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煒
魏晉緣情詩的特點
高 煒
魏晉時期的緣情詩,強調物感之情、一己之情,重視時序感?!霸娋壡椤钡奶岢?,是文體自覺發展的結果,也與魏晉時期玄學興起、士人重視個體生命有關。
魏晉時期的緣情詩內涵十分豐富。與以往的言志詩相比,抒情的成分明顯增加。與其后的閑情詩、艷情詩相比,深情而不濫于情。
“詩緣情”這一詩學理論范疇,最早見于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這一觀念的提出,是對“止乎禮義”的沖擊,也是魏晉時期“越名教而任自然”人生觀在詩文上的體現。緣情詩的出現,有一個歷史發展過程。某種意義上講,緣情詩是由言志詩發展而來的。
緣情詩強調私人感情、一己之情,是一種非功利性的情感。上古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詩經》,孔子曰:“思無邪”。詩篇的內容和結撰,大都傾向于敘事、勸誡和政治反思,而不以個人情感的抒發為重點。《大雅》、《頌》中的大部分詩篇,如《生民》、《公劉》,或為郊廟樂章,或為民族史詩,或為政治諷刺詩,關乎國家政治、宗教、道德等方方面面,偏向于較為公共的領域。它的抒情呈現鮮明的公共性特點,幾乎看不到任何個人感情,都是指向群體之情而非一己之情。如《碩鼠》一篇,抒情主人公到底何人?可以是某一個農民,也可以是農民這個群體。這就是一篇指向公共領域的政治諷刺詩?!蛾P灘》中,君子是自己在抒發感情,還是他人代為抒情,似乎都說得過去,缺乏明晰可辨的抒情主人公。
另外,寫男女間感情的詩歌,所抒發的情感本該屬于私人領域。但《詩經》卻把私人情感與政治、道德、社會的公共領域掛鉤?!毒淤衫稀芬黄?,《毛詩序》云:“《君子偕老》,刺衛夫人也。夫人淫亂,失事君子之道,故陳人君之德,服飾之盛,宜與君子偕老也。”夫妻感情是私人情感,在這里卻與社會道德聯系而公共化,偏向于社會教化方面了。
屈原的《楚辭》抒發的是一己之情,雖然“發憤以抒情”指向了個人,有助于強調個體審美自覺的“詩緣情”之誕生。屈原所抒發的雖然是私人感情,但他的指向卻是家國天下和政治道德的公共領域。
緣情詩強調感物緣情、物感之情。所謂物感之情,主要是“喜柔條于芳春,悲落葉于勁秋”的情感,有更多的個人感受,更加關注于個體生命。《楚辭》中,運用了大量香草美人的比喻,但這并非是感物緣情,只是與自然的一種類比,缺乏個體性的自覺。
生命內涵中的另一個因子就是時序感?!叭赵潞銎洳谎唾?,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钡冻o》的時序感并未落發于個人,而是與政治抱負緊密結合起來,“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以時間流逝,勸諫君王修美德、改法度。
兩漢時期,漢武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士人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限制,奔放的情感風格也漸趨舒緩、纏綿。反映到詩文上,就是緣情詩萌芽的出現。漢樂府詩中,游子、思婦題材大量涌現,對私人情感有了更多的關注。同時,時序感強化,對個體生命有了更加充分的認識。如秦嘉的《贈婦詩》:“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秦嘉贈婦詩,被朱自清稱為“該是‘緣情’的五言詩之始”。
不過,作為緣情詩的萌芽,樂府詩處于一種言志詩與緣情詩的中間狀態。嚴格來講,它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緣情詩?!稘h書·禮樂志》載:“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 樂府詩是宮廷采集的,其內容勢必帶有強烈的社會功利性。為歌功頌德、愉悅君主,雖有情感的抒發,真情卻少之又少。詩教色彩濃厚,“兩漢之初,王澤未竭,詩教在焉”。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塘上行》:“莫以豪發故, 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币云拮拥目谖莿窀嬲煞颍潏D富貴、忘記初心。再如《陌上桑》:“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苯枧拥目谖莵韯窀媸廊俗穸Y明德。這樣,就和《詩經》的教化意義相同了。
