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佳旭
試析白居易詩中的蘇州水意象
聶佳旭
隨著唐朝科舉制度的發展,科舉入仕的官員比重越來越大,官員們普遍有著很高的文學素養。另一方面,官員的任職并不一定是在自己的本鄉本土,也可能是跨州越郡,宦游異鄉。這些宦游之人往往敏感于自然轉化、物候更新。而水作為蘇州最大的自然特點在這些詩人的作品中屢屢出現,構成了詩歌意象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水意象。所謂水環境意象,即指人對于水形成分布及所處空間的感受、認識和體驗,是人的主觀情感與客觀事物相結合的產物,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一。
唐代詩人白居易祖籍山西太原,生于河南新鄭,是地道的北方人。他在文學上主張將內容放在主要地位,要求語言形式為內容服務,反對盲目追求“宮律高”、“文字奇”的文學手段,因此他的詩歌多為寫實主義作品,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白居易在唐敬宗寶歷元年五月到寶歷二年九月擔任蘇州刺史,為官僅一年多,與蘇州結下了深厚情誼。白居易在蘇任職期間遍訪名士,暢游山水,留下了很多作品傳世,其中關于蘇州的詩歌有一百三十多首,散文六首,如《吳中好風景二首》《白云泉》《正月三日閑行》等詩作都詠嘆姑蘇不同時節的怡人景致和水鄉生活,蘇州的水意象在他的詩歌中得到充分展現。對此的研究已有不少,但針對詩歌中的蘇州水意象研究甚少。筆者擬以白居易主政蘇州期間創作的詩歌作品為主,將詩歌中的蘇州水意象分不同層面來探討。
蘇州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西抱太湖,北依長江,氣候溫和濕潤,是典型的水澤之國、魚米之鄉。唐代詠太湖詩歌中通過對“水”意象的描繪呈現出一派江南水鄉的圖景與風情。太湖襟帶吳越,有著龐大的河網系統。
太湖是白居易的詩作中出現的主要水意象之一,樂天往往引之入詩名,比如《泛太湖書事寄微之》《早發赴洞庭舟中作》《宿湖中》等等。《泛太湖書事寄微之》有“煙渚云帆處處通,飄然舟似入虛空”的詩句,煙靄迷離的湖面上,幾點輕舟從流飄蕩,飄飄然像行駛在高空的云端。《宿湖中》中寫道:“水天向晚碧沉沉,樹影霞光重疊深。浸月冷波千頃練,苞霜新橘萬株金。”傍晚時水天相接,一碧萬頃,樹影、晚霞、秋霜、金橘等與太湖相伴的江南風物在詩人筆下增添了一層詩意浪漫的色彩。古體長詩《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在重陽日感慨年華逝去的同時,他更傾心于享受秋日太湖迤邐風光:“姑蘇臺榭倚蒼靄,太湖山水含清光。”通過這一系列具體的意象,從不同的角度、不同時間段,描繪著水鄉風光,可見詩人筆下太湖水面的開闊、水質的純澈和周邊環境的溫潤宜人。
河網密布是蘇州地區的基本地貌,除了水流本身的分布,還從側面體現在舟船與木橋上,這就構成了蘇州城水陸雙棋盤骨架。白居易在《登閶門閑望》寫到“處處樓前飄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是家家門前的小舟之況,而《小舫》記錄自身駕舟水行的情景:“小舫一艘新造了,輕裝梁柱庳安篷。深坊靜岸游應遍,淺水低橋去盡通。”而伴著河網的密布的另一盛景就是木橋的縱橫交錯。在《正月三日閑行》中又有:“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家家臨水橋,出門皆用船是一派水鄉的真實情景寫照。白居易在寶歷元年的重陽佳節,邀請眾多名士郡齋宴集,醉后賦詩《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有言“遠近高低寺間出,東西南北橋相望。水道脈分棹鱗次,里閭棋布城冊方。”“銅魚今乃澤國節,刺史是古吳都王。”其中“橋相望”、“水道脈分”都可見河網之密、橋梁之多,甚至干脆用“澤國”兩字代稱。除了河湖之外,還有許多清泉在山澗之中。在靈巖山附近的天平山有一眼白云泉。白居易因此而作的《白云泉》是唐代著名絕句之一,即:“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無心水自閑。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詩中描繪了白云隨風飄蕩,卷舒自由,無牽無掛的形態;泉水涂涂潺流,自由奔瀉,從容自得的清泉啟迪了詩人超脫的境界。
這些河湖、山泉在白居易的筆下形成了一個個耀眼的光環,立體地展現了唐代蘇州的水體分布情況。作為自然載體,它也為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詩情文韻萌生提供了良好的溫床。
