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時儀
漢語白話史研究芻議
徐時儀
【內容提要】漢語白話史是活語言的研究,貫穿著言語意義←→語言意義互動交融的主線,不僅反映了漢語古今演變的主導趨勢,而且反映了漢語正在進行中的與時共進。凡質樸通俗具有白話語體色彩的或基本格局是白話的都可用作白話史研究的語料。具體研究方法有文白比較、方言通語比較、口語書面語比較等。漢語白話史的研究貫通古今中外,主要考察先秦到現代的口語演變,探討語言發展變化的內在規律和外部原因,不僅描寫漢語白話的發展過程,而且更重在揭示語言演變機制及人們的價值取向,在漢語史和語言史研究方面皆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漢語;白話史;口語;演變
漢語在由古至今的發展中既有各地言與言(口語與口語)的歧異,又有古今言與文(口語與書面語)的歧異。長時期的言文分離,既給探索漢語發展的來龍去脈和演變規律造成一定的困難,又使突破這一困難成為漢語史研究乃至語言學研究中最引人入勝的課題,尤其是上世紀初漢語的文白轉型不僅完成了漢語表述系統的重大變革,而且還隱含著價值觀念的更新,而“長期以來大學里教漢語只有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之分,把‘五四’時期以前的語言統統稱為古代漢語。這種分期忽略了文言與白話的區別,沒有正確地反映漢語發展的歷史階段,因而是不太科學的”①江藍生:《古代白話說略》,北京:語文出版社,2000年,第7頁。。呂叔湘在為江藍生《魏晉南北朝小說詞語匯釋》所作序中已提出“把漢語史分成三個部分:語音史,文言史,白話史”的設想②江藍生:《魏晉南北朝小說詞語匯釋》,北京:語文出版社 1988年,第2頁。,我們也曾在前輩學者設想的基礎上將古代漢語切分為文言和古白話兩大系統,從古白話系統的角度論述了漢語白話的發展③參拙著《漢語白話發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和《漢語白話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本文擬就漢語白話史研究再作進一步的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漢語史作為語言學中漢語語言學的下位概念,從時間上可分為古代漢語史、近代漢語史、現代漢語史,從空間上可分為通語史和各地域方言史,從語言學的子學科可分為語音史、文字史、詞匯史、語法史和修辭史,還可從斷代分為古代漢語語音史、文字史、詞匯史、語法史、語體史、修辭史,近代漢語語音史、文字史、詞匯史、語法史、語體史、修辭史,現代漢語語音史、文字史、詞匯史、語法史、語體史、修辭史等,而從語體上則可分為口語史和書面語史或白話史和文言史。這些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劃分的歷時和共時漢語史合起來反映了漢語古今的發展,而語言含有言語意義和語言意義,言語的變化影響語言的變化,語言吸納言語的變化從而形成了語言的古今演變,構成漢語史的主體。一部漢語史也就是言語與語言的演變史,言語與語言的演變是貫穿漢語古今發展的主線。
眾所周知,語言是人類自別于其他動物的最杰出的創造,也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信息載體。“語言讓我們成為名副其實的人類”①[英]奧斯特勒:《語言帝國:世界語言史》,章潞、梵非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1頁。。據有關研究,原始人至少有幾百萬年的歷史,現代意義上的人類大約出現在 13萬—15萬年前,而人類的語言出現在6萬—8萬年以前,至于記載語言的書面語則迄今不超過7千年。②[德]J.G.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4頁。我國歷史上有所謂三皇五帝的傳說,那時的語言尚無法考知。