到了漢末,《古詩十九首》的出現,進一步促進了緣情詩的誕生。漢末戰亂,文人對個體生存價值給予了較大關注,它與社會環境、自然環境有了更加密切的關聯。過去那種歌功頌德、重視教化的詩歌逐步讓位于與詩人的現實生活、精神生活息息相關的人生最基本、最表達普遍情感的作品。
建安時期的詩歌,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緣情詩?!皩飘敻瑁松鷰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薄抖谈栊小愤@首詩,有了明確的抒情主人公——曹操。感物緣情,對酒起意。所抒發的感情也是一己私情,其中雖然包含了詩人遠大的志向,但也不能把此詩歸為言志詩。長期以來,學界對“志”與“情”有較大的爭議。我認為事物不是絕對存在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我比較贊同詹福瑞先生的觀點,“詩言志”是志中含情,“詩緣情”則是情中有志。如上文提到的《詩經》,“志”與“情”兼存,但“志”是占主導地位的,“情”并未得到人們的重視。而到了魏晉時期則不然,曹丕《燕歌行》完全是純感情的抒發,“情”占據了主導地位,因此這就算是緣情詩了。
建安詩歌中的“情”,內涵十分豐富。三曹的詩歌中,體現了較多的英雄主義悲情,如曹操的《龜雖壽》、曹丕的《廣陵于馬上作詩》、曹植的《白馬篇》。他們渴望建功立業,努力實現個人價值,死后留名不朽。但現實的道路坎坷,進取的道路上總會有壯志難酬的落寞。正如徐公持所言:“建安文學的尚氣或‘慷慨’風格,又多帶有悲情傾向”。
對內心情感的描摹更加細致入微,不再局限于單純的內心情思,而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內心的“情”反映到了外在的行為和事物上。如徐干的《情詩》,“郁崇崇”、“ 凄泠泠”、“ 踟躇”、“ 嘯歌”等詞語的運用,把主人公寂寞凄涼、了無意趣的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王粲的《七哀詩》,“白露沾衣襟”、“ 絲桐感人情”,充分體現了詩人羈旅他鄉的憂思之情。
玄學興起,一方面士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縱情任性,情感不再受過多約束;魏晉玄學的“圣人有情”論,認為“情”是“自然之性”的核心,是人的本能需求,空前提高了“情”的地位與作用。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認為,聲音“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專散為應”。二者存在本質的不同,聲音本身沒有哀樂,而人是有哀樂的,聲音只是人內心情感變化的產物,這種視角把個體生命放在了主體的地位。人的七情六欲被承認、接受,加之士人的縱情任性,崇情、重情在詩文中得到廣泛發揚。
另一方面,魏晉社會動蕩,士人朝不保夕,更加關注個體的生命。正始士人,喜歡于玄思冥想中領悟人生,士人常常把老莊道家之言雜入緣情詩的創作中。阮籍的《詠懷詩》中,如“何用養志,守以沖虛?!薄板羞b逸豫,與世無尤?!薄按嫱鰪淖兓?,日月有浮沉?!弊笏嫉摹对伿吩姟分?,如“連璽曜前庭,比之猶浮云。”“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到了謝靈運的山水詩,所謂“玄言的尾巴”,在我看來并不是詩人山水詩中的玄言殘留,而是詩人由山水感發的緣情之句,只不過受前人影響靠玄理來抒發罷了。這不是不足,恰恰相反是飛躍。
感物詠物詩的特點是以抒情為主,兩晉詠物詩在緣情詩中占了較大的比重。據考證,兩晉詠物詩一共有60余首,動植物題材占了40余首。所描寫的物象,主要有朝露、蟋蟀、秋草、寒蟬、塵埃、浮萍、轉蓬之類。這些物象,可以加深作為主體的人的情感。但此時的感物詩,已經明顯受到玄學思潮的影響,感物詩逐漸走向了“形秀情淡”的道路。永嘉以后,玄言詩占據了詩壇的主體地位,自此,緣情詩走向了衰落。
作者單位:甘肅省蘭州市城關區西北民族大學73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