蘇州在唐代屬于江南東道,是“ 江南諸州,蘇最為大”的東南雄郡。自古以來,江南地區就是物產豐盈的魚米之鄉。西漢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概括長江中下游地區的經濟發展情況時,江南已經是一片極具開發潛力的富饒地區。江南憑借著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和資源,經過兩漢、六朝時期的不斷開發,成了《宋書》中所描繪的“地廣野豐,民勤本業”、 “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發展到至六朝時期,江南的生態環境得到了較大改觀,經濟也獲得了迅速發展。唐代則與杭州有“杭土麗且康,蘇民富且庶”之稱,江南已然成為一方富庶之地。
蘇州的物產經濟本身就極其的豐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江南水鄉有著豐富的水中物產,這些物產在北方來客白居易眼中自是十分新奇。有些物產是北方沒有的,有些物產北方雖然有但到底還有所差異,包括稻禾作物、白蓮白藕、江南楊柳、蘇州佳釀等等。在詩歌中,詩人往往流露出對水鄉豐富物產的喜愛與贊美。
白居易在詩中也寫到“江南九月未搖落,柳青蒲綠稻穗香。”這是描寫江南暖濕氣候下水稻作物適宜生長的自然生態狀況。白蓮白藕可算是吳地的主要特產了,很受白居易的喜愛。在《感白蓮花》中有“白白芙蓉花,本生吳江濆。不與紅者雜,色類自區分。”的詩句,表明了白蓮不拘于雜花之色,高潔獨立的品格。還有一首《種白蓮》“吳中白藕洛中栽,莫戀江南花懶開。萬里攜歸爾知否,紅蕉朱槿不將來。”白居易在離開蘇州的時候還特意移植了一些白蓮到洛陽,每到蓮花盛開,常請友人前來觀賞。另一種頗受樂天青眼的便是蘇州柳,他曾以《蘇州柳》為題寫一些詩篇。柳樹本是南北方常見的綠化樹木,蘇州柳在白居易筆下卻別有風情,似乎比北方的楊柳更加柔美多情。“金谷園中黃嫋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來處處游行遍,不似蘇州柳最多。絮撲白頭條拂面,使君無計奈春何。”(《蘇州柳》)在白居易離開蘇州的多年以后,仍作詩懷念蘇州的豐美物產。其中一首是《和夢得夏至憶蘇州呈盧賓客》:“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弦。……齊云樓上事,已上十三年。”其中對于“竹筒粽”、“炙鵝鮮”以及蘇州淳厚的夏至風俗可謂回憶綿長。
好水出佳釀。江南的清冽之水釀出了美味的吳酒,尤得白居易喜愛。他在《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曾寫道,“日腳欲落備燈燭,風頭漸高加酒漿”、“從事醒歸應不可,使君醉倒亦何妨”“須知菊酒登高會,從此多無二十場”,這些愛酒、飲酒、醉酒、醒酒的場景連串地出現在詩歌之中。離任之后,白居易對于吳酒更是時時在想、念念不忘。在《憶江南》的第三首中“江南好,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此后無論身在何處,白居易都會記起蘇州的美酒佳釀和水鄉特產。友人劉禹錫繼任蘇州刺史后,知道白喜愛吳酒,特地將新釀的酒寄給他,白非常高興,賦詩曰 “慚愧故人憐寂寞,三千里外寄歡來”。可見白居易收到吳酒時那種意外的喜悅。還有《和夢得夏至憶蘇州呈盧賓客》:“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也體現出多年后身在他方的詩人發覺,原本吳地家家都有的普通酒水也變得尤為珍貴而難求。
另外,白居易作為一郡之長,在保證朝廷賦稅的同時,還要置辦土貢。而貢品正是吳縣西南五十里太湖中的柑橘。柑橘又是蘇州物產的典型代表。《揀貢橘抒情》《宿湖中》《早發赴洞庭舟中作》《夜泛陽塢入明月灣即事寄崔湖州》等詩歌,既描寫了蘇州柑橘的樣貌,也描寫了柑橘所在之地的蘇州山水之景。
自然的經濟物產給白居易帶來蘇州獨特的滋味,而白居易也為蘇州的社會經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白居易在蘇州絕沒有盲目地嘻樂于山水而不為世用,游賞山水在他看來也不僅僅是為了一時的小我之樂,而往往在于發現山水之利后兼濟天下。吳中名勝虎丘,白居易最愛游賞,但是每次都要先坐船一段而后步行于縱橫的田埂艱難上山,州民游賞也總覺心神勞頓。因此刺史發動民工,清淤排澇,使河道暢通,從閶門直達虎丘山下的七里山塘便是由此而來。白居易命人利用河中挖起的泥土,順勢拓展河堤,加固壘石,又在堤岸植柳種竹,不僅解除了洪澇之憂,也可供車馬往來驅馳。如此一來,無論從水路還是從陸路,去虎丘都是很簡單的事。