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毅 楊光斌
西方民主話語權構建及實踐困境
文/曾毅 楊光斌
認識西式民主在西方國家的現實困境及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之后的“民主回潮”乃至政治衰敗,首先需要弄清其內在的理論邏輯,理論上的內在張力導致其實踐中的大麻煩。
“冷戰”是一場意識形態的戰爭。冷戰初期,西方理論界建構的“三部曲”完成了對古典民主理論即人民主權的改造,從而奠定了其世界性文化支配權的理論基礎。第一步是改造民主的概念——從人民主權到選舉式民主;第二步是將民主框定在自由主義之內;第三步是改造合法性概念,并論證只有以競爭性選舉為核心的自由主義民主政體才具有合法性。這樣,自由主義民主得以成立至少經歷了兩次大的改造:改造民主,以及為了配合對民主的改造而改造合法性概念,西方據此掌握了民主的話語權。
具體而言,從20世紀40年代~80年代,經過兩代人的不斷努力,自由主義民主理論的建構工作終于完成。首先是熊彼特改造了民主的概念,將民主界定為關于競爭性選舉政治領導人的制度安排,使民主的價值與程序作了顛倒,這樣以選舉為特征的精英主義程序民主理論替代了古典主義參與式民主理論,并將新的民主概念置于資本主義的政治語境之中;達爾和薩托利則系統地完成了資本主義民主的自由主義化改造,將資本主義置換成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民主變成了自由主義民主;李普塞特則力圖證明自由民主政體(核心是選舉式民主)的合理性、合法性乃至神圣性。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民主理論都是這個框架內拖延乃至重復,也難怪當達爾等人駕鶴西去之后,再也不出民主理論大師。
自由主義民主在實踐中的功過是非一目了然。對美國而言,打敗強大對手的與其說是其經濟權力和軍事權力,不如說是以自由主義民主為基礎理論的意識形態權力,因此,其對美國而言功莫大于焉。但是,臣服于自由主義民主的國家又如何呢?有些國家如俄羅斯、埃及等又回到西方人所說的威權主義狀態,甚至稱之為“獨裁政權”;有些國家則因此而成為“失敗國家”,比如烏克蘭、敘利亞、阿富汗和伊拉克等,輸出的是恐怖主義;更多的國家則成為“無效民主”即無效治理的國家,新老非西方民主國家大多如此,比如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菲律賓,以及整個非洲和很多南美國家。
那么,為什么在非西方社會,被奉為合法性的自由民主政體卻難以實現有效的國家治理,絕大多數轉型國家呈現“無效的民主”的國家形態。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在于,非西方社會所接受并付諸實施的自由民主理論是一種高度附條件的學說,而且西方所推銷的自由民主理論是簡化了的有違政體理論和國家建設時序性的選舉式民主。
第一,民主的社會條件比民主本身更重要。
20世紀80年代之前美國的民主理論家在建構其民主理論的時候,還是相當審慎,特別強調條件的重要性。比如,熊彼特將選舉式民主置于資本主義的政治選人機制之下,也就是說資本主義是選舉式民主的前提和條件,而資本主義則是經濟發達的象征,也可以說民主是經濟發達的產物。薩托利更是將民主置于自由主義的框架內論述,然而,自由主義不僅是一套觀念,更是一套制度機制,比如限制權力的憲政,即民主的前提是法治或者是西方人所說的能保護個人權利和首創性精神的憲政。因此,無論資本主義還是自由主義,本身都是民主的土壤或結構性條件。而選舉式民主的文化條件則是李普塞特所說的“均質文化”。因此,無論資本主義、自由主義還是均質文化,都是對西方發展到此時此刻的一種書寫和理解,西方已經具備了從事選舉式民主的經濟條件(資本主義)、政治條件(自由主義)和文化條件(均質文化)。這就是為什么西方民主問題重重但依然能運行的“條件學”。換句話說,選舉式民主只是一系列制度和價值的一種實踐模式。
但是20世紀80年代后,西方學者更加理想主義,不顧條件地推行其“民主轉型學”,堅持不管非西方社會的起點如何,都要最終走向自由主義民主這個終點。然而,轉型中的非西方社會要么缺乏資本主義這個經濟條件,要么缺少自由主義這個政治條件,或者宗教關系與民族關系存在異質化,如此一來,沒有土壤和社會結構的自由主義民主必然是“無效的民主”,乃至出現“民主的回潮”。有些美國人因此也不得不宣布,是時候放棄“轉型范式”了。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在西方國家,由于其自身條件(環境)的變化,選舉式民主對于西方國家的現實與前景都有待觀察。比如,美國的“均質文化”是對印第安人種族清洗的結果,現在美國正在出現亨廷頓所擔憂的“拉美化”,出現美國國民特性的危機。假以時日,選舉民主到底意味著什么?同樣,當法國的穆斯林超過白人之后,選舉政治又是什么樣的結果?另外,我們已經看到,冷戰時期競爭性選舉的外部環境就是面臨國家安全的挑戰,而當外來壓力解除之后,競爭性選舉在美國等西方國家內部就變成了毫無顧忌的政黨惡斗,美國政治已經變成了福山所說的“否決型政體”。政黨惡斗有其社會結構的后果,那就是2016年美國兩黨候選人選舉中的社會分裂,一方面是左翼的桑德斯,一方面是極右翼的特朗普。而在很多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競爭性選舉早就演變為否決型政體,臺灣就是典型。
