欺君犯上滅族大罪,豈能隨意延誤,誰又敢輕易承擔。
因此,由于路途遙遠諭旨到達滯后,誤造出 “年份錯版幣”的說法顯然難以成立。那么,“乾隆六十一年”此特殊紀年的銀幣,究竟如何產生的呢?通過 《清高宗實錄》、《宮中檔乾隆朝奏章》、《軍機處奏章》等文獻資料的對應記載,從中可以找到最直接的緣由。乾隆六十年十月二十六日,“子臣不揣冒昧,謹率同戶工二部臣合詞陳請,自丙辰年為始,寶泉寶源二局錢文乾隆嘉慶年號各半分鑄,至各省俟開鑄之期亦準此例,除新疆等處仍照舊遵行外,其衛藏錢文均令照此辦理……”⑩,乾隆隨即批復 “如所請行”??梢?,兩種年號各鑄一半是由皇太子率眾臣主動提出的,顯然是為博得大權在握的乾隆帝歡心。值得注意的是,奏折中還特地強調了西藏地區應和其他省份一樣辦理,即乾隆、嘉慶年號錢各造一半。但實際情況是內地一般所鑄為銅錢,正面漢字為乾隆通寶或嘉慶通寶,背面為滿文寶泉、寶源及各省鑄錢局,并不需要標示具體紀年。而西藏地區當時流通皆以銀幣為主,加之特殊的錢文形制,既要遵循 “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中相關錢法的嚴格規定,又要按戶部、工部要求,打制新年號的乾隆、嘉慶錢幣各半,這才促成了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銀幣的誕生。
其后咸豐年間所著 《制錢通考》?亦載:“乾隆六十年十一月,戶、工二部奏準寶泉、寶源二局錢文于乾隆、嘉慶年號各半分鑄,至各省俟開鑄之期,亦準此例,新疆等處照舊遵行,其衛藏錢文均照此辦理。”著名錢幣學家丁福保先生在其 《古泉學綱要》中也曾引用了以上原文,也算是傳載有序了。
除相關文獻記載,從目前所見的實物銀幣再次進行分析:“乾隆寶藏六十一年”銀幣有兩種版式,一種為邊廓24珠圈版 (彩頁1圖1),與 “乾隆寶藏六十年”大片銀幣 (圖2)相似,所見有一定流通痕跡;另一種為邊廓36珠圈版 (圖3),相比前者存世更稀,其整體樣式、字體風格、大小重量都與 “嘉慶寶藏元年”銀幣 (圖4)基本一致。此外,“嘉慶寶藏元年”銀幣紀年為上下兩字直讀,左右各18珠圈,加起來總共36珠圈,與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36珠圈版數量相同對應相合。銀幣打制工藝更為嚴謹,剪片修邊規整,基本無溢銀現象,流通痕跡較少頗具樣幣風范,為當時同版式不同年號設計制造。
通過橫縱向對比可以發現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兩種版式變化承上啟下脈絡清晰,且皆為一錢五分形制,俗稱 “大片”(直徑約28mm)。此一錢五分形制的銀幣始造于乾隆五十八年,由于制幣成本較高及流通兌換不暢,不久便停造?,此后以一錢形制銀幣為主。如因禪位諭旨到達滯后而誤造,沒理由連續耗費成本,并造出兩種不同大片版式來,從實物分析來看 “年份錯版幣”的說法同樣無法信服。
綜上所述,“乾隆寶藏六十一年”銀幣是西藏地區按照清政府戶、工二部對各省鑄幣的統一要求,為賀新紀元正式制造的年號銀幣,其誕生于清代罕見的新老兩代皇帝權力交接的特殊節點,頗具歷史性與偶然性。筆者根據相關文獻和實物銀幣分析認為:乾隆六十年底在得知乾隆禪位諭旨后,按錢法規定造出了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24珠圈版,并有極少參與了流通。至嘉慶元年后,按要求又設計制造了相同版式的 “乾隆寶藏六十一年”36珠圈版與 “嘉慶寶藏元年”銀幣,而鑄幣局顯然對同一年使用兩種皇帝年號,以及 “乾隆六十一年”這樣的紀年方式有所顧慮,加之 “大片”制造成本較高,只是帶有嘗試性的制造了極少部分。同年四月二十八日?,戶、工二部又奉旨要求各省改鑄新錢乾隆二成嘉慶八成,之后又有相應調整,短短一年內新政頻出,地方鑄幣局為求明哲保身漸取觀望之勢。
觀其后西藏地區嘉慶年號的二年、三年、四年等年份銀幣的制造也基本停滯,目前存世所見均為個位數,這除了當時銀價波動等經濟因素外,與寶藏局特殊的銀幣紀年方式及太上皇乾隆健在有著直接的關系。
注釋:
① 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784頁。
② 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七年 (1791—1792),廓爾喀 (今尼泊爾)第二次侵犯西藏,乾隆皇帝欽命福康安為將軍,統率大軍入藏,最終收復失地并深入廓爾喀境納降。
③ 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之 《衛藏通志》,卷十,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民國25年,第193頁。
④ 此前乾隆朝西藏地區也有過幾次銀幣試鑄和臨時流通,但皆為應急變通之法。
⑤? 方略館:《欽定廓爾喀紀略》,西藏社會科學院影印武英殿刊本,1991年,第712頁、802頁。
⑥ ⑦? 《清高宗實錄》,卷一千四百八十六 〈四〉、卷一千四百八十七 〈二十六〉,臺灣.華文書局。
⑧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第一、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第 (3)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第766頁。
⑨ 馮明珠:《廓爾喀檔》,臺北故宮博物院,2006年。
⑩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18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八五九頁。
?[清]唐與昆:《制錢通考》,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14頁。
(責任編輯 劉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