他在《武丘寺路》也講出這一番盛景:“自開山寺路,水陸往來頻”。其實,七里山塘澤被何止是一個時代的人呢?他在蘇州太守期間做出了不少其他政績,諸如修筑湖堤,考察水患的良好政績,因此獲得了蘇州人民的愛戴。作為一名地方官,白居易在賞游山水的同時,始終堅守為民謀利的原則,以至于他離開蘇州北上時,蘇州老百姓紛紛悲啼,劉禹錫詩云:“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其中州民不舍之情可見一斑。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道:“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文人的作品與自然山水是分不開的,景與情與詩本是一個互相生發的過程。白居易一次在答友人詩中表達共鳴:“為憶娃宮與虎丘,玩君新作不能休。蜀箋寫出篇篇好,吳調吟時句句愁。”說出了自己因蘇州勝景“娃宮”、“虎丘”和“吳調”而文思泉涌,下筆難收。唐代的蘇州地處遠離中原政治統治中心的江南,在唐代雖然發展繁榮起來,但是政治地位還是不能與北方中原相提并論。因而較之北方,這一區域并沒有太多的思想意識壓制。高蹈獨立姿態的文人異士時有涌現,白居易在此,也飽受熏陶。
最能體現白居易深受蘇州山水精神洗禮的是太湖石。太湖石是白居易特別喜愛的吳地特產,離開蘇州時還特意帶走幾塊——“罷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這種心情在《蓮石》詩篇則體現為“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白居易也寫了許多關于太湖石的詩,在《雙石》寫道:“蒼然兩片石,厥狀怪且丑。俗用無所堪,時人嫌不取。”。詩文對太湖石的形態進行了細致描寫與刻畫,突出了怪、丑和無用的特點。這種獨特的審美意趣刺激了當時和后來的賞石文化。白居易更是以石為三友,為知己。他也是欽贊太湖石的天然工拙、自然造化、生命靈性,使詩人體會到一種古樸淡然的人生境界。
蘇州的郡守文化更是促進了蘇州的超脫意境,某種程度上給各種各樣“因宦而游”與“為宦而游”的人提供了心靈的棲息地。在寶歷元年之前,白居易尚未就蘇州刺史任,他就已經久仰蘇州及蘇州刺史之名望,以之為尊位。在《吳郡詩石記》明白地記著他幼時對兩州刺史職位的憧憬:“貞元初,韋應物為蘇州牧,房孺復為杭州牧,皆豪人也。韋嗜詩,房嗜酒,每與賓友一醉一詠,其風流稚韻,多播于吳中,或目韋、房為詩酒仙。時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賤不得與游宴,尤覺其才調高而郡守尊。”白居易卸任后感慨道:能在蘇州這樣的地方做刺史也是件幸事,畢竟這是自己多年來的夢想。由此可知,蘇杭在白居易的心里不同于別處,不要說嶺南荒蠻、巴楚凄涼之地,就是京畿赤縣也難與此二州相比。同為外官,同為刺史,蘇杭二州的刺史就顯得更加清貴。
在短暫的蘇州刺史經歷后,白居易回到了北方,但他對蘇州的美好回憶卻是深久綿長的,甚至進入詩人夢中:“揚州驛里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當同僚赴任蘇州時,樂天總是以詩相贈,如《送劉郎中赴任蘇州》:“仁風膏雨去隨輪,勝境歡游到逐身。水驛路穿兒店月,花船棹入女湖春。宣城獨詠窗中岫,柳惲單題汀上蘋。何似姑蘇詩太守,吟詩相繼有三人。”這三位吟詩的姑蘇太守就是皆擔任過蘇州刺史的韋應物、白居易和劉禹錫。他們訪山水、詠物產、宴集唱和,增加了蘇州本身的人文魅力。三位詩人將他們的政才、詩情都傾注在蘇州這片土地上,姑蘇給了他們一方詩意的棲居地,也因他們的吟詠而增添了許多文化色彩。
蘇州之水有它獨特的客觀意象與主觀意象。宦游至此的白居易在飽覽了吳越清麗秀美的自然景色,熟悉了與北方異樣的社會物產。不僅豐富了自己詩文創作內容,也影響了其詩文創作風格。從水體的地理位置、水鄉的物產經濟到山水的審美趣味與超脫意境,在詩人白居易的筆下更為生動地體現出來。
在唐代歷史上,很少有哪一位詩人像白居易一般,以平實的語言描寫現實的自然環境與社會生活。也很少有哪一座城市像蘇州一樣擁有河湖之密、物產之豐、意境之美,泊船、白蓮、吳酒、太湖石等等水鄉意象無不影響著久經宦海的詩人。透過詩人的作品,后人可以看出唐代的水城蘇州,也就更加理解詩人在作品中的意象含義。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 200030
聶佳旭(1992—),男,江蘇徐州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隋唐史、中國文化史的學習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