現可考知的夏代是漢語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朝代,1977年以來在河南王城岡發掘的夏代文化遺址中發現一些陶器上已刻有文字。承夏而起的商朝定都殷墟,始有比較成熟的甲骨文字。文字的出現與使用物化了轉瞬即逝的口語,標志著人類的歷史由傳說時代進入了信史時代。書面語是在口語的基礎上形成的,如甲骨刻辭就“是在當時口語的基礎上進行加工的書面語”③郭錫良:《漢語歷代書面語和口語的關系》,《程千帆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88頁。,具有口語的省略、重復及語序上某一成分易位和割裂等特征。④陳年福:《甲骨文的口語特征》,《浙江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2期。周武王滅商后,隨著商周兩族語言的融合和交際的需要,出現了一種各地都能通行的共同語,即當時的“雅言”、“正言”,原來各諸侯國的“殊方異語”也逐漸融合成幾個相對穩定的大方言。先秦的書面語“在當初大概跟口語相去不太遠,還在聽得懂的范圍之內。”⑤呂叔湘:《文言讀本》,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盡管古代尚無錄音,但書面語中或多或少記載了當時的口語方言,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言語與語言的演變。秦漢后口語方言隨時代社會發展而發展,書面語漸分兩途,一凝固為文言;一為記載秦漢后口語方言的古白話。⑥王力《古代漢語》緒論說古代漢語有兩個書面系統,“一個是以先秦口語為基礎而形成的上古漢語書面語言以及后來歷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語言,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文言;一個是唐宋以來以北方話為基礎而形成的古白話”。
文、白之分大致始于漢⑦古白話書面語雖然起源于東漢,但古白話口語應是在古白話書面語出現之前即已存在了,只不過基本上沒有在同期書面語中反映出來罷了。詳參徐正考、張彧彧、薄剛《關于古白話起源問題的再思考》,《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10期。,由于漢語各地方言不一⑧如揚雄《方言》載:“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文言文以先秦口語通用語為主體,吸收一部分方言定為一體后,則不因地域的不同而變化,且已凝固為一套根深蒂固的表達習慣,基本上不隨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如司馬相如是四川人,班固是陜西人,撰文用詞都為通用語。①張中行《文言與白話》指出:“文言長成,定形,主要靠三個條件:一是有相當嚴格的統一的詞匯句法系統,二是這系統基本上不隨時間的移動而變化,三是這系統基本上不隨地域的不同而變化。”中華書局,2007年,第 19頁。又如范仲淹《岳陽樓記》說“微斯人,吾誰與歸”,句法上與《論語·憲問》“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相似。秦漢后模仿先秦兩漢的文獻雖然也出現一些新詞新義,不同程度地帶有一些口語因素,但主要傾向于采用先秦兩漢已使用過的趨于定型化的語言成分,或通過先秦兩漢舊有的質素組合來表達新詞新義,總體上滯后于語言的發展,這可以說是文言系統從先秦直到明清共有的特點。
先秦的書面語凝固為文言文后,秦漢后不同時期的口語成分奠定了古白話系統的基礎。文言文形成后基本上在原地踏步,不受時空的限制,詞匯和句法系統不再有大的變化,但在各時代作者的筆下也或多或少地記載了一些隨著時代變遷新出現的口語成分,如韓愈作品中“奔波、落寞、道理、意思、無理取鬧、垂頭喪氣、牢不可破、落井下石”等文言所無口語詞,又如明清西學東漸的“歐化成分”,且由少到多,從而產生出隨著口語的變化而發展的新書面語。②趙振鐸《論中古漢語》指出:“有人曾經打過這樣一個比方,東漢以來,漢語的書面語開始凝固了,好象冬天河流結的冰,是浮在流水上面的。但是活的語言還是在不斷發展,它象冰下面的流水,仍然在不停地流動。”《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古白話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口語的基礎上逐步增加文言文中的白話口語成分,形成與文言文相抗衡而并峙的反映實際口語發展的古漢語另一書面語系統,進而由量變到質變發展為現代白話,即現代漢語。