第二,以競爭性選舉為核心的自由主義民主理論與西方國家建設的“時間性”邏輯背道而馳,那些以競爭性選舉為優先選擇的轉型國家必然走上不歸路。
薩托利在《民主新論》中開宗明義地指出,他不是在社會民主而是在政體意義上談論自由主義民主。他還深入地闡述了自由主義的政制性質即約束權力的憲政。但是,世界政治中的自由主義民主卻是選舉式民主,是以競爭性選舉來衡量國家的民主轉型與民主鞏固。然而,國家建設其實是政體建設,觀察政體建設必須考慮兩個常識:政體的多維度性及建設中的時間性。
首先,政體建設必然是多維度的,不但有國家-社會關系意義上的縱向度的選舉式民主,還有傳統意義上的三權關系、中央-地方關系、民族關系、政治-經濟關系,以及很多后發國家的黨政關系;在這些維度中,貫穿的是自由、自治、法治、富裕和民主等制度矩陣。在諸多維度的政治權力關系和制度矩陣中,很多領域不是一選了之,甚至很多領域根本不存在什么選舉。比如,在傳統的權力即司法權中,幾乎不存在什么選舉,國家權力中的軍隊也不存在選舉政治;而在政治-市場關系中,即政治權力與資本權力的關系中,也根本不存在選舉安排,有的話也只是資本權力在國家-社會關系的縱向民主中對選舉的操縱。也就是說,作為權力關系總和的政體理論,選舉式民主只適用其中的一個維度,而其他更多的維度不是靠選舉來運轉。因此,如果以單向度的選舉式民主來代替其他權力關系的建構,這樣的政制必然難以有效運行。
其次,在諸多維度的政體建設中,“時間性”(timing)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節點性概念。作為一種生態性的國家組織和作為一種生態組織系統的個人一樣,其成長是有時間性或曰時序性的,時序錯位必然導致組織秩序的混亂。英美等西方國家大體上是按照經濟發達、社會組織、法治秩序、選舉式民主這樣的次序演化而來。后發國家很難按照這種長達幾百年的時序去模仿,因此,有不同者如東亞是按照中央集權(行政體制)、組織經濟、建設社會(民主)這樣的次序去建設國家。但是,美國人所建構的以競爭性選舉為核心的自由主義民主,在實踐中提倡的是選舉式民主的優先性。這樣的理論嚴重違背了西方國家建設的“時間性”。按照自由主義的邏輯,法治至少是羅馬共和國以來的建制,自由即財產權的保護也是“光榮革命”之后就開始了的,而大眾民主即選舉式民主則是很晚近的事。也就是說,自由主義民主的理論邏輯與其國家建設的時間性邏輯南轅北轍。結果,按照這套有違實踐邏輯的理論而建國的后發國家的命運便可想而知,“無效的民主”由此而成為一種必然的結局。比較而言,很多后發國家既沒有早發國家的資本主義-自由主義這樣的經濟和法治條件,也沒有東亞的中央集權(行政體制)和經濟發展這樣的基礎性條件,其選舉式民主只能演變成一種純粹的分配機制。在政治民粹主義的時代,分配黨派利益、民族利益乃至宗教利益,選舉式民主所導致的沖突政治勢在必然。
歷史已經昭示人類,民主條件比民主形式更重要,當特定形式的民主條件發生變異之后,民主形式的創新也勢在必然。國家理論告訴我們,選舉式民主只是政體建設的一個維度,而政體諸維度之間其實互為條件,而且是時間性條件。這兩點決定了對民主態度的理想化和簡單化最終會傷害民主。
中國人追求民主、宣傳民主已經有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時間,中國人對民主制度的貢獻巨大。建設民主首先要研究民主,只有扎實地研究民主,才能穩健地推進民主。“民主的第三波”招致的“民主的回潮”乃至“國家失敗”的世界政治圖景就在眼前,民主的吸引力因此而大大降低。其始作俑者不是民主的密爾式現實主義者,而是民主的盧梭式激進主義者。借用張灝先生的忠告:只有低調的民主觀,才能最終留住民主。
【曾毅系中共中央黨校黨建部講師,楊光斌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摘自《國際政治研究》2016年第2期;原題為《西方如何建構民主話語權——自由主義民主的理論邏輯解析》;本文是中國人民大學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國家理論的反思與重建”(10XNL015)成果】