漢語在由古至今的發展中有變,有不變,有變化大的,有變化小的。以先秦雅言凝固而成的文言文變化較小,以秦漢后口語為基礎的古白話變化較大。然而為什么變,怎樣變則既有語言自身的發展規律,又有一些外來的因素,其中人的因素肯定是很重要的。這里面有一些理念性的東西體現在漢語由古至今的發展過程中間,如復音化和三音、四音節的形成等都或多或少體現了人們具體取舍的價值取向,涉及到語言←→人←→客觀世界的錯綜復雜的關聯。又如漢語的文白轉型大致上就體現了言語意義←→語言意義、口語←→書面語、本土文化←→外來文化和社會各階層間趨雅←→趨俗的互動共存與整合融合。因而如果將白話看作是人們口說的話,那么白話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先秦口語到現代口語的演變,即源于文言文形成的先秦雅言經古白話而演變為現代白話,而白話史則是活語言的變化史。作為活語言的變化史,白話史與文言史的不同就在于始終貫穿著言語意義←→語言意義互動交融的主線,③[日]入矢義高《中國口語史的構想》一文曾提出從語史性的觀點研究古白話詞語,形成貫通口語不斷發展的漢語口語史。《集刊東洋學》56期,又艾乃鈞譯,載《漢語史學報》第四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反映了漢語古今演變的主導趨勢和正在進行中的與時共進,從而既體現出語言自身的發展規律又揭示出人們理念取舍的價值取向。
語言是約定俗成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由于口語具有即時交流的當下性、鮮活性、互動性,限于時代,古人還無法利用錄音設備錄下旋生旋滅的口語,只能通過口耳相傳,文字產生以后語言才得以通過書面的記錄手眼傳承。書面語雖然是口語的加工形式,與原生口語相較會有一些出入,但作為口語的記錄完全不受現實語言發展的影響也是不可能的,或多或少地總會吸納一些當時新產生的口語成分,透露出口語發展的信息。其中也有因種種因緣往往直錄或書面加工不多而記錄了當時說的原話,從中可還原出當時的語境,“聽”到紙上所載的有“聲”語言。如《樂府詩集·木蘭詞》:“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詞中“火伴皆驚忙”,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在梁詩卷二十九橫吹曲辭中,作“火伴始驚惶”,沈德潛選錄的《古詩源》收在卷十三梁詩樂府歌辭中,作“火伴皆驚惶”。從“驚忙”和“驚惶”的不同可“聽”到紙上所載的有“聲”語言,忙、惶、慌疊韻義同,“驚忙”和“驚惶”皆為“驚慌”義,從中可還原出木蘭的伙伴看到同行十二年的木蘭竟然是女郎時大吃一驚而茫然不知所措的語境。又如《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如十個物事,團九個不著,那一個便著,則九個不著底,也不是枉思量。”文中“團”是當時口語,表“估量推測”義,書面語作“揣”,從中亦可還原出朱熹與門人弟子講學時使用口語的語境。①參拙著《朱子語類詞匯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白話史的研究主要就是依據這些書面文獻來探索當時有聲語言反映的漢語古今演變。
純粹的白話文獻不多,大多是文白交雜,既有文言的成分,又有口語方言的成分。如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四:“(梁祖)乃問曰:‘莊中有牛否?’(崔)禹昌曰:‘不識得有牛。’”例中文白夾雜,“不識得有”是當時口語,意思是“沒有”。又如《紅樓夢》中既有文言詞“負暄”“針黹”,又有口語詞“曬日陽兒”“針線”;既有通語詞“客人”“下流”等,又有方言詞“人客、下作、促狹、邊派、待見、尋趁、尺寸、地方”等,其中“人客、下作、促狹”是吳方言詞,“邊派、待見、尋趁、尺寸、地方”是北京方言詞;而表“妻子”義的詞則既有通語“妻、妻子”,又有方俗口語“媳婦、女人、老婆”,還有文言雅語“夫人、娘子、賤荊、賤內、內人”等,從中可見文白雅俗方言口語交融共存的特征。因而凡質樸通俗具有白話語體色彩的或基本格局是白話的都可用作白話史研究的語料。秦漢至明清文言由盛而衰,白話由微而顯,反映口語的文獻大體可分為如下五類:
1.文中夾白,即主體基本格局為文言主導,但不同程度地含有一些新生的口語成分。如《世說新語》和《齊民要術》等。
2.半文半白,即較多記載口語的淺近文言文,其中口語講說內容與文言敘述內容相混合,在對口講內容作文本化時保留了口語的格調,而經過了或多或少文言體系的轉化,尚非主動記載口語,具有由文言向白話過渡的性質。如唐代傳奇、變文和宋代話本等。
3.白中夾文,即基本遵從講說者原話而略有加工。如禪儒語錄等。
4.白話為主,即主體基本格局為白話主導,但不同程度地含有一些文言成分。如根據接受者的理解能力而編寫《大學直解》和《直說通略》,面向底層民眾的《三言》和《二拍》等。
5.現代白話雛形,具有文白此消彼長由量到質的改變。如《講解圣諭廣訓》和《紅樓夢》等。
白話史主要考察先秦口語到現代口語的演變,研究白話的發展,探討語言發展變化的內在規律和外部原因。
先秦至今,隨著口語成分和外來語言成分的不斷摻入,新的語言要素不斷萌生,舊的語言要素式微或消亡,造成詞語的替換和結構的調整等,涉及語音、語法、詞匯等各個方面。①如語音上陰陽入對應的嚴整格局開始動搖,入聲韻尾-p-t-k從相混到消失;全濁聲母消失;-m韻尾消失。語法上“的、了、呢”出現;“這、那”代替“此、彼”;“下、遍、過、番、通”等動量詞出現;疑問代詞與否定句中代詞賓語由前置到趨于后置;“將字句、把字句出現和發展”。詞匯上“打、滾、捺、覓、捻、傖”等新詞大量產生,雙音詞比例明顯增大;“我、你、他”替代了“吾、汝、其”;新詞新義替代文言舊詞,詞義系統日趨復雜。白話史源自先秦而發展至今,大致可分為先秦的白話、秦漢至明清的白話、民國至現代的白話。
先秦白話研究的內容涉及語言的起源,商周兩族的語言融合,通語的形成,言與文的分離等。
秦漢至明清的白話相對文言而言又稱為古白話。自漢至清的兩千年中,人們口頭上說的是白話,書面語則有文有白。漢代后文言由盛而衰,白話由微而顯,漸由以文為主到以白為主,由實錄口語到主動立意以白話撰述,大致可分為漢魏晉南北朝的文中夾白期、唐宋元的半文半白期和明清文白此消彼長期。其中秦漢后記載口語方言的淺近文言和記載秦漢后口語方言的古白話二者重合,呈文白交叉狀態。秦漢至明清白話研究的內容主要是考察古白話由始附屬于文言到終于取而代之的總體面貌和發展線索,探討“北雜夷虜”和“南染吳越”語言接觸導致“其詞多古語”的北方口語與“其詞多鄙俗”的南方口語的相融互補,考析漢譯佛經與明清傳教士翻譯《圣經》等傳教讀物的歐化古白話對漢語的影響,從古白話系統的角度揭示漢語文白演變由量變到質變最終形成現代漢語的發展過程。
民國沿至今天的白話相對古白話而言也就是現代白話,即由北京官話經“五四”后的歐化白話和大眾語演變而成的國語,臺灣海峽兩岸分據后大陸則稱為普通話。民國至現代白話研究的內容包括清末民初西學東漸的語言接觸,“五四”時期的歐化白話,漢語文白轉型的必然規律,海峽兩岸語言的差異及由分到合的發展趨勢等。
白話史研究的內容還涉及新生語言現象的動態發展。如“忽悠”在東北方言中指“能言善談”,后引申具有調侃玩笑的“胡說”和“欺騙”義,還有“吹牛、煽動”等義,成為網絡流行詞語。又如“任性”指聽憑秉性行事,率真不做作,恣意放縱以求滿足自己的欲望,后引申指執拗使性,無所顧忌,必須按自己的愿望或想法行事,成為《咬文嚼字》雜志發布的 2015年度“十大流行語”之一。再如“曬”本是先秦兩漢時方言,南北朝時取代“曝”成為通語詞而沿用至今。“曬”由“暴露在外面”義引申有“炫耀”義,在近年來的流行語中人們用來表示“共享”和“展示”義。如曬心情、曬工資、曬房價、曬提案、曬幸福、曬信息等。這些“曬 ××”的說法沿用了“曬太陽”、“曬衣服”等常用說法的構詞模式,又借用了英語“share”表示的“共享”、“分享”義和“show”表示的“顯示”義,①英語“show”的音譯形式“秀”在近年來的流行語中用來表示“顯示”、“展示”義。融合“放在外面炫耀”和“放在外面共享”義而形成“展示”義,反映了漢語詞匯演變進程中的異族語言影響和滲透。②參拙文《“暴”、“曬”以及“曬”的流行語義》,《修辭學習》,2009年第1期。
先秦口語到現代口語的演變既有文白的古今演變,又有南北方言與通語的相融互補,還有不同文化與語言的接觸。現代漢語在其形成過程中受到各種不同因素的影響,“既有以北京話為基礎的口語成分,又有歐化的書面語成分,既有傳統的和仿古的文言成分,又有各種方言成分”。③胡明揚:《語體和語法》,《漢語學習》,1993年第2期。不僅在西學東漸中引進和創造了大量外來詞和新詞,同時相當多的舊詞如“親王、太后、圣旨、把總、宗廟、俸祿”等相應地退出交際用語,許多詞的意義也作有調整,整個詞匯系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清末民初文白的轉型既是一種語言現象,也是一種文化現象,涉及到社會的發展和人們思想觀念的轉變以及價值觀念的更新等諸多方面,不僅體現了“言語意義←→語言意義”和“口語←→書面語”整合融合的動態演變,而且也體現了不同文化和不同階層的人們使用同一種語言的必然發展趨向,即典雅的精英文化與通俗的平民文化以及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相融合的價值取向。④參拙文《論漢語文白演變雅俗相融的價值取向》,《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因而白話史研究的內容可以說貫通古今中外,不僅是描寫漢語白話的發展過程,而且更重在揭示語言演變機制的內在規律及人們的價值取向。
白話史研究的方法與其他的科學研究一樣,主要是采用歸納和演繹這兩種方法,二者在運用中又相輔相成,而無論歸納還是演繹都得建立在比較的基礎上。⑤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指出,細致的比較應該是取幾個不同的歷史平面(如春秋戰國、東漢、魏晉、晚唐五代、南宋等等),然后再把各個歷史平面加以比較。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 276頁。誠如陳第《毛詩古音考》自序所說:“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根據拉波夫語言的變異理論,漢語白話不是一個純同質性的系統,而是一個在時間上傳承有歷代口語,又在地域上融匯方言和其他民族語的異質系統。白話史研究的比較方法具體而言則有文白比較、方言通語比較、口語書面語詞語比較等。⑥魯國堯《“布文”辨識本末及其他》曾指出:“現在對漢語史的研究確實較以前深入多了,各個時期皆有學人在奮力攻關,但是有些論著,冠以‘近代’或‘魏晉南北朝’,所引材料上下數百年,地域遍全國,而書中卻沒有或較少言及時空的差異,則有壓時線成時點,聚平面為一點之嫌,仍然有欠于精深。”《魯國堯自選集》,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09頁。下就此各舉一例。
文白比較如蒲松齡《聊齋白話韻文》把先秦的《孟子·離婁》改寫成《東郭外傳》:“這齊婦一路無言,那如酸如迷的光景不必細說。單說他小婆子在家里,做中了飯,把眼把眼的等候消息。又等不將來,就自己心里犯尋思,說道:‘天到這般時候還不見回來,沒的是無鹽娘娘連他也請進宮去了?可是糊迷了呢?’正在那里犯思量,只見他大婆子氣哚哚的淚撒撒的一步闖進門來,說道:‘您姨,喲,可了不的了!’齊婦把門進,氣的面焦黃。未曾張開口,先流淚兩行。提起良人事,令人好痛腸。實指望嫁個漢子有倚靠,誰想他做的事兒太不良。俺腳跟腳的幫附著走,縮頭縮尾看行藏。滿城里沒人合他說句話,(我還給他原成著哩)只說是弄款人兒好裝腔。俺從西門里頭跟到東門外,又到了東關東頭墓野場。見了些王孫公子把墳上,他那里抬著食盒共豬羊。擺上筵席把頭叩,管家小廝列兩旁。咱良人照著那里跑了去,我只說先前約那廂。誰知膊胳蓋朝前就下了跪,說不盡低三下四丑行藏。那一時全無一點人模樣,他就是坑頭以上來裝王。你不信趁著這霎去看一看,未必不還在那里叫爺娘。這齊婦說罷良人前后事,他二人雙眼落下淚四行。”
《孟子·離婁》原文為:“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此例可見文白的區別。蒲松齡文中“光景”、“把眼把眼”、“犯”、“這般”、“糊迷”、“犯思量”、“氣哚哚”、“了不的”、“指望”、“倚靠”、“腳跟腳”、“幫附”、“縮頭縮尾”、“行藏”、“合”、“原成”、“弄款”、“人兒”、“裝腔”、“先前”、“膊胳蓋”、“低三下四”、“模樣”、“這霎”等詞都是秦漢后出現不為文言所用的白話詞。
方言通語比較如清末盧戇章著《一目了然初階》提出了第一個拼音方案,主張把南京話的切音字作為全國“通行之正字”,①盧戇章:《一目了然初階》,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 6頁。后來又在《北京切音教科書》中提出第二個拼音方案,改用“京音官話”作為“通行國語”。②盧戇章:《北京切音教科書》,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3頁。這兩個拼音方案中都選了元代郭居敬所編《二十四孝》中《恣蚊飽血》的故事,《一目了然初階》用南京話,《北京切音教科書》用北京話。郭居敬所編《二十四孝》原文為:
晉吳猛年八歲,事親至孝。家貧,榻無帷帳。每夏夜,蚊多攢膚。恣渠血之飽,雖多,不驅之,恐去己而噬其親也。愛親之心至矣。夏夜無帷帳,蚊多不敢揮,恣渠膏血飽,免使入親幃。
盧戇章《一目了然初階》為:
吳猛八九歲,就能曉得有孝。因為家內喪窮,所以眠床無蚊罩。至夏天之時,蚊嗄嗄吼,伊就醒醒臥的,由在蚊咬。是驚了蚊饑,去咬伊之娘母。③盧戇章:《一目了然初階》,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 25頁。
《北京切音教科書》為:
吳猛八九歲,就曉得孝順爹媽。因為家里很窮苦,所以床上沒有帳子。至熱天的時候,蚊子聲兒哄哄響,他躺在床上,任從蚊子螫。是恐怕那些個肚子餓的慌,去螫了他的爹媽。①盧戇章:《北京切音教科書》,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 45—46頁。
從盧戇章改寫的《恣蚊飽血》,不僅可見“貧-窮”、“榻-床”、“噬-咬”等文白的不同,而且還可見“喪窮-很窮苦”、“眠床-床上”、“蚊罩-帳子”、“夏天-熱天”、“臥的-躺”、“由在-任從”、“咬-螫”、“伊-他”等清末方言通語的不同。
口語書面語詞語比較如根據《現代漢語詞典》標注的口語詞和書面語詞,從音節結構來看,口語詞中雙音節詞是單音詞的5倍,占絕對優勢,而書面語詞中單音節詞的數量逼近雙音節詞的數量。從詞的內部構成情況來看,口語詞中合成詞是單純詞的6倍多,而書面語詞中單純詞的數量接近合成詞;口語詞以偏正型居多,書面語詞則以聯合型居多。在詞義架構上,口語詞同書面語詞均以單義詞為主,多義詞很少,但多義口語詞中雙音詞占主體,而多義書面語詞中單音詞占主體。由此大致可見現代漢語貼近生活的口語化發展趨勢。②據曹煒《現代漢語口語詞和書面語詞的差異初探》,《語言教學與研究》,2003年第6期。
研究白話史,還要把白話史作為一個系統來研究,善于透過現象把握本質,從史的發展進行比較和解釋,考察白話的源流,探討白話怎樣由上古演變而來?白話文為什么會取代文言文?白話文又是怎樣取代了文言文?從而發現問題,由點及面,點面結合,全方位多角度層層論證,從理論層面揭示語言演變所以然的規律、動因和機制。③具體方法參拙著《近代漢語詞匯學》第七章《近代漢語詞匯的研究方法》,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82—322頁,此從略。如《顏氏家訓·音辭篇》載:“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化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據顏之推所說,可知南北朝時戰亂造成的南北分裂對漢語的影響,流民群的遷徙不僅在不同程度上加速了北方各地方言的接觸,而且上層和底層社會也有更多的交融。南北朝時雖然南北方言有別,且南方士庶所說有文白雅俗之別,但北方士庶所說已趨于合一,難于區分文白雅俗,而由“北方朝野,終日難分”則已略見北方通語文白相融雅俗合流的發展趨勢。
白話史研究涵蓋語言學各分支學科,還涉及文獻學和辭書學等學科,尤其在漢語語音史、漢語詞匯史和漢語語法史研究諸方面皆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下以漢語詞匯史為例略作論述。
從先秦以來白話的發展可略窺漢語與時俱進的演變。如戰國時期已出現“眼”,義指“眼球”,與“目”有別,而到了東漢以后這種區別不復存在,至遲到漢末“眼”已經在口語中替代了“目”。④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漢譯佛經從一開始就用‘眼’而很少用‘目’。”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8—31頁。又如甲骨卜辭中已有否定副詞“不、弗、勿、毋”等,周秦時又產生了“非、匪、微、無、蔑、未”等新的否定副詞。“無、蔑”本是否定動詞,表示“沒有”。大約在漢末,出現了否定動詞“沒”。①考《小爾雅·廣詁》載:“勿、蔑、微、曼、末、沒,無也。”今本《小爾雅》是從《孔叢子》第十一篇抄出而別行者。《孔叢子》一書雖是偽書,然北魏酈道元注《水經》,隋陸德明作《經典釋文》,唐李善注《文選》,孔穎達、賈公彥作經傳注疏,司馬貞作《史記索隱》等皆引有《小爾雅》,引文亦皆與今傳本相合,由此可推論《小爾雅》約成于漢末。參劉葉秋《中國字典史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0頁。“沒”的上古音為明母入聲物部,《廣韻》中的音韻地位為明母入聲沒韻。隨著北方入聲開始消亡,“沒”韻在舒聲化的過程中與“無”的語音差異趨向于模糊。《中原音韻》里“無模沒”三字同屬“魚模”韻。“無”與“沒”的替換在唐時已露端倪,“沒”由“沉入水中”引申的“消失”、“失去”義融入了“無”的“亡”義而產生“沒有”義,“沒”韻的舒聲化與“無”的文白異讀使得“沒”的讀音與“無”的白讀音[mu]趨于相似,進而逐漸形成了“沒”取代“無”的語義和語音條件。宋時“無”與“沒”往往并用,如《朱子語類》卷一百十六:“此是隨語生解,支離延蔓,閑說閑講,少間展轉,只是添得多,說的遠。如此講書,如此聽人說話,全不是自做工夫,全無巴鼻。”②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91頁和224頁。卷十三:“人生都是他理,人欲卻是后來沒巴鼻生病。”例中“無巴鼻”即“沒巴鼻”。③參拙文《否定詞“沒”、“沒有”的來源和語法化過程》,《湖州師院學報》,2003年第 1期。再如“去”在先秦指“離開”,后來演變為“往”義。如支讖譯《般若道行品經》卷九:“汝從是去到犍陀越國曇無竭菩薩所。”(8/472a)④據日本大正一切經刋行會編《大正新修大藏經》(1924年刋行,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年重印),括號內斜線前、后的數字分別為冊數和頁碼,a、b、c分別表示上、中、下欄。下同。佚名譯《舊雜譬喻經》上:“昔有二人從師學道,俱去到他國。”(4/514a)支謙譯《大明度經》:“諸佛本何所來?去何所?”(8/504c)竺法護譯《佛般泥洹經》上:“佛從羅致聚呼阿難去至巴鄰聚。”(1/162a)法炬和法立譯《法句譬喻經》卷四:“于是梵志瞋恚,便去到優填王所。”(4/604a)諸例中“去到”和“去至”的“去”是“離開”義,“到”和“至”則是“往”義。“去”和“到”或“至”并列的這種語法位置使“去”逐漸產生了“到”和“至”所具有的“往”義,隨著“到”或“至”逐漸脫落,“去”最終與賓語發生了語法上的聯系,從而有了“往”義。如《世說新語·汰侈》:“遂經幾日,迷不知何處去。”又如《燕云奉使錄》載阿骨打云:“西京地本不要,止為去挐阿適須索一到,若挐了阿適,也待與南朝。”“去”的“往”義發展至現代白話則有“我去看朋友”、“我看朋友去”和“我去看朋友去”三種說法。
白話史的研究貫通古今,也包括臺灣海峽兩岸通語的演變和發展。海峽兩岸同胞同文同種,由于曾經幾十年的隔絕對立并經歷了不同的社會發展,海峽兩岸在民族共同語的具體使用和外來詞語的翻譯使用上,出現了部分字詞的形、音、義差異。大陸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與臺灣推行的“國音”“國語”客觀上也造成了一些字詞在音義上的分歧。由于詞義演變軌跡的不同、新詞新義產生的途徑不同、對外來詞語消化吸收的機制不同,兩岸在語言上各自產生了一批獨用詞語,或形同義異,或義同形殊。同樣的一個詞在大陸和臺灣可能意思完全不同。如“愛人”在大陸指配偶,臺灣卻指“情人”;“窩心”在臺灣意指溫暖,大陸則意指受冤枉委屈無法表白而內心郁悶;大陸的“郵遞員”在臺灣叫“郵差”;大陸說的“武術”,臺灣稱“國術”;大陸公司的供銷員或業務員,臺灣稱為“跑街”;大陸的“學生會”,臺灣叫“班聯會”;大陸的“電磁灶”,臺灣叫“電子鍋”;大陸的“立交橋”,臺灣稱作“交流道”;大陸稱“火車頭”為“機車”,而在臺灣“機車”指的卻是“摩托車”。據統計,兩岸有分歧的詞在10%以內。大陸有而臺灣無的詞約1300個;臺灣有而大陸無的詞,即臺灣通行而大陸不用的詞,約1000個左右;臺灣、大陸都通行而義項有差別的詞約500多個。①參拙著《漢語語文辭書發展史》,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如立足于白話史的研究,將《國語辭典》與《現代漢語詞典》和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作縱向的歷時比較,再將《現代漢語詞典》與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作橫向的共時比較,則既可考察20世紀漢語詞匯的發展演變,又可考察海峽兩岸地區用詞的空間差異和變化狀況,還可從中進一步探討民國時經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和大眾語運動形成的國語在海峽兩岸地區分化后各自有哪些發展變化?有哪些差異?造成這些差異中的哪些內部和外部原因具有語言發展的規律?從而根據臺灣海峽兩岸的實際語言狀況,求同存異,探討如何消除兩岸語言分歧和如何實現由分到合的趨同化,進而促成兩岸語言的融合,為共同弘揚中華文化,提升中華民族凝聚力和整體競爭力作出貢獻。
語言總在不斷地發展著,新詞的產生、舊詞的衰亡、詞語的興替、語音和語法的演變,使得語言系統的新舊質素總是處于變動不居之中。漢語由古到今的演變不是一朝一夕的突變,也不是各斷代系統簡單對應的靜態延續,而是處于既有不同時間上的縱向傳承和垂直對照,又有同一時間平面上空間橫向影響的縱橫交錯、相輔相成的立體狀態。②參拙文《軟硬反義聚合的詞義演變》,《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 2期。漢語白話史的研究立足于言語與語言的演變,本著聯系的、發展的觀點探討漢語的古今演變,在漢語詞匯史的研究上意義重大,且有很多的發展空間需要我們進一步開拓。
今天人類已經步入信息數字化網絡化時代,古代沒有錄音設備,而現代新技術革命已為我們提供了手機、QQ、微信等即時通訊設備,我們不僅能“聽”到紙上所載的有“聲”語言,而且還能錄下瞬時即逝的即時言語,隨時復聽原生態的有“聲”語言。這將推動漢語白話史的研究拓展至活生生的口語,在言語意義←→語言意義的研究上有所突破,從而不僅使我們的母語——漢語史的研究邁上一個新的臺階,而且也必將有裨于語言史和普通語言學的研究。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古白話詞匯研究”(13BYY107);上海高校高峰學科建設計劃資助“中國語言文學”階段性成果;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0&ZD104)
徐時儀,男,1